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当代新诗对“地域特色”的诗意表达
2018-01-28朱彩梅云南师范大学昆明650500
⊙朱彩梅 [云南师范大学, 昆明 650500]
中国各地的地域文化,如中原文化、三秦文化、齐鲁文化、湖湘文化、蜀文化等,其独特内质往往与当地环境密切相关。诗人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镌刻着其生命成长与年华流逝的痕迹,成为诗人最重要的写作背景。正如于坚所言,在每个诗人的写作背后,都有一张具体的写作地图,而“升华”式的写作,则使诗歌成为一个脱离了具体时空的抽象存在。诗歌是一个地方人们生活状态和精神气质的体现。云南位处云贵高原,其境内林海茫茫、山川俊美,且峡谷丛生、河流百转,立体多样的地形、生物、气候、民族在此共融共生,是中国多元文化和谐共存的典型地区。高原、大山孕育、滋养着人,造就了云南人坚毅、自由和淳朴的品质。傈僳族诗人李贵明曾将云南精神总结为“开阔、高远的高原胸怀和坚定、担当的大山品质”①,这一总结不无其合理性。确实,常年生活于此,高原生态文明潜移默化为人的精神性格,这种高原胸襟,这种文化自信、文化自觉和文化包容流淌在人们血液里,形成了云南人和谐共处的生存理念和自在、超拔、开阔、包容的精神视野,也构成了诗人潜在的写作背景和美学信念。新时期以来,于坚、海男、雷平阳、李森等诗人继续拓展创作空间,他们以全新的面貌崛起于诗坛,其写作丰富了云南的精神内核。
于坚生于1954年,从16岁至26岁的十年间,他曾漫游于故乡大地。在这个漫长的时期,漫游经历给予他丰富的创作内容。故乡的高山大河不仅寄寓着诗人对“家园”的感念,也激发了他内心的勇气和信念,使其创作活力不断。20世纪80年代初出诗坛时,他的创作主要是写故乡自然山川及以云南地理环境为背景的“高原诗”。如:
在我故乡的高山中有许多河流/它们在很深的峡谷中流过/它们很少看见天空/在那些河面上没有高扬的巨帆/也没有船歌引来大群的江鸥/要翻过千山万岭/你才听得见那河的声音/要乘着大树扎成的木筏/你才敢在那波涛上航行/有些地带永远没有人会知道/那里的自由只属于鹰/河水在雨季是粗暴的/高原的大风把巨石推下山谷/泥巴把河流染红/真像是大山流出来的血液/只有在宁静中/人才看见高原鼓起的血管/住在河两岸的人/也许永远都不会见面/但你走到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听见人们谈论这些河/就像谈到他们的神
——《河流》1983年
故乡高山中的河流“在很深的峡谷中”,“很少看见天空”,没有巨帆,也没有江鸥,与代表着主流、正统的长江、黄河不同,它们还处于隐匿的原始环境和原生状态。高原的风、峡谷间的河流蕴藏着巨大的力量,“河水在雨季是粗暴的”,“高原的大风把巨石推下山谷”,“泥巴把河流染红”。故乡的河流富有生命力,它们是“大山流出来的血液”,是“高原鼓起的血管”,它们奔涌的激情如战鼓响彻。乡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见面”,但不管何时何地,他们都在谈论这些河,“就像谈到他们的神”。河流的力量蕴藏着故乡的力量,高原上原生态的自然、文化,以桀骜的力量存在着,从峡谷中奔涌而出,一路突围。在诗人和乡民心中,故乡的河流、峡谷和高原就是神。无所不能的神,让人心安,引领人们通向灿烂的永恒之境。对故乡的骄傲、自豪、虔诚、敬畏与赞美,流淌在诗人血液里,流露在其目光中。
于坚另有一首以高原为主题的诗,从中可以探秘诗人“俯视世界”审美视角的来源:
我和那些雄伟的山峰一起生活过许多年头/那些山峰之外是鹰的领空/它们使我和鹰更加接近/有一回我爬上岩石垒垒的山顶/发现故乡只是一缕细细的炊烟/无数高山在奥蓝的天底下汹涌/面对千山万谷我一声大叫/想听自己的回音但它被风吹灭/风吹过我吹过千千万万山岗/太阳失色鹰翻落山不动/我颤抖着贴紧发青的岩石/就像一根被风刮弯的白草/后来黑夜降临/群峰像一群伟大的教父/使我沉默 沿着一条月光/我走下高山/我知道一条河流最深的所在/我知道一座高山最险峻的地方/我知道沉默的力量/那些山峰造就了我/那些青铜器般的山峰/使我永远对高处怀着一种/初恋的激情/使我永远喜欢默默地攀登/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景/在没有山岗的地方/我也俯视着世界
——《作品57号》1984年
众多的高原意象在这首诗中聚集,山峰、鹰、岩石,以及属于自然的一切都被有意凸显,它们的高度在故乡之上,在人之上。从山顶看,故乡“只是一缕细细的炊烟”,这比喻有着细若游丝的柔美,这种柔美与比喻本身共同表达了故乡在自然面前的渺小。而人作为故乡的一小部分,更是微不足道。在高山大河面前,诗人流露出动人的温情与对故土山川的敬畏。然而,正是大气磅礴的高原风景,赋予了诗人“在没有山岗的地方/我也俯视着世界”的开阔胸怀与宏大气魄。
于坚是一位丰富了中国当代新诗表达的故乡诗人。云南开放、包容、神性、担当的力量,不断激发他探索、反思。近年,他更加自觉地试图回到处于中国重大变革中的具体的、实在的云南,回到世界文化时空中的中华文明故乡。他的创作,使云南发出诗歌高地的动人声音。
另一位极度迷恋云南地理王国的诗人是海男。海男生于滇西,她对滇西“永远怀着一种着迷的感觉”,许多年来,她常不知不觉地往滇西方向行走。在行走中,洱海地区的整个文化背景深深地吸引她进去,她喜欢云南奇特的自然地理及文化,这对她的写作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蜕变。她来到迪庆藏族自治州的香格里拉,进入那些神秘莫测的王国,进入澜沧江流域最为纯净的地理天堂,那些高耸入云的山脉,那些在十里或五里的距离中急剧变幻的大峡谷的纬度,使她的心灵无比震撼。沿着这些伟大、复杂、神秘的河流,她“跌入语词更深邃的险境”,触摸云南地理“奇特而诡异的美”。当从澜沧江流域绕回到香格里拉独克宗古城,她沉浸在古城堡中,熔炼出《献给独克宗古城的十四行诗》:
我陷进去了,陷到了你古老王国的前夜/风从古堡中呼啸而来,风是那样扑进衣袖的/风是那样钻进肉体中去的,寒冽迷茫的黑夜中/我钻进了你的怀抱,再也没有出来/……在如履薄冰的光阴里,我爱你那样深/我爱你那样艰涩,万千苍茫锁住的心宇/像被月光城堡中上千只失踪的乐器撞击着/那古老王国的前夜中,我陷进去/于是,我来了,替你复述独克宗古城前夜的女人回来了……
云南地理王国中那些复杂的气候、河流、山川、植物,以及谜一样的历史,深深地吸引着海男。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宁静的丽江,神秘的香格里拉,丰富绚丽的“三江并流”,走泥丸之乌蒙,临水拍之金沙江……故乡的山水人文无时不在温润、滋养和陶冶着诗人的心灵。她的诗歌深深烙下了这方水土的印记。她甚至有一种狂野的理想生活计划,要“跑遍云南地域,这意味着使我陷进去的神奇而伟大的地理图像将越来越辽阔。因为,地理,不仅仅是以山水风光所构造的纬度和经纬线;它也同时是以植物、山脉、湖泊、江河、天气所编织的言之不尽的隐喻之书。解构那些地理落差中的符号,使我身心布满了波涛和岩石”②。在游历中,海男以火山喷发般充满野性力量的语言,寻找并重新命名那些在云南大地上生长的诗意。组诗《忧伤的黑麋鹿》就是她诗歌写作史上一次在云南大地上穿越身体与心灵的旅行,诗中弥漫着澜沧江峡谷中的黑暗和阳光。
雷平阳、李森的写作也在以地方性视角抗拒现代世界的喧嚣。云南的质朴传统和原生山水,使雷平阳对故乡的悲悯、观照、热爱无比真挚、深沉。对云南大地上普通人群偏执的凝视,使他的写作姿态比青草更低,也正是这种低到尘埃里的姿态,使他的诗具有更为动人的品质和力量。李森诗歌中吟唱、咏叹的云南是一个神圣的祭坛。大地的圣坛就是人性的圣坛,在这个诗人重建的精神圣坛之下,他一直在朝拜故土,并基于土地之根,基于故乡明光河之脉,不断审视时代的变化。
与此同时,诸多诗人如鲁若迪基、哥布、聂勒、艾傈木诺、老六、爱松、尘埃、唐果、阿卓务林、温酒的丫头、陈衍强、曹翔、胡正刚、王单单等,他们的持续创作,在当下诗坛进行了一场远征,这场远征促进了云南诗歌内涵的丰富性和精神的多元化。
云南诗人从故乡出发,历经万水千山的心灵跋涉,又重返故乡。他们诗歌所包含的对故乡的热爱,超越了诗歌本身的意义,上升为一种具有坚定品质、能够感化人心的人性之光和精神场域。他们的写作,形成了既有高峰凸起又有广阔大地的云南诗歌景象。在全球化带来的同质化趋势中,云南包罗万象、和而不同的生态群落所营造的良性氛围,以及云南诗人对“地域特色”的诗意表达,将使当代诗歌创作具有更多拓展、生长的可能性。
① 李贵明:《“红土诗歌”与云南精神》,《文艺报》2013年6月7日第007版。
② 姚霏:《海男:隐秘而忧伤的一只黑麋鹿》,见姚霏著《说吧,云南——人文学者访谈录》,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