卡夫卡《城堡》①的时间主题
2018-01-28绍兴文理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周 滢 王 芳[绍兴文理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作为卡夫卡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无论从艺术上还是从思想上来看,《城堡》毫无疑问都是“卡夫卡式”的典范。由于它的未完成性和作者临终前“孤独、痛苦、恐惧”的精神状态,历来有无数人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城堡》,试图通过此书理解作者矛盾而又复杂的内心世界。
时间作为连接作品中人物与人物、人物与事件之间的纽带,在小说创作中通常都有很重要的地位。它是小说情节中最有活力、最敏感的因素。作家们对自己的小说在时间艺术上的不同处理,往往能产生奇特的效果。本文就将从时间角度切入,来探究时间问题带给文本的荒诞感。
一、作息的不正常与人类的有限性
虚构作品中的时间,首先是指作品中故事发生所需要的时间。根据卡夫卡的设想,《城堡》故事的时间,总共是七天。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K.消耗在与《城堡》里的其他人物的长篇对话上的时间占去了他在村里生活时间的一大半。这种设置在通常的小说里几乎是看不到的。他在故事时间的前三天里,有丰富的行为动作,主要就是绕着城堡打转(城,11)、就许可证和助手的问题打电话(城,19-20)、收到第一封信并跟着信差回家(城,21)、到贵宾酒店与卖啤酒的姑娘做爱(城,33-39)等。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努力以各种方式找到进入城堡的突破口。但到了第四天,K.开始把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消磨在冗长的对话里,原本积极寻求进入城堡的办法的态度变得越来越消极,导致原本就渺茫的机会变得更加渺茫。虽然有论者说卡夫卡生前曾对挚友马克斯·布洛德透露过《城堡》的结尾大致是K.仍不懈进行斗争,直到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之时——这已经是第七天了,此刻城堡终于传来允许他在此地居住和工作的消息。②但是毕竟这只是个设想,并没有写出来。我们从小说里越来越多不了了之的悬念中可以猜测,假设卡夫卡有机会继续写下去,他未必会遵守这一意向,因此我们暂时不考虑这一说法。按照小说戛然而止的部分来看,K.离城堡是越来越远的。花费在行动和对话上的时间量上的不正常,形成了小说奇特的节奏模式。
另外,即使是在K.有具体行动的时间里,K.的很大一部分时间也都花费在了睡觉上。除了第一天和第四天晚上K.是正常睡觉的以外,其他几天K.的作息都是不正常的。比如到城堡下村子的第一个早上,K.在进入小巷农舍里时,曾一度疲倦到靠着身边的老人睡着了(城,12);第二天晚上与弗丽达做爱时,K.是一直在一种迷乱的状态中打滚的,以致错过了见到克拉姆的机会(城,38);到了第三天,更是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城,40);而在第五天晚上到第六天早上的那段时间里,K.与比格尔在一起,是在一种困得要命的状态下完成对话的(城,227-238),并且再次与进入城堡的机会擦肩而过(城,237);接受完讯问后,K.睡了十二个钟头还多(城,253)。
从现有的小说情节来看,K.从最开始的亢奋,仅偶尔在极度困倦的情况下迷糊片刻,到后来睡眠时间越来越长。K.为什么会越来越困倦呢?毫无疑问,寻求进入城堡的办法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以至于不得不用大量的睡眠来补偿自己,以获得继续探索的力量,但睡眠却使他一而再地远离了城堡,显然,如果把进入城堡看成是人类对永恒的追求,那么,肉体的有限性无疑是这种追求的最大障碍,这是人类存在一种无法对抗的荒诞。
有意思的是,不仅仅是K.能睡,城堡中的官员也都嗜睡,弗丽达就曾描述城堡的老爷们“都挺能睡的,这叫人不大明白”(城,37);后面比格尔的话也证实了像他这样的官员,非常容易睡着(城,229)。因此,这些看似为权力服务的官员,其实对权力本身缺乏应有的清醒的认识,他们只是机械被动地根据自身的特点而行动。
就这样,《城堡》通过所有人都处在那种似睡似醒、恍恍惚惚的状态,营造出一种消极颓丧、梦魇般的氛围,既为我们展现了那隐藏在朦胧雾后的那个庞大而荒诞的权力机构,同时也质疑了人类永恒追寻的可能性。
二、时间的压缩与消失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故事发生的时间,需要我们根据客观现实和想象力去还原,对于读者而言,阅读时间才是真实可靠的。由于时间的推移无法丈量,叙述学上常常把文本的时间维度和文本空间维度相结合,通过一种类似于速度测定的方式来做文本分析,像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以九百页的篇幅写一天发生的事情,故事推进可谓是慢得极致,而比昂逊的《父亲》以两页的篇幅写完了父亲的一生,无疑是快得极致。通过把时空两个维度相结合的方法,叙述学对虚构作品的叙述速度做出了区分,其中最快的是省略,最慢的是描写停顿,速度与故事发生时间相同的是场景描绘,概述则略快于故事的发生时间。
作为现代派的开山鼻祖之一,卡夫卡的叙述在时间上显示出了极为鲜明的特色。在《城堡》中,他交叉使用场景描绘与省略,营建作品诡异的氛围。第四天早上开始,K.在与桥头客栈的老板娘(城,42-51;城,68-78)、村长(城,52-67)和学校老师(城,80-86)谈话,结束之时K.还没吃午饭,正准备去贵宾饭店求见克拉姆。但是到了下一章,K.的动作还是承接上文的,可天却已经开始黑了。到了第五天,K.早上与教师发生冲突(城,114-118),然后是与弗丽达(城,120-124;城,135-143)和与小男孩汉斯(城,125-133)的对话。这些结束之后,就已经是晚上了。
时间在这里产生了电影镜头般跳跃。首先我们可以看到,第四天仅仅是早上的四大段对话占去了文本篇幅的六分之一,对比第五天早上,同样是四大段的对话却只占了文本篇幅的九分之一,亦只有第四天早上的二分之一。第四天早上漫长的对话与短促的时间带给我们的是强烈的时间被压缩了的怪异感。
其次,在文本的叙事时间里,第四天和第五天的下午不见了。那么,这两个下午究竟是在K.存在的时空里“消失”了,还是仅仅是小说写作中的“省略”技巧?
我们来看第五天早上。第十四章开头男教师要K.去桥头客栈取点心,第十四章结尾K.走出了学校,这时应该还没有过中午。而到第十五章开始,“临近傍晚,天已经黑了,K.总算把校园小径清理出来了”(城,144)。虽然卡夫卡并没有具体描写K.去取点心的过程,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到K.回来以后用一个下午来清理校园小径的过程,并且后文的“活干完后还留在外边等巴纳巴斯”(城,147)证实了这一点。因此第五天的下午,我们可以看作是普通的“省略”,考虑到《城堡》的未完成性,我们不宜对这种“省略”做过多的猜测。
再来看第七章的最后一句:“她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送他走出大门。”(城,87)和第八章开头的一段:“起初,K.很高兴摆脱了女仆和助手都挤在温暖的房间里那种乱纷纷的场面。外面有一点结冰,雪坚实了一些,路好走些了。只是天已开始黑了,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城,89)根据这两段话,我们一开始自然会理解为:K.在最初走的一段路时是高兴的,然后走着走着天色变暗了,他才加快了步伐。从桥头客栈到贵宾酒店,耗掉了K.一整个下午——只是,这合理吗?不合理的。
让我们往回看。第二天晚上K.在贵宾酒店与弗丽达做爱后,第三天早上出发返回桥头客栈,然后“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在第四天早上起床(城,40)。也就是说,K.是在第三天早上就回到了桥头客栈的,否则他不可能“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而要完成第四天早上那些漫长的对话,K.必须起得很早,也就是说K.在第三天早上到得很早,即从桥头客栈到贵宾酒店的距离并不远,用不着一个下午那么长的时间——这就与后文构成了显而易见的矛盾。那能不能说K.是有意放慢脚步的呢?不能。第七章末段K.心里的那句“现在该走了,再也不能耽误了”(城,87)说明了他急迫的心情。如此急迫的人,怎么会有意放慢脚步的呢?因此,我们终于可以下定论:第四天的下午,消失了。考虑到《城堡》预设的时间跨度并不长,七天一个长篇,这种消失就显得格外扎眼。
时间的断裂将《城堡》区别于传统小说,使读者阅读越感受到混乱,这是《城堡》蕴含荒诞感的一个重要表现。
三、时间与客观存在的关系
《城堡》中非常荒谬的,还有那些本身就充满了时间错乱感的客观存在。
比如克拉姆交给K.的第一封信,这无疑是一封过去写的信。从原文第159页奥尔加的话中可以看到,“这是一封很旧的信,搁在那儿已有很久了”。至于内容,这封信没有细节,充满套话,我们甚至可以说即使换一个人来到村里,收到这封信也毫无违和。它就是一封提前写好当作备用的信而已,只要有人自称是伯爵请来工作的,就合适收到这封信。但是,问题就出在“是克拉姆给K.的”(城,159)这句有明确指向性的话和“可能已过了好几天、好几个星期”(城,160)这条信息上——K.来到村子才第二天,就是说“好几天”都是不成立的。
再看克拉姆交给K.的第二封信,这是一封对未发生的工作的赞扬的信,毫无疑问也是提前写好的套话,不过还是根据奥尔加的话,这封信是巴纳巴斯在送出去第一封信后又耽搁了好几天才送出去的。收到第一封信和第二封信之间的时间差只有两天,要说“好几天”也是非常勉强的。
至于K.的助手,我们始终无法从拆开来意思明明白白而合起来却无论如何也不通顺的对话里分辨出,这究竟是K.的新助手还是老助手。若是老助手,K.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呢?他们怎么会是从城堡里来的,且没有仪器,也不会土地测量呢? 然而,K.反复说“你们是我正期待的老助手(城,17)”,“既然你们是我的老助手(城,18、19)”,城堡里也坚持“他们是老助手(城,20)”。这自相矛盾的话打乱了读者对时间的认识,模糊了新旧的界限。
另一方面,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有着不同的外貌,这也是小说令人惊讶的地方。比如被解雇后在短短时间里从年轻变苍老的助手耶里米亚,比如不同的时间段里有一个模样不同的克拉姆,比如在人们描述中有三种不同形象的弗丽达。我们在不同的时间里看到同一个人,却觉得他们已经不是原先我们看到的人了。卡夫卡沿着时间的发展将人物建构又解构,把他们变成一个个意义不明的符号,使他们具有了难以解读的荒诞感。
四、结语
《城堡》是一部开放性的小说,它的时间分配上的不合理性、时间顺序上的颠倒错乱性和时间载体上的前后矛盾性,使得这部小说有了无限开阔的隐藏寓意和千姿百态的解读方式。虽然我们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地解释《城堡》,但正如布洛德所说,“卡夫卡的《城堡》是世界的一个缩影”,《城堡》代表了我们难以理解和把握的世界,迫使我们不断地去深思,去认识。
① 〔奥〕卡夫卡:《城堡》,高年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本文所引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细节与文本只随文注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②叶廷芳:《寻幽探秘窥〈城堡〉——卡夫卡的〈城堡〉试析》,《外国文学评论》1988年第4期,第46—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