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形,他的手
——论威廉·福克纳《去吧,摩西》中美国黑人女性的空间
2018-01-28吴永红哈尔滨工程大学哈尔滨150001
⊙吴永红 [哈尔滨工程大学, 哈尔滨 150001]
在《黑暗中的游戏:白人性与文学想象》中,托妮·莫里森指出,黑人文化研究对于定义美国人、美国现代性,以及美国北部白人文学想象的主题和推论都是极为重要的。她坚信,白人文学想象一直是意识形态的场所,“将黑人叙事(即黑人的故事,被束缚和/或被拒绝的经历)作为一种思考自己人性的既安全又冒险的手段”。莫里森提出进行文学和文化批判,研究在美国北部白人文学中,“黑人叙事的表现和使用如何使限制、痛苦、反叛和命运的思考成为可能”。她坚信,这种批判“将会向我们展示,黑人叙事如何被用以假定黑人无历史、无背景,从而构建白人的有历史和有背景”。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文学批判在关于福克纳作品的研究中屡见不鲜,其中更以关于《去吧,摩西》的研究为甚。在《福克纳笔下的黑人:艺术与南方背景》中,作者拉迪奥斯·M·戴维斯探索了福克纳作品的展开方式和对种族典型的思考,以及福克纳作品中“黑人”的象征效价。福克纳意在传达传统观念,如“奴隶制、性欲、尚古主义、手足之情、忍耐和希望”,以及历史环境,如战前的南方、变化的隐喻、社会的问题,等等。李·詹金斯在其作品《福克纳与黑人、白人的关系》中,在假设的基础上,采用心理分析的方法研究了福克纳小说中的种族问题。詹金斯假设,在白人(意指白种男人)的思想中,“黑人(意指黑种女人)”已经成为白人被压抑的冲动和欲望的虚构化身,成为“玷污与思想矛盾的想法的集中体现”。另一方面,艾瑞克·森奎斯特探索了福克纳“对于小说表现形式的不懈追求,以此表达福克纳作为南方白人作家的写作热情和自身的矛盾情绪”。
莫里森指出,调查领域应更多地关注叙事而非象征。和亨利·路易斯·盖茨一样,莫里森将“种族”视作动态的文化叙事,认为它的叙述和重复都有着极大的历史意义。她提出了这样两个问题:第一,美国白人文学作品中的黑人故事是如何成为白人“奴役的幽灵,个人的慰藉”的?第二,这些作品中的黑人形象又是如何“被用以描述和实施白人性”的?本人在阅读《去吧,摩西》这部莫里森称之为“黑人故事集中体现”的小说时想到了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在这样一部由美国南方白人男性书写的、大部分用以描写黑人,特别是黑人女性如何被玷污的小说中,黑人女性的故事和角色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在此借鉴钱德拉·莫汉蒂提出的“复杂关系论”——权利的关系,“不可还原的二元对立或压迫/被压迫关系”。莫汉蒂认为,女性文学分析必须要注重“以不同的方式将女性定位在特定的历史事件中的多样的支配流动构造的概念”和“个人与集体的动态对立中介及其在‘日常生活’中的介入”之间的相互作用。莫汉蒂讨论了第三世界女性在社会与政治生活中的权力关系,她对支配与反抗的文化空间的交集的关注,与本文提出的关于《去吧,摩西》中小说意识形态的产生和思想的问题不谋而合。
本文主要关注小说《去吧,摩西》中黑人女性的物质空间、文化空间和叙事空间三者之间的关系。物质空间是指真实的物理结构、景观、地理的空间表现,文化空间及其意识形态的动态、持续运作的排列与之紧密相连;叙事空间是通过语言的产生和福克纳所说的“非语言”或“沉默”而建构的。在《去吧,摩西》中,美国南方种族和性问题如何局限了黑人女性的文化空间,美国女性如何在关于自己的文学作品中描述和批判自己,这种文化空间在小说中转化为南方白人作家福克纳笔下关于她们的困境的文学作品中的叙事空间。研究在这些文本当中,黑人女性角色的物质空间,即关于她们的故事发生的真实所在,以及她们作为美国南方黑人女性代表的故事和存在的效价。简言之,我们要研究在《去吧,摩西》中,这些黑人女性经历了什么样的故事,这些故事发生在哪里以及这些故事要告诉我们什么。
莫里森指出,“在恐惧和欲望的修辞中”,白人对黑人性的操控,为历史、政治和文学论述提供了一条沉思道德与伦理的安全途径;一种审视身心的二分法;一种公正的思考方式;一种沉思现代世界的方式。小说《去吧,摩西》中白人族长毫无人性地对待黑人女性的行为印证了莫里森所说的“被约束的黑人性”的对象化,这些小说人物的叙事空间也大大超出了我们最初的想象——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奸污了黑女奴尤妮丝,生下一女托玛西娜,在这个亲生女儿长大成人之后又将其奸污,尤妮丝不堪其辱、投河自杀;扎克·爱德蒙兹在妻子去世后霸占了黑女奴莫莉·沃瑟姆;洛斯·爱德蒙兹抛弃了他的情人,这个未婚先孕的年轻女孩还是他的表亲。她们的故事是否推动了白人男性角色的创造,白人的叙事空间超越了她们的叙事空间,白人的故事可能会把她们的故事局限于对象化的空间吗?在超越将她们作为压迫对象而创造的叙事空间时,她们的故事以我们还没有认识到的方式激化了福克纳的文本吗?或者,她们(她们的故事,她们受局限但又在某种程度上过大的空间)服务于历史展现的宏大叙事吗?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可以借助于空间与意识形态关系的人类学。建筑和规划中的女权主义研究展示了物质世界中的空间及其分配如何“反映和加强了社会性别、种族和阶级关系的性质”。在一项研究肯尼亚马拉奎特间空间产生的研究中,人类学家亨利塔·摩尔主张,物质空间——如村庄——可以被解读为文本。摩尔说,要理解作为文本的空间,就是要“认为空间秩序不仅仅是在空间中进行的活动的物理表现或产物。因此,空间文本可以说既有历史,又有未来”。本文尝试阅读白人男性文学文本,从而反映美国黑人女性空间。本文的阅读依赖于肉体想象,即肉体如何栖身于物理空间,以及黑人女性肉体的生活体验如何与表象实践(此处指《去吧,摩西》中显示与制定的表象实践)融合。
继特里·伊格尔顿和弗雷德里克·詹姆森之后,摩尔提出,一个文本,无论是一本书还是一个生存空间,不是意识形态的代表,而是意识形态的产物和生产者,是“社会现实‘生活’条件的产物和生产者……因为意识形态不是在文本中表达、反映或再现的,而是产生文本和被文本产生,并将其转化为特定的、不可还原的表现形式”。简言之,空间文本揭示了意识形态的动态和持续的产生,意识形态与文本之间的关系是持续“被产生的表现形式”之一。由于空间表现“以它们固有的逻辑表达了不同群体之间的权力关系,因此它们是社会秩序的产生和再现的积极工具”。关于这种权力关系在叙事中的空间表现的分析,会使我们更加理智地看待这些关系如何产生,以及文学和文化作品如何不可避免地交织和协同等问题。
显然,小说《去吧,摩西》将不同的叙事划分成了各种各样但又相互关联的故事。此外,福克纳在小说中的主要关注点之一就是空间:荒野的退避空间,以及空间被错误占有的影响。这部小说中最让人难忘的形象是一只熊,为了躲避运木头的火车的尖叫声爬到了一棵小树上,结果被困在树上差不多三十六个小时下不来。它已经没有空间了,无处可去。整部小说贯穿着一种渐渐渗入的幽闭恐惧症的感觉,太多的东西挤进了空间,而空间却无力承载。城镇的建设和伐木的利益侵占了荒野,松鼠们歇斯底里地挤在大胶树上等待布恩·霍根贝克开枪;老铺里的旧账簿有着深厚的文化和历史意蕴,却也装不下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的罪恶残暴以及尤妮丝和托玛西娜的悲剧故事;这本用来记录利润和损失的账簿,用隐晦的语句记录了她们的悲剧一生。
这些黑人女性的生活被白人男性浓缩在账簿的空间里,与历史上美国黑人女性在白人主导文化中占据的文化空间是完全一致的。在《黑人女性主义思想》中,帕特丽夏·希尔·柯林斯论述了“白人男性权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黑人女性的从属地位”是如何实现的,以及如何利用这种从属地位将黑人女性的肉体放置在展示对象的空间中。柯林斯认为,这种对待黑人女性肉体的方式很可能是“当代色情作为女性客体化,支配和控制的表现形式的基础”。在欧洲的黑人女性图片展览,如莎拉·巴特曼,所谓的霍屯督的维纳斯,揭示了“性别在维持种族纯洁的观念中的重要性”,并强调“性别、种族和性欲的观念在政治统治和经济剥削的总体结构中联系在一起”。桑德·L·吉尔曼指出,在19世纪初的欧洲还有其他被展示的黑人女性形象。例如,在一幅1850年的色情版画中,一名白人男子坐在安乐椅上,一条狗趴在他的脚边,男子正通过望远镜窥视一个黑种女人的丰臀,女人站在大石头上,撩着裙摆,极尽风情。在文化分析中,这些展示可以被看作是黑人女性物质空间的历史悖论的物理表现,尤其体现在美国南方的奴隶制中,黑女奴们拥有的物质空间往往是非常局限和危险的。贩奴船甲板的“开放”空间、奴隶主的屋子,这些地方都足以成为黑女奴们被主人奸污的场所,安吉拉·戴维斯将其称为“强奸的制度化模式”。对于黑女奴们而言,白人文化中的“开放”空间是向着罪恶开放的,是高度幽闭恐怖和危险的。
例如,哈丽特·雅各布斯在《一个奴隶女孩生活中的插曲》中写道,比起那个更为狭隘和危险的“开放”空间、那座主人随时可能抓她过来强奸的房子,她更喜欢自己住了七年的阁楼,虽然它只有九英尺长、七英尺宽,离地最高的地方才刚刚三英尺:
我一进门就被送到这个洞里。空气令人窒息:黑暗笼罩着一切。地板上有一张床。我可以舒服地睡在一边,但是屋顶斜坡太陡了,每每翻身都会撞到。老鼠在我的床上跑来跑去……这种持续的黑暗是压抑的。日复一日地坐或躺在狭小的位置上,没有一丝光亮,似乎很可怕。然而和我的奴隶小屋比起来,我宁愿选择这里。
柯林斯强调,在白人“开放”的空间里,黑人女性“被视为操控的对象”,因此,比起“开放”空间的恐怖,封闭的物理空间的单独禁锢和沉重的苦难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在美国黑人女性小说中,空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莫里森的小说《宠儿》中有这样一个桥段:宠儿是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黑人姑娘,但塞丝却热情地接纳了她,由此引起了保罗·D的不满和抗议,塞丝激动地说:“尝尝做一个黑女人四处流浪、听天由命的滋味。尝尝这个吧。”最后,早知道自己会化为碎片的幽灵宠儿真的破碎了,一片片飞散到了开放的空间中。她无处不在,却又哪里都找不到她:“124号后面的小溪边,她的脚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它们是这样熟悉。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把脚丫放进去,都会合适。拔出脚来,它们又会消失,好像从没有人打那里走过”。在奥克塔维亚·巴特勒的《亲缘》中,达娜,一个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洛杉矶郊区的黑人女性,发现自己穿越到了19世纪上半叶马里兰州种植园奴隶制度的空间里。在一个越来越危险而艰难的旅程中,达娜在地理、历史和种族的空间里延伸自己,去拯救她的白人男性祖先,一个残暴的奴隶主,让他活下来,这样他就可以胁迫达娜的高祖母,一个黑人妇女,与他发生性关系,由此开始达娜最终出生的家庭。达娜进退两难,道德拷问着她的灵魂。随着时间的推移,时间旅行空间的表面开放性变得越来越局促和危险,因为达娜陷入了过去和现在的纠缠之中。最后,达娜带着残缺的身体回到现实。
在白人主导的社会中,美国黑人女性的开放空间在历史上已经被封闭,这一事实将所有关于《去吧,摩西》叙事结构的空间分析都建立在了不可靠的基础之上。如果在文化和物质上,“开放”即“封闭”,那么我们又将如何衡量黑人女性的叙事空间呢?如果文学和文化表达是相关的,在白人男性的文本中,黑人女性角色叙事空间的开放实际上可能就是她们的结束。如果摩尔的理论是正确的,认为空间文本/文本空间既是意识形态的产物,又是意识形态的生产者,那么探索意识形态如何在叙事中被空间转化就是非常重要的了,我们要对文化和文学作品之间的关系进行更加普遍的探讨。
例如,《去吧,摩西》以下面这篇碑文作为开篇:
献给大妈
卡洛琳·巴尔
密西西比人
[1840——1940]
她生为奴隶,但对我的家庭
忠心耿耿,慷慨大方,从不计
较报酬,并在我的童年时代
给予我不可估量的深情与热爱。
这篇碑文的空间可以看作是开放的,它对卡洛琳·巴尔表示了敬意,成为通向小说正文的前厅。另一方面,它让我们看到了这样的等式:黑人大妈等于爱(深情、忠诚);大妈的形象和大妈的思想建设等于爱,这种爱是建立在黑人大妈离开自己家的空间和家人“去养育一代又一代的白人,而这些白人终会长大继续压迫黑人”的物质基础之上的。这篇献给卡洛琳·巴尔大妈的碑文被排在了页面中间,上、下、左、右都被空白所包围,像极了墓碑上的碑文。
如果说碑文页在空间上可以看作通向《去吧,摩西》更大的叙事空间的前厅,那么结尾处加文·史蒂文斯关于莫莉·布钱普的评论就是小说的休止符。莫莉要把他的外孙风风光光地运回家乡安葬,要求报纸编辑把关于“布奇”·布钱普死亡的事情(他是被处死的,也许她知道,也许不知道)全都登出来。莫莉不识字,可她还是“可以瞅的”。加文·史蒂文斯关于她的请求的想法结束了这段故事和整篇小说:
是啊,他想。她现在反正无所谓了。因为事情必须这样发展她也阻止不了,而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完事了,她就不在乎他是怎么死的啦。她仅仅是要他回家乡,不过得要他风风光光地回来。她要有那口棺材,要有鲜花,还要有灵车,她还要坐小轿车跟在灵车后面穿过市镇。“走吧,”他说。“咱们回镇上去吧。我都有两天没碰我的办公桌了。”
父权主义使加文·史蒂文斯无法理解和感受莫莉·布钱普的悲痛,她认为是洛斯·爱德蒙兹出卖了她的外孙,同时含蓄地指出是白人出卖了黑人。加文·史蒂文斯误读了莫莉的文本,关闭了她在反复吟唱中所表达的黑人叙事空间——“洛斯·爱德蒙兹出卖了我的便雅悯……把他卖给了法老,而现在他死了”。尽管福克纳有意让白人误解黑人角色的故事(例如,在“大黑傻子”中,副保安官向妻子讲述赖德悲痛的故事,却误认为赖德不知悲痛为何物),但加文·史蒂文斯的内心独白,无论是否有意讽刺,看来都是结束这一特定故事和这一特定小说的奇特方式。加文·史蒂文斯通过轻视莫莉的悲痛来弱化她的控诉和哀悼的叙事。最后将莫莉包围在他的父权主义的空间之内,类似于将卡洛琳·巴尔的一生包围在小说开篇“大妈等于爱”的等式之内。没有黑人女性空间的重新开始,没有承认面对南方历史白人男性地位的种种错综复杂的问题,正如《押沙龙,押沙龙!》中昆丁·康普生那最后对南方痛苦的呼喊:“我不恨它!我不恨它!”加文·史蒂文斯的最后宣告最终让我们离莫莉·布钱普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的控告和小说整体的文化意蕴没有得到强化,反而变得越发模糊不清。
在被束缚在“爱”“忠诚”“深情”的白人空间中的大妈,和被白人父权主义(莫莉被塑造成洛斯·爱德蒙兹记忆中唯一的母亲,呵护着他的肉体和精神)包围的大妈的痛苦和耻辱之间,《去吧,摩西》在打开和关闭黑人女性的叙事空间的过程中不断地波动。那些包含了黑人女性故事的空间并不总是像她们所呈现的那样。有时候,这些女性会让我们开始怀疑她们是否真的出现过——正如我们在“大黑傻子”中赖德看到死去的妻子的鬼魂出现又消失时怀疑一样。福克纳同情黑人女性,却也无法摆脱他生他养他的美国南方对他根深蒂固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