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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乡土叙事中的疾病隐喻
——以《赤脚医生万泉和》为例分析

2018-01-28冯思远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123

名作欣赏 2018年17期
关键词:赤脚医生隐喻乡土

⊙冯思远[苏州大学, 江苏 苏州 215123]

面对疾病,我们常常采用隐喻化的思维方式。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写道:“疾病本身一直被当作死亡、人类的软弱和脆弱的一个隐喻。”①疾病的隐喻使得疾病被附上越来越多的道德和社会文化意义。而在相对闭塞、落后的农村,诊断和治疗方式相对落后,此外农村社会缺乏理性思考,疾病往往易被污名化,这也隐喻了农村的生存现状仍急需改善。

范小青的创作延续了陆文夫对于苏州的诗意描写。区别于其他作家,范小青的乡土叙事更像一首民谣。面对现代化语境下农村的现实,范小青从万泉和这个小人物的悲喜入手,呈现农村生活的日常。通过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历史的痕迹。但范小青用温情诗意的书写,消解了苦难的一切。

一、乡土叙事与日常化

何为乡土文学?中国的乡土叙事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的现代文学,鲁迅先生在定义乡土文学时,更多表露了远离乡土滋养的哀伤,还有对传统的忧思。在当下现代化建设中,农村的传统受到挑战,作为作家,真实地记录了乡村的日常,对保留农村传统的民俗与风情来说至关重要。

在这种背景下,作为世情小说翘楚的范小青,将视角从江南的小巷中拓展开去,她将镜头对准曾经居住过的“后窑村”,运用其日常化的叙事风格,在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中,为我们呈现了“后窑村”的生存状态,“后窑村”也可说是一个缩影。

范小青选取“赤脚医生”这样一个有着浓厚时代特色的人物来记录“后窑村”发生的日常,她用其饱含温情的态度观照着农村贫困落后的一切。医生本该救死扶伤,但万泉和作为赤脚医生一直逃避着自己的责任。父亲万人寿的瘫痪,让万泉和这个“不太聪明”的人成为村庄唯一的赤脚医生。面对医疗合作社的衰败和关闭,万泉和甚至是开心的,诚然这是他对生命负责的态度,对于农村,我们确实无法要求太多。

“这些事情当然不是我亲眼所见,是我在风里听到的。村里所有的人,都在风里听到了这些事情,哪怕是裘二海家里发生的最隐秘的事,风都能把它们带出来,带到全村人的耳朵里。”②这句道出了农村生活的庸常,正因为无聊所以一直在找消遣,而这种无隐私的现状仍扎根于广大的农村。

曲文金的口吃难掩她心底的纯善。当“我”因医疗事故陷入官司的时候,曲文金不帮着自己的儿子裘奋斗,却帮着“我”这个犯错的人,这也是农村特有的价值判断。他们的世界里法律和理性判断的正误并不显得那么重要,他们往往根据善恶来进行自己的判断。曲文金帮“理”不帮亲,这个理其实是农村传统的人际关系和人情世故。诚如裘幸福所言:“他判他的,我们做我们的,农民的事情,都可以私下里协商的。”③由此可见,农村有一套独特的价值判断系统,这也是农民在法理之外独特的狡黠与智慧。

万里梅这样张扬、不事生产的女人在农村是一个另类的存在。“大家喊她新娘子,当然是带有嘲讽的意思,还含有大家的心里不平衡”④。农村作为一个经济相对落后的区域,每个人都希望一种平等,甚至是均等,若有人打破了这个平衡,便会引来嫉恨,这也是底层农民狭隘的地方。

范小青的《赤脚医生万泉和》为我们讲述了乡村的日常生活,在这些有苦有乐、有悲有喜的日常生活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农村的医疗状态、生存状态,更是农村在历史进程中的独特世情与人情,可以说,作为新写实作家的范小青为我们记录了农村的民俗与风情,也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温暖的赤脚医生——万泉和。

二、乡土叙事中的疾病隐喻

因为选取了赤脚医生这样一个治病救人的重要角色,书中有大半的篇幅都在讲述诊治与被诊治这样一种关系,通过诊疗这样的环节,我们可以还原农村医疗的发展历程和现状。在《赤脚医生万泉和》这本小说中,大大小小出现的疾病都有其隐喻,所谓隐喻就是以他物之名取代此物,疾病隐喻的不仅仅是医疗现状,隐喻的还有人心。

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了“我”万泉和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生活与成长,“我”三岁的时候因为脑膜炎所以智力受损,可除了“我”没有人来管农村人的健康问题,面对拒绝的责任,对农民切身的同情与关怀,让“我”一次次面临困难,却又一次次迎难而上,“我”虽然医术不精,但农村人以其宽广的胸怀包容和接纳着“我”,“我”也因为“我”的善良一直有贵人相助。

万里梅长期患病,但她始终相信着万人寿的医术,并采取了一种强势的态度维护万人寿作为医生的尊严,这也是农村特有的和谐医患关系的体现。所谓医生,特别是赤脚医生,因为他们植根于乡土,乡村的厚道、温情养育了他们,所以他们更加明白农村人看病的不易。所以我们才看到这样一个温暖的赤脚医生万泉和,在面对老农民在城市看病遭遇的窘迫时,心地善良的他出面帮忙平息这一切。“我得走了,老农民趴在床上,腰里扎着七八根针,针上还烧着艾蒿叶,白烟缭缭绕绕地腾起来,老农民的眼睛穿过白色的烟雾巴巴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好难过……”⑤

万人寿的瘫痪与沉默其实隐喻了在这个社会中我们还是有很多的无能为力,我们能选择的只能是被动接受。小说最后告诉我们万泉和有脑膜炎,我们突然就理解了作为父亲的万人寿的选择,感受到其对孩子的关爱。“裘二海的性病一直没治好,还越来越厉害了,连手上脸上都开始出疹子了。裘二海倒还有脸在村子里东转西转,还看女人,还腆着脸朝她们笑。村子里不光女人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男人也不理他,甚至有一只狗见了他,也赶紧绕道走了,还有一个人远远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⑥“我”爹对“我”脑膜炎的沉默遮瞒和裘二海的自我暴露,其实蕴含着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疾病的遮瞒与公开,其实揭露了部分人的道德感的沦丧,以丑为荣。裘二海患性病后周遭人的态度还告诉我们,疾病带给人的痛苦远不止生理上的折磨,而社会对病患的歧视,其实会给病人及其家属带来更多的心理煎熬。

在小说中还出现了科学医疗与迷信的碰撞。以此为代表的是“我”和胡师娘的几次交锋。胡师娘的迷信行为,在农村仍有其信众,这也使得我们为农村的生存现状特别是精神现状而担忧。“我”因为医疗事故被惩罚,裘奋斗作为一个律师竟然为了一个迷信的话题与“我”争论。可见,在经济相对落后的城乡,需要治疗的不仅是肉体,更是精神。在范小青的另外一部作品《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王全的疯癫与乡人的冷漠嘲讽让我们心寒,“我”在寻找弟弟的旅途中遭遇的苦难与歧视,最终因为疾病失去了“我”的名字和合法身份,这样荒诞的事情其实正发生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的思想意向是以重写、改写乃至解构为目标的,原有的宏大历史叙事的经典模式被破解之后,以个体经验为出发点的文学叙事,着眼点是小叙事,但内里还是有一种压抑不住的要为时代寻找解释的意向。在这一意义上,这些去历史化的叙事又可以看成一种大叙事———最终它总是回答了现实的大问题,回答了普遍性的有未来面向意义的问题。”⑦

疾病隐喻已成为人类观照外物与审视自身的一种思维方式,范小青的长篇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选取赤脚医生这样一个富有时代意义和色彩的角色,记录了万泉和等小人物在历史进程中的悲欣日常。医生和病人这样一组关系,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并不是某些媒体中所呈现的暴力对抗,而是真切的关怀,这也是农村独特的温情所在。其实对于疾病的偏见、污名化、妖魔化,对疾病的歧视,作为一种社会的潜意识,对其患者的摧毁程度,绝对不比疾病少,甚至它的摧毁力已远大于疾病本身。我们该如何治疗乃至治愈这种“疾病”呢?

三、女性关怀下的乡土叙事——爱是良药

“我们向万泉和学习,学习他的笨和简单。闭上眼睛,就听到万泉和的声音,也看到他惴惴的样子,总是惴惴的。他对生活的敬畏,他对人间的温情,他对世界的宽容,他对人类的博爱,他和他爹的几十年生活,这一切都使我感动——我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很少有这样的感动。”⑧

不同于于男权书写下的乡村,范小青的乡土叙事显得温情真实,这是经验主体的性别差异导致的。如王尧教授所分析的:“絮语、细腻、温情。这些构成了范小青小说的美学,这个美学是与吴文化的温文尔雅一致的。”⑨诚然苏州的吴文化给予其创作的滋养,但范小青作为女性作家的柔软细腻更是给其作品增添了女性的温柔特质。

万泉和数次被骗却也不闹不吵,岁月就这样缓缓地日复一日走向前,静默、沉重。小哑巴装哑是一种生活策略,但人性本善,小说结尾的描写,可以说是万泉和父子的隐忍善良终究得到回响:

慢慢的,慢慢的,就看到远远的有两个身影,渐渐的近了,更近了……当我和我爹依稀看到他们以后,他们就像两只大鸟一样飞扑了过来,一个扑到我跟前,一个扑倒我爹跟前,他们跪在地上大声喊道:“爷爷——爹——”

这时候我听见我爹喉咙里咕噜了一下,随即他声音洪亮地喊了起来:“牛大虎——牛二虎——”

我一激动,也跟着我爹喊:“牛大虎——牛二虎——”

我竟然忘记了,我爹几十年没有说话了。⑩

人伦亲情是最好的药,不管疾病是否真正治愈,但这剂良药给人的治愈却比一切现代的医疗手段都更能让人宽慰。医者仁心,医者治愈的不仅仅是生理的疾病,对患者心理的劝慰也应该包含在治疗中。

范小青的小说中常常流露出一种善恶果报的禅味,万里梅、万人寿的痊愈对比裘二海最后戏剧性的死亡,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价值判断,正如桑塔格所言,身体的疾病转换为道德评判。小说的最后,从前作威作福的裘二海瘫痪了,而恰恰是在同一天,被裘二海踹瘫痪的万人寿能够自己走路了。“报应”和“教训”,一个被动,一个主动,作为医疗事故的被告,“我”心肠软,“我”甚至希望原告的报应适可而止。万泉和是一个“白痴”的人物,可正是在这样的“白痴”身上我们看到了至美至善的纯洁灵魂。“我”不会去主动教训人,甚至因为对他人的境遇太过惨淡而为其着想。这样的良善也恰恰是这个时代缺少的良药。

当代作家中不少作家都喜欢以智弱卑微的小人物来做叙事主体,如阎连科的《受活》、贾平凹的《秦腔》《古炉》,包括《赤脚医生万泉和》等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其实都是属于非正常意义上的存在个体。男性作家选择疯癫或其他非正常意义的叙述视角将苦难人生撕扯呈现,女性乡土叙事潮流的崛起不仅标志着女性写作的转变,而且她们将性别特征引向广阔的乡村生活描写,在性别与乡土的互动关系中塑造了乡土叙事的别样空间,这个空间是温暖的。小说主体性的“我”是温暖良善的存在,“我”的话语也是关怀宽容的,这样的大爱也正是我们对待疾病应有的态度选择。

四、结语

文学叙述之中的乡土,往往被视为诗意的栖息地,在这里我们可以找到抵抗现代化钢铁巨兽的诗意家园。范小青的新写实创作,从小巷拓展到乡土,继承了中国现代文学关注底层的传统,彰显了作家对民生和日常生活的观照。文学是人学,作家作为知识分子更应该是社会的良心,文学作品作为时代的镜子,应该在其中寄寓作家的人文关怀。范小青的《赤脚医生万泉和》,以农村的医疗状况变迁为背景,以善良隐忍的万泉和的成长为线索,以农村形形色色的人情与人事为韵脚,为我们展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农村医疗的发展历史。在范小青女性关爱的视角下,我们看到了农村医疗的现状与矛盾,我们看到了农村人面对生活困境时的隐忍和坚韧,这是千百年来农民身上酱紫色的最好注解。在农村的日常有些庸常和无聊,但是农村人淳朴甚至有些笨拙的人情和温暖,消解了生活的苦难与庸常。作为作家,范小青始终坚定着价值取向和标准,她的笔下没有无恶不赦的存在,她以女性的包容与关怀平淡地看着日常生活的琐碎。在这本小说中,我们看到了疾病是不可避免的人生的阴面,但我们又看到爱是治疗一切疾病的最佳良药,且这副药并不苦口,传统的人伦亲情在这本书中得到了最好的注解与诠释,这也是范小青乡土叙事乃至其小巷叙事给我们的启发。

①〔美〕苏珊·桑塔格著,程巍译:《疾病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04页。

②③④⑤⑥⑩ 范小青:《赤脚医生万泉和》,山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8月版,第308页,第324页,第21页,第143页,第306页,第332页。

⑦陈晓明:《去历史化的大叙事——20世纪90年代以来“精神中国”的文学建构》,《文艺研究》2012年第2期。

⑧范小青、汪政:《灯火阑珊处———与〈赤脚医生万泉和〉有关和无关的对话》,《西部·华语文学》2007年第5期。

⑨王尧:《转型前后——阅读范小青》,《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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