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史小说的兴起及其评点的产生
2018-01-28普洱学院云南普洱665000
⊙魏 佳 [普洱学院, 云南 普洱 665000 ]
讲史小说是我国通俗小说史上率先出现并最早繁荣的类型,它规定了通俗小说的基本特征,奠定了后世创作的范式,其后各种小说类型都能在其中找到基因来源。本文讨论的“讲史小说”包括历史演义和英雄传奇,乃是考虑到在二者的故事建构中史实的基础性作用、史传文学对小说艺术特征的影响。这类故事严格地遵循着“羽翼信史”“传行而称雄稗家”的创作原则,情节的发展与史实大致保持一致。讲史小说兼具史传文学与小说艺术之长,是它区别于其他小说类型的一个特征。同时,从选材、结构及叙述方式来看,历史演义突出体现了史传与小说的关系,英雄传奇则为小说奇幻绚丽的虚构方式提供了滋养,二者共同塑造了讲史小说虚构与写实两个基本特质,故本文将历史演义与英雄传奇都纳入到讲史小说的讨论中。
一、讲史小说兴起的标志
(一)《三国演义》对讲史小说范式的确立《三国演义》为讲史小说确立了范式,其意义如下。第一,吸取史料传记作为创作的基本素材。该作以《三国志》及裴松之注为基础,兼取《世说新语》《太平广记》等作品,同时将评话与“死诸葛吓走活仲达”“七擒孟获”等民间故事融入创作。第二,以正统观念为主流同时兼顾民间意识。“拥刘反曹”是《三国演义》较为明显的创作倾向,明君、贤相、名将、奸雄等典型的塑造表达了作者及民众对君君、臣臣的社会秩序的赞同,而“桃园结义”“千里走单骑”等故事又肯定了民间所推崇的忠义无私等品质。第三,通过材料剪接取舍,对细节进行了合理想象与补充,对作品进行艺术性的结构调整,在“尚实”前提下开始了虚构的尝试。第四,展现魏、蜀、吴三方征战兴废的历史体现出一种磅礴的气势,人物命运被置于时代更迭的广阔背景中,透出厚重的历史感。综上所述,该作体现了讲史小说“以俗近语,櫽括成编”,使读者“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义,因义而兴乎感”①的基本创作法则。
(二) 《水浒传》对讲史小说的启示如果说《三国演义》 为讲史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基本模式,那么《水浒传》 则表现出对讲史小说新创作方向的探索。该作展现出与历史演义迥异的一些特征,亦可视作《水浒传》以新的角度对讲史小说进行深入的反思,使其内涵不断丰富。这些新特征主要表现为以下三方面。第一,该作对史传的依赖较之《三国演义》 有所减弱。李贽在《水浒传》 第一回回评中就指出:“《水浒传》 事节都是假的,说来却似逼真,所以为妙。”第二,作品凸显了一种桀骜不驯的反抗精神。尽管全书以梁山好汉接受招安、被害惨死的悲剧结束,但是李逵“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的吼声却具有叛逆而粗朴的气质。这与《三国演义》 中对恢复汉室、攘除奸凶、鞠躬尽瘁等正统观念的彰显是截然不同的。第三,《水浒传》将关注焦点由时代、历史转向了个人命运。《三国演义》 在对事件客观、真实、具体的把握中营造了深远而苍茫的历史感,读者触摸到的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历史脉搏的跳动。《水浒传》则通过各类人物的气质、命运来感染读者引起共鸣,人物成为小说的主体,而非只为历史变迁提供参照。
把《三国演义》《水浒传》如此反差强烈的作品共同进行考察是否恰当?答案是肯定的,二者皆以史实为讲述的基点,只是在叙述方式上有不同。前者力求表现的全面、真实,后者对故事的奇幻、趣味性更为热衷。把历史演义与英雄传奇统一在讲史小说范畴内的仍是史实这一故事的生发点。
(三)“虚”“实”观念碰撞背景下讲史小说的大量涌现《三国演义》 和《水浒传》的成功经验激发了作家的创作热情,在“欲与《三国志》并传于世,使两朝事实愚夫愚妇一览可概见耳”②类似的理念指引下,大批讲史小说相继问世。从盘古、唐虞到宋、元、明初的历史事件、著名人物都被写入小说,诸多演义、志传几与正史等行。继弘治到正德间出现的《孔圣宗师出身全传》 (不题撰人)、《金统残唐记》 之后,有署名为罗贯中的《隋唐两朝志传》 《残唐五代史演义》几部作品。成书年代与作者信息的残缺正可说明此期文人有意识的创作还为数不多,这种空白只能等待读者群的进一步扩大,市场利润的激励下才能填补。如果不继续发掘新作,仅靠为数不多的几部作品来满足读者的阅读需要,试图在蜂拥而至的刊刻大军中赢利,其难度可想而知。阅读市场的潜力与小说数量、题材局限的矛盾终于促使书坊主找到了新的生财之道——加入小说的编创队伍,将大量新作投入市场。这一实践最令人瞩目的是福建书商熊大木,他“以王本传行之实迹,按《通鉴纲目》 而取义。至于小说与本传互有同异者,两存之以备参考”③为编创原则,出版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唐书志传通俗演义》 《全汉志传》 《南北宋志传》等小说。熊氏沟通小说编创与市场的探索成绩斐然。在这条道路上前进的还有余邵鱼,他在“编年取法麟经,记事一据实录”④的原则下出版的《列国志传》 也大获成功。由书商开创的以商业性为主导的新的小说创作方式,将对“文字”(即作品艺术性)的关注转向追求用通俗易懂的特点吸引更多的读者,从这种选择中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书商希望拉近与市民的距离,扩大接受面、促进流通、提高利润的目的。小说独特的商品性质及书商的修养、立场都决定了这个领域的小说的质量相对低下,不如文人独立创作。书坊主们不会公然违背“一据实录”的原则,甚至自称“信史”,正是致力于利润追逐过程中对阅读群体的定位,才使得“庶几乎史”的规则不可能得到忠实地贯彻,真正被他们奉为圭臬的仍是市场运作的规律,这无疑是另一种形式的“解放”。直到明末清初,以文人为主体的小说编创对以书坊主为主体的商业性的小说编创进行改造时(金圣叹评改的七十回本《水浒传》成为文人小说评点成就的一个标志),小说的整体素质才得到了提高,“自赏性”终于与“商业性”一起共同完成了通俗小说的两个最基本特性的构建(对于通俗小说两个基本特性的提法本文采用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一书观点)。
二、讲史小说评点的产生
通俗小说出现后,作为小说批评的主要形式的小说评点也伴随着小说创作的发展走向了繁荣,这种收获就首先发生在发育成长得最早最快的讲史小说中。
(一)讲史小说评点产生的原因小说评点的产生原因简述如下。第一,总结众多作品共有的规律,辨析各自的得失,需要相当数量的小说为评点工作提供对象。《三国演义》 《水浒传》及在它们的影响下涌现出的讲史小说成为评点活动的基础。第二,文人群体认识到通俗小说在编创时应当“使之明白易晓,而愚夫俗士,亦庶几知所讲读焉”⑤。这种认识激发了他们承担教化民众的责任感,评点工作与这种责任感保持一致也在情理之中。第三,阅读过程中,文人往往产生将个体的生命体验与对作品的理解表达出来的需要,小说评点恰恰满足了这样的欲望。第四,普通的读者大都希望通过阅读得到娱乐放松或收获新知。“批评之者何?再与世俗增一番鼓吹也”⑥。评点对作品深入的分析,言读者之所感而不能言,又可以激起他们更大的阅读兴趣。袁宏道在《东西汉通俗演义序》中谈到阅读李贽评点的收获:“若无卓老揭出一段精神,则作者与读者,千古俱成梦境。”
(二)讲史小说评点的特点第一,在形式上。由注音释义到注评兼顾,最后评论成为主体。例如,在《列国志传评林》中注音释义明显减少,评论紧接内容,甚至没有了《三国志传》 《水浒志传评林》 中“评云救阿斗”“评张昭献计”“评宋江”“评林冲”的标题。第二,在理论分析上。万历三十八年(1610)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 中,评点者就指出了一些如“发愤之作”“假事真情”“化工肖物”“趣为第一”的创作特征,对创作动机、艺术旨趣皆有涉及,后来的小说评点也是沿着这个方面继续前进的。第三,在艺术成就上。小说评点体现了“注评兼存——评改结合” 的功能发展趋势,从最初为读者扫除阅读障碍而提供的注释到作品艺术性指导下的修订,这些对作品艺术特性的打磨提高了作品质量,也为后来的评点提供了借鉴,如容与堂本《水浒传》 就对其前作品中的烦琐或不合理的人物安排、情节设置进行了删改。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评点的个性也在评点实践中逐渐被培养起来。我们可以根据评点者的身份及动机将评点大致分为文人和书商两类。文人评点更多体现出艺术创作的敏感,侧重于作品艺术本质规律的探析,在演绎各代史实外,还关注时事题材。书商类的评点则肩负以市场为中心,扫除阅读障碍、面向更广大的市民拓展销售的任务,以就事论事的评论作品情节为主要特点,以上评、中图、下文为常见形式。为了促进小说的销量最大限度获取利润,有的书商甚至作假,例如题为“稽山徐渭文长甫编,玉茗堂批点”的《云合奇踪》正文中就没有评点。评点的功利性加之大多书商文化素质的平庸,极大地阻碍了通俗小说艺术水平的提高,使得书商类小说评点很快被文人评点取代,在经过文人的改造后迎来了黄金时代。
①②⑤⑥ 朱一玄:《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34页,第205页,第246页,第237页。
③④ 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81页,第8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