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游戏视角看《局外人》中的两性关系
2018-01-28韦洁菲广西医科大学南宁530021
⊙韦洁菲[广西医科大学, 南宁 530021]
一、引言
加缪认为小说是哲学的形象化,他的作品《局外人》也被公认为是对荒诞思想最形象的诠释。《局外人》以简洁有力的笔触揭露了尖锐的社会现实问题,以沉郁的感情传达出对人性的关切。李银河认为,“爱情是两个人(在多边恋中更多人)之间的一个游戏”。
本文以“游戏”的角度,分析加缪小说《局外人》中的两性关系,包括主人公默尔索和女友玛丽“有趣而纯粹的游戏”、默尔索母亲晚年的“重新找回”游戏,及默尔索的朋友雷蒙和情人基于不平等关系、游戏精神缺失的失败情感关系等。真正的游戏所体现出的游戏精神,应是两个处在友爱关系中的主体从斗争状态走向伙伴关系,超越男女的自然差异,建立起自由的领域。
二、恋人之间的游戏与爱
主人公默尔索之所以参与真实的游戏,是因为他执着地追求人的本真生存状态,他在游戏中的存在是本真的存在。与“局外人”相对的是“局内人”,“局内人”沉溺于“常人”状态中并过着非本真的生活。“常人”在逃避和否定真相的同时,呈现出与自身并不同一的非本真生存状态。与默尔索所参与的真正游戏相比,“常人”所参与的“游戏”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游戏,但实质上是虚假的游戏,是缺失了游戏精神的“游戏”。游戏精神在被世俗观念渗透的法庭中、在机械式的工作中、在强迫默尔索皈依的宗教仪式中以及在性别不平等的情感“游戏”中几乎荡然无存。作为游戏的参与者,默尔索在意识到荒诞之后奋起反抗,他对强迫性“游戏”的拒绝就是他的反抗方式。
李银河在《为什么说爱情是游戏》一文中认为,爱情游戏“主要是一种精神上的感觉,当然,也有肉体上的吸引”。爱情不仅是游戏,还是“世间最有趣的游戏”。在她看来,尽管写作是有趣的,但却比不上恋爱有趣——因为写作只需独处即可,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预期一切;而恋爱牵涉不同的灵魂,同时是不可预期的,两个人的灵魂在此过程中受到洗涤,是一个精神纯化的过程。从这种角度看,默尔索与女友玛丽的恋爱也是一个有趣而纯粹的游戏。①
《局外人》 中有以下几处涉及情感“游戏”的片段,当情感游戏发生时,恋爱双方对于爱情是非理性的,是纯粹的感性。在第一部第四章中,参加完母亲葬礼后的默尔索与女友玛丽一起游泳,“游戏”在其中起着延续情感的社会交往作用。玛丽教默尔索玩一种游戏,那就是“在游泳的时候,迎着浪尖喝一口水含在嘴里,然后转过身将水朝天喷出。那水既像泡沫花带一样在空中稍纵即逝,又像温热的雨丝洒落在脸上”②。但玩了一会儿之后,默尔索的嘴就被苦咸的海水烧得发烫。玛丽又游到他身边,在水里紧紧依偎着他,她把嘴贴着他的嘴,“伸出舌头舔尽了我唇上的咸涩”③。这个“喷海水”的游戏是默尔索与玛丽自愿参与其中的,当玛丽在大海这片活动领域教默尔索游戏规则的时候,他们作为游戏者,在与日常生活不同的情境中体验到了轻松、愉悦与忘我的感觉。默尔索在游戏中把朝天喷出的海水当成柔和的雨丝,释放了在母亲葬礼上的疲惫感,直到默尔索的嘴被苦咸的海水灼烧,这才到了游戏走向终结的时刻。在游戏者默尔索和玛丽被迫终结游戏,他们的思维活动与情绪状态回归成人现实生活世界时,他们仍旧能够保持游戏热情,这种游戏热情多少会在现实生活中延续下去,他们之间的情感也因此得到进一步加深。
此外,一个周日的上午,默尔索、玛丽跟着雷蒙及朋友一同去海滨小木屋休闲游玩,默尔索和玛丽在清凉的海水中舒畅地游泳,他们两人动作协调一致,心气合拍,共同享受着游泳的乐趣。李银河认为:“爱情能够使生活变得有趣,像两个孩子玩一个玩不厌的游戏;爱情能够使生命变得纯粹,超脱于世俗的平庸琐碎之外。”默尔索与女友玛丽之间的爱情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纯粹的游戏,他们全然不顾外部世界对自己的评判,在世俗平庸之外用自身的言行举止、愉悦的心态搭建起了爱情游戏的场所。
三、默尔索母亲的“重新找回”游戏
默尔索在神父最后一次离开,夏夜即将逝去时,想起了自己母亲晚年所玩过的“重新找伴侣”的游戏。“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似乎理解了她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生命凄然而逝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④
默尔索的母亲与她在养老院的老朋友多玛·贝雷兹一直形影不离,于是大家就跟贝雷兹开起了玩笑,说他是默尔索母亲的未婚夫。这种带有玩笑性质的游戏,使得贝雷兹和默尔索的母亲一直相处得很愉快。默尔索母亲生前常与贝雷兹在傍晚时分,由一个女护士陪同,一直从养老院散步到村子里。他们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伴侣,却扮演着相互扶持的角色,他们在晚年的游戏恰好又使他们回到年轻时代,重新体验一次生活。
“重新开始”的游戏意味着母亲在养老院的生活并非如审判者们所认定的:默尔索不爱母亲,对于有关母亲的任何事情都无所谓,母亲晚年生活得并不幸福,等等。恰恰相反,默尔索在临刑前,即斩断与荒诞的联系之前(也就是死亡之前)理解了母亲晚年的这个游戏,这进一步表明他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尽管多数人都在谴责默尔索过于冷漠,但是,“这种冷漠正是从他母亲那里得来的,母子间的关系正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是真诚的”⑤。默尔索对母亲的爱的本质是非语言的,是沉默。福柯曾经描述过沉默给人带来的自由、引发沉默的因素以及沉默的内涵:“某些沉默带有强烈的敌意,某些沉默却意味着深切的友谊、崇敬甚至是爱情。”⑥沉默并不会给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交流的屏障;相反,只会使彼此之间处在绝对自由的状态。尽管福柯同制片人在十个小时的见面中交流的时间只有短短二十分钟,但福柯在沉默中同制片人开始了漫长的友谊,福柯表示这是他第一次在沉默中与他人发生友情。同样,默尔索在沉默中深化了对母亲的关怀。母亲生前也总是在沉默中用目光追随着默尔索,他们之间的情感不需要通过语言来表达,沉默是他们母子之间传递爱的中介。此情此景就像是玛丽到监狱探视默尔索时,默尔索所观察到的场景:嘈杂声把他和玛丽包围起来,只有他身边的青年和青年的母亲之间无声无息,保持着沉默;这样的沉默“就像孤立于喧嚣海洋中的一个寂静的小岛”⑦。当人们满足于所处环境时,语言也成了多余的了,默尔索与母亲的心灵在沉默中相通。
表面上看,默尔索似乎是社会伦理的反叛者——不爱母亲,然而他对母亲的爱体现在文中的很多细节里。每到周日,默尔索都会怀念起母亲对自己的关切;当沙拉玛诺老头失去了他心爱的狗时,默尔索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律师问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上是否痛苦时,他回答说自己很爱母亲,而且在被问到自己是否爱母亲时,他回答“爱,跟常人一样”;在被判死刑之后,默尔索回忆起了母亲对自己说过的有关父亲的故事……总而言之,默尔索从奔丧到谈恋爱,从日常生活到狱中生活,从被判死刑到上诉,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对母亲始终是怀念的。默尔索之所以送母亲进养老院,是因为母亲需要有人照看,并且他难以负担母亲的生活。在养老院里,除了有人照看,母亲还能跟别人交朋友,过得会比在家里更舒心。最终,默尔索参透了母亲晚年所做的游戏,并且他也准备去玩一次“重新开始”的游戏。
四、默尔索的朋友雷蒙:失败的情感关系
尽管默尔索和女友两人能够在世俗道德观念笼罩的环境中参与情感游戏,然而在很多时候,情感双方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女性的作为附属性别等因素会导致游戏精神在情感中变得无迹可寻。恋爱双方地位不平等,也会导致游戏精神在情感中缺失,表现得最明显的是默尔索的邻居雷蒙与他情人之间的关系。
雷蒙责备他的情人不断地索要饭钱、房租、各种生活用品等,又抱怨她跟姐们儿拿他的钱去喝咖啡,嫌弃她不出去找份工作却去买彩票,他认为情人是在“以怨报德”。于是,雷蒙揍了他情人一顿,然后才“揭穿她的鬼把戏”,甚至他还觉得教训得不够,进而打算写信狠狠羞辱她一番。作者在此之前叙述的是沙拉玛诺老头打骂他的狗的画面,老头对他的狗一顿狠打,又骂它作“坏蛋”“脏货”,跟随后雷蒙打骂情人的画面形成了呼应。也就是说,打狗(打人)的主体分别是老头和雷蒙,而被殴打、谩骂的对象是狗和情妇,这样女性作为附属的第二性、作为劣等性别、作为与主体对立的他者的处境得以清晰地展现出来。
雷蒙情人身上的衣服、袜子以及生活所需费用并不是真的属于她,压在她身上的这些赠予对于她来说都是锁链。雷蒙对于情人的责备:懒惰、欺骗、不忠等,恰恰体现了她作为他者眼界闭塞的事实。雷蒙不配指责他的情人,因为是包括雷蒙自己在内的人们把女性封闭在了内在性里面的。雷蒙在对情人大打出手之前,也曾多次虐待过她,用雷蒙的话说“只是轻轻碰一下而已,她只要一叫喊,我就关上窗子,立即罢手”,可见雷蒙的描述并不是实事求是的,“轻轻碰一下”致使情人叫喊起来,还需要把窗子关上以不让外人听到,可想而知他对待情人的手段何其残酷。情人在被大吵大闹折磨得精疲力竭之后,仍旧捡起雷蒙给她的“面包屑”,这是因为她的生存是无法离开男性的支持的。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展现了女性的各种处境,“如果眼泪不足以表现她的反抗,她会大吵大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使男人更加难堪”⑧。正是因为女人的生活在无力反抗中消泯于无形,她才会动辄哭泣;她越是歇斯底里,就越是表现出她那不能具体实现的拒绝。
被雷蒙指责好吃懒做和虚荣、被“折断了翅膀”的情人,却又被指责不会“飞翔”,这不自相矛盾吗?那是因为男性已然剥夺了她和他人具体交流的可能性。情人的叫喊印证了她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这样的不利让她感到自己的行为像是一个屈辱的乞求者;同时,作为一个阿拉伯人和黑人混合的后裔摩尔人⑨,她在社会环境中的处境实际上变得更加复杂了。所以,她认为自己除了自卫,没有义务去善待那些特权阶层。尽管雷蒙认为自己对情人还存有感情,但仍想惩罚她。起初雷蒙想把她带到旅馆去,串通好“风化警察”,制造一桩丑闻,好让她在警察局里有备案,因为情人不仅索要生活费、房钱,还偷偷地拿当手镯的钱和他的钱去买彩票,这让雷蒙觉得受到了伤害。于是自认为受伤害的雷蒙“发现了他时刻蔑视的关系的总体代价:他准备做出一切许诺,哪怕他要遵守诺言时又重新认为被利用了;他指责情人敲诈他,她则指责他吝啬”⑩。
其实,在两人一开始冲突的时候,雷蒙就已经把情人看作是忘恩负义的了,那时,他感到十分气愤,自认为自己太过于善待她了:“你也不好好瞧瞧大家是多么羡慕我给你的福分,你以后就会明白,你跟着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后来在征求几个朋友的建议时才想到换一种惩罚她的方式——写信羞辱。此时,作为旁观者的默尔索成了雷蒙的帮凶,替雷蒙写下一封羞辱雷蒙情人的信。实际上,默尔索帮忙写羞辱信的行为说明他作为一名男性,他也没有意识到雷蒙的情人所处的暴力、男女极其不平等的处境,甚至还答应雷蒙,为他在警察面前提供“那个女人冒犯了他”的证词。在对待雷蒙的情人这件事上,默尔索的无所谓态度给他本身的真诚打了很大折扣。虽然默尔索与女友玛丽在大海里玩的朝天空喷水的游戏符合赫伊津哈所界定的游戏范畴,但玛丽是一直作为客体处于默尔索的凝视之下的,“我见了她就产生了强烈的欲望,因为她穿了一件漂亮的红色条纹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皮凉鞋,乳房丰满坚挺,皮肤被阳光晒成了棕色,整个人就像一朵花”。在此,男性是作为凝视的承担者,而女性成了物,是被凝视的形体对象。
五、结语
尽管默尔索和玛丽的恋爱可以被看作一个有趣而纯粹的游戏,但在这段关系中,默尔索作为男性,是凝视的承担者,而女友则被物化,是被凝视的对象。从雷蒙与情人的关系中更能看出,在很多时候,情感双方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女性作为附属性别等因素会导致游戏精神在情感中变得无迹可寻。可见在不公正的大环境中想要创造出一片公正的天地是很难办到的,真正的爱情游戏是两个主体之间平等的亲密游戏,情感游戏的双方互相承认是主体,但又会有所牺牲,也就是说就双方而言仍然是他者,我们应该追求这样的图景:两个处在友爱关系中的主体从斗争状态走向伙伴关系,超越男女的自然差异,才能建立起自由的领域。这恰恰是真正的游戏所体现出来的游戏精神,而不平等则意味着游戏精神的自主性的缺失。在《局外人》中,男女双方地位的不平等、雷蒙极端的男性意识导致游戏精神严重缺失,他与情人之间的情感游戏中的公平和自主性自然也就荡然无存。
① 李银河认为爱情游戏的激烈程度和纯粹程度是世间其他游戏难以望其项背的,而默尔索的情感游戏与他所参与的其他游戏之间并没有明显的激烈和纯粹度之分。
②③④⑦〔法〕阿尔贝·加缪:《加缪全集·局外人》,柳鸣九主编,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22页,第22页,第77页,第47页。
⑤ 〔法〕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阿尔贝·加缪传》,顾嘉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6页。
⑥ 〔法〕米歇尔·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
⑧⑩ 波伏娃:《第二性》,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452页,第581页。
⑨ 摩尔人: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入侵并统治西部非洲后,专指生活在撒哈拉沙漠西部地区的居民集团。历史上,摩尔人曾被认为是邪恶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