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中休闲文化的审美意味
2018-01-28蔡晓仪华南农业大学广州510642
⊙蔡晓仪[华南农业大学, 广州 510642]
一、休闲文化的起因
朱光潜先生在探讨艺术起源与游戏活动关系时,曾大段引述席勒的“精力过剩说”。席勒认为,在满足生存实际需要后,动物都会有过剩的精力需要宣泄,而宣泄的途径便是无实际目的和功用的游戏,游戏离艺术只有一步之遥。在他看来,人生来好动;生而不能动,或动而不能畅,便产生苦恼。动愈自由,则人愈快意。
但是现实世界是有桎梏的,满足不了人无限自由活动,由此不免产生苦恼厌倦。为排遣人们就在幻想中架起空中楼阁,而建造的材料便是游戏和艺术。游戏与文艺同,均是在帮助人们摆脱现实之缰锁,使人得以徜徉于幻想的世界,令心灵解脱。这便是休闲文化的起因。
二、红楼人物的休闲态度
朱光潜先生说,民族或个人生命力的旺盛都流露于游戏与娱乐。凡是有生命力的个人或民族,其休闲娱乐活动也一定是活跃并健康的;反之,休闲娱乐活动的匮乏则不仅是生命力枯涸的征兆,甚至是生命力枯涸的原因。好比古希腊罗马强盛时人民都喜欢艺术、赛会和戏剧;衰败时,才风气不正,好看人兽斗。
可以说,休闲文化反映了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生命状态。
诗意朝代如唐朝,其人生价值不以金钱来衡量,而是借诗歌——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来表达。文人写诗,武士写诗,平民写诗,皇帝也写诗,高兴写诗,悲伤也写诗;他们追求的是“诗意地栖居”,追求的是天人和谐共处的意蕴世界。
因而人们的精神文化世界是否得到提高,能否生成一个天人和谐的意象世界,便成为衡量一种休闲方式是否具有审美意味的方式。
(一)领头人——贾母 纵观大观园中各色人物,贾母的休闲文化积极性最高。许多娱乐游戏都是由她提倡和发起的,听戏行令摸骨牌尤甚,均借贾老太君大寿契机展开,可以说贾母是大观园中休闲文化的领军人物。作为封建家庭恪守礼教的女性,不识几个字,却在大家族文化熏陶中也渐渐培养了文化品位。她会对说书人才子佳人模式化的腐朽套路表示不满,也懂得“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这样视听结合、富于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休闲审美方式。休闲方式显示了贾母的休闲品味,高雅之情趣。
(二)参与者——薛宝钗 大观园里,对休闲的重要性认识最高、参与度最高的当数薛宝钗。她曾对众人说,“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与荷尔德林“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以及海德格尔谈“诗意地栖居”理论不谋而合。每逢活动她总是能左右逢源,积极参与,自己的生日会上会点老太君最喜欢听的戏讨她开心;吟诗作对时,也是一马当先,屡出风采。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家闺秀,贤良淑德;在她那里富贵和闲散兼得,而把闲散和富贵等量齐观,更显示了作者对休闲本质的前瞻性认识。
(三)排斥者——贾政 反观忠实的封建“公务员”贾政,他只热衷于功名利禄和为官之道,是个无闲也无趣的人。众人在大观园请他题诗,他却对众人说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便生疏了。纵拟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使花柳园亭因而减色,转没意思。”
他对宝玉平日闲适追求吟诗作对的自由作风也深不以为然,一生营营役役,在名利场中沉浮,无法体会休闲文化的审美意味。
三、红楼人物的休闲创造性
杰弗瑞·戈比说:“拥有休闲是人类最古老的梦想——从无休止的劳作中摆脱出来;随心所欲,以欣然之态做心爱之事;于各种社会境遇随遇而安;独立于自然及他人的束缚;以优雅的姿态,自由自在地生存。”而《红楼梦》的大观园就是为众多儿女们营造了这样一种积极的休闲环境。大观园里,人们终日游憩不倦,品茶、饮酒、行令、扑蝶、赏花、听戏、听书、弹琴、吹箫、绘画、书法、下棋、观书、吟诗、作赋、游园、节庆、祝寿、抹骨牌、放风筝、编柳条……丰富多彩的休闲活动,展现了一幅幅极富美感和诗意的休闲生活画卷,也使女儿们在不同程度上摆脱和超越了具有利害关系的习惯势力和思维的统治,忘记了时代的不平等和黑暗,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种种束缚,摆脱了眩惑的心态和审美的冷淡,在她们自己创造的意象世界中回到人本真的生活世界,获得审美愉悦。
(一)秋爽斋结诗社 “有了闲,才能有审美的心胸,才能发现美,欣赏美,创造美。”在大观园中,曹公笔下的那群女子诗意地栖息着,从“秋爽斋偶结海棠”一回开始,便开启了休闲审美的各种热闹的场景描写——争作海棠诗,结菊花盛会,持螯赏桂,穿红戴绿,嬉笑打闹。“休闲的本质和价值在于提升每个人的精神世界和文化世界。”结社源于探春的雅兴大发,发乎于内是精神文化世界的建设冲动,由李纨自荐掌坛,迎春出题限韵,惜春誊录监场,探春、宝钗、宝玉、黛玉作诗。以白海棠限题。众人交卷后,独黛玉未作,李纨一催,她便提笔一挥而就,风流别致,作品还被众人称道,展示了她敏捷的才思。在这诗的博弈当中,众人以此提升自己的情思,展示了丰富的精神世界,给人以美的享受。
此外,各人所作诗大多“寄兴寓情”,多方关合,左右逢源,此番休闲娱乐不仅营造了各人截然不同、各富意味的诗境,更融入了作者的惨淡经营和匠心独运,才臻于至美,字里行间流动着女儿们浸润在文化世界积极进行审美创造的生命状态。彼时各种烦恼尚未降临,早岁不知世事艰,大观园仍是她们的桃源仙境,就像是人类最天真单纯的童年时代,令见者倾心,观者神往。
(二)击鼓传花令 古代文人以琴棋书画诗酒花为乐,除作诗以外,行酒令也是《红楼梦》休闲文化的一种。富贵之家的酒席宴饮中,需要一种桌上游戏来休闲娱乐,调节气氛,舒缓身心。如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所行的喜上眉梢令,第六十三回平儿等人在榆荫堂以芍药相传取乐,第七十五回中秋赏月以桂花相传取乐等,均行诗词曲文类酒令。
其实在第十八回、第五十三回、第五十四回,均写到闹元宵,灯火之盛,清酒之醇,戏剧之闹,一片欢声笑语。但更突出的是第五十四回行的击鼓传花酒令,营造了一种自在愉悦的生命状态。原文描写道:
那女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驰,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其鼓声慢,传梅亦慢,鼓声疾,传梅亦疾。
待鼓声止而梅花落于谁人之手,谁便讲一个笑话。酒席间笑语欢声,其中的情趣是别于日常的快意别致,乃一种富有审美意蕴的审美活动。在娱乐过程中,女儿们专心致志,抛却了世俗以外的功利性,全心沉醉于游戏的意象世界,生活回到了自身,人回到了自身,恢复到了人类原本的样子,进而获得审美感兴和审美享受。而于读者而言,阅读和体会女儿们行令游戏的嬉笑怒骂时,读者也宛若进入了她们欢声笑语的情景当中,忘却自身营营,沉浸于曹公创造的审美意境中,享受休闲文化创造的乐趣。
在休闲文化中涌现出的感性活动,令她们体验到生而为人的切身之感,体验到自己是自由的、与世界是一体的,女儿们可以在击鼓传花中感受自己所有的潜能,在行令中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这种浑然忘我、充满幸福的狂喜,是纯粹的审美体验。
四、小结
正如席勒所说:“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只有审美与休闲的时候,人才完全是真正的人。
不管是在大观园觥筹交错、诗酒年华的热闹场景中,还是水边吟诗作对抑或是林中扑蝶的闲适生活中,休闲文化贯穿了贾府兴盛的时代,曹公在前半部书中费尽周折和笔墨所营造的如梦如幻氛围,描绘的美不胜收、天真烂漫的场景,都在故事的最后一步步走向毁灭,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惨淡结局。曾经花红柳绿、青山绿水,最终衰草寒烟、蛛网丝结,印证了鲁迅所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但读者永远不会忘记,在贾府钟鸣鼎食时期,各色人物在他们所创造的休闲文化中获得的审美体验和审美情趣,正是造就《红楼梦》美与伟大之所在。正是人在休闲中释放、培养的完整的人性以及在身心自由、放松的情境下提升自我,使女儿们从感性的欲望和理性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充分体现人的创造性和文化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