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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五种面目
——关于“天空”话题的经典联读

2018-01-28张永辉中华女子学院北京100101

名作欣赏 2018年35期
关键词:星宿西川韩少功

⊙张永辉[中华女子学院, 北京 100101]

⊙张 华[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 北京 100176]

中国古人对天空多有吟咏。其一是把天空作为背景,天空月星朗,天空鸥鹭联翩起,天空一雁驰,天空低远树,天空飞鸟没,天空月正圆,天空鸟道长,天空云度闲;其二是直接描绘天空的状态特征,天空信寥廓,天空连浩荡,天空何漫漫;其三则直接表达对天空的审美感受,天空眼界明,天空豁远眸,天空豁心目,天空足放吟。尽管这些诗句中的 “天空”往往是名词加形容词的结构,但大体与现代汉语里的名词“天空”意义相近。

本文所谓天空的五种面目,是指中外近现代至今五篇诗文中天空的面目。按时序大体排列,依次是英国约·拉斯金(1819—1900)的《开阔的天空》,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1923—2012)的《天空》,西川(1963— )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韩少功(1953— )的《天空》,西川的《开花》。本文不打算谈论人类对天空的审美历史,所以不完全依据时序谈论这五篇诗文,而是加入“意蕴”因素作为结构依据。

一、像常人也像神明的天空:《开阔的天空》

如文章题目所云,约·拉斯金主要谈论天空的开阔性。他开篇就说,对于天空,人们的认识实在太少,这简直是一件咄咄怪事。他认为天空是大自然的杰作之一,大自然创造天空时比创造其他事物时付出了更多的精力。大自然之所以创造天空是要取悦于人,传递信息,给人启示和感悟,清除人们内心的尘埃和废物。“它时而温文,时而任性,时而可怕,无论何时都存在着差别;它的感情近乎常人;它的温柔近乎心灵;它的博大近乎神明;它呼唤我们内在的那个初生之物,毫不隐晦;而对那些终有一死的,它给予的惩戒或祝福也是必要的,前者与后者是等同的。”这里,天空所呼唤的“我们内在的那个初生之物”,正是王安石所谓的“本源自性天真佛”。

普通人对天空怀有一种淡漠的感情,把天空视为居于末位的消遣。他们只能关注下雨刮风,阴晴冷暖,而无法深入天空的宏大处与细腻处。约·拉斯金认为天空至高无上的特性在于其“壮丽”。而这种壮丽并不在于冰雹撞击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也不在于旋风的席卷,黑夜中的闪电;不存在于地震之中,也不存在于雷火之中;而在于“平静的细语”中。他认为,庄严、深邃、沉静、不突出的事情,当它们在缓慢而静悄悄地演变时,“其中就寄寓着我们察见之前必须探索的、我们理解之前必须热爱的东西;寄寓着天使每天为我们创造的,但又不断变化的东西;寄寓着永不短缺、永不重复、需要时刻求索而又只能获得一次的东西。唯有通过这一切才能获得献身的教益和美的祝福。”这里的逻辑是,天空的美引发我们热爱的感情,进而引发我们不断探索的,甚至是献身的激情;而天空的美不是停滞不动、固定不变的,它千变万化,时刻更新;而每次我们所获取的天空的美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

很显然,约·拉斯金所谓的天空的开阔性在于其壮丽美,也在于其平静美;在于其宏大美,也在于其细部美。

二、星空的宗教与放胆屏息的孩子:西川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西川在《诗歌炼金术》 中说:“诗歌是灵魂自我证明的方式。”那么他《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里要证明什么?他要证明的是星空的神秘美、神秘力量:“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听凭那神秘的力量∕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在青藏高原一个蚕豆大的火车站旁,“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星空的神秘及其力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居然可以使青草发疯,向群星生长;居然可以使马群忘记飞翔。这里的星空有一种巨大的神秘力量,既可以使青草被施了魔法一样向上生长,也可以慑服马群,犹如被定身一样。这种互相矛盾、互相拉扯、动静两极的感受其实正是诗中“我”的感受。在“我”与群星之间,隔着空旷的夜,隔着来自远古的风和奔向未来的风,以及路过“我”的风,在群星的亿万只脚下,“我”被踩成祭坛。群星成为“我”的宗教,“我”从一个成年人退行到一个孩子,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我”放大了胆子,群星就是“我”的梦想;“我”屏住了呼吸,满怀敬畏,匍匐在群星脚下。

星空是天空之一种,神秘美是星空美中的一种。此诗中的神秘美不仅包含着约·拉斯金所谓的庄严、深邃、沉静,还包含着壮丽美。不同之处在于,此诗把青藏高原上的这片星空视为非比寻常之物,而约·拉斯金笔下的天空除了具有壮丽美、宏大美之外,它还是平常的、不突出的事物,缓慢而静悄悄的演化。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约三十年后的2015年,西川发表了长诗《开花》,里面再次涉及星空与人的关系。容后面讨论。

三、浩瀚无迹变化多端的深远天空:韩少功的《天空》

“我枕着水波久久注目天空。”韩少功选择在水中“注目”天空。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天空“从来也不空”。在最近的地方,飞绕着密密的蜻蜓;在稍远的高处,盘旋着很多燕子;在更远的层面,“一只老鹰抹动着傲慢的巨影”;在更远更远的地方,“我还看到云,那种由浅云和浓云、低云和高云、流云和定云、线云和块云组成的无限纵深:一缕金辉,悄悄爬上了连绵雪山的峰顶;一片白絮,正在飘入乌黑的深深峡谷”。他所注视的天空一点也不空,无限丰富又无限纵深。

这个无限丰富又无限纵深的天空,其对立面即白絮正在飘入的那个“乌黑的深深峡谷”。这里传达的真实感受是,“我”渴望进入那个无限丰富又无限纵深的天空,“我”恐惧落入那个乌黑的深深峡谷。要想进入天空并不容易,在“我”看来,必须经过“天空巨大的合围与厮杀”。“我”必须“屏声敛气,沉着应付”。

紧接着,韩少功谈到脑死亡是真正的死亡,记忆是生命的本质。在这个认识基础上,他把生命分为两种:“有的人脑子里有一部独创的长篇巨著,有的人脑子里只有一些抄袭的滥调陈词。生命的区别只能是如此。”“独创的长篇巨著”对应上文的无限丰富、无限纵深的天空;“一些抄袭的陈词滥调”对应上文所谓的“乌黑的深深峡谷”。

由此作者发出疑问:如果生命中没有一片“浩瀚无际变化多端的深远天空”,是不是显得过于贫乏?当作者获得这种感悟之后,不禁生起秘密的欢喜。“我回到岸边,回到家里,回到来访的两位客人面前。我像一个暴发户和守财奴,对自己的突然发迹秘而不宣”。

韩少功“枕着水波”注视天空的姿态,在本质上与西川在青藏高原上一个蚕豆大小的火车站旁面对星空的姿态是一样的,都是“仰望”。一个仰望夜空、星空,一个仰望昼空、天空。但关注点不一样,一个感知到神秘美、神秘的力量,一个认知到浩瀚无际变化多端的深远。

四、闪烁的群星与丰盛的“你”:西川的《开花》

发表于2015年2月《上海文学》的长诗《开花》,主要是描写大地上的事物,描写大地上的事物必须开出花朵来,但它也涉及天空的描述。不仅有修辞意义上的“开得异想天开倘若连天都开了那绝对是为了让你恣意地开放”,也有实质意义上的天空中的开花:“你开到高空 我就架张梯子扑上去∕若你开得太高我就造架飞机飞上去”。

“开花”并不局限于大地的范围,“开一朵不够开三千朵∕开三千朵不够开十万八千朵∕开遍三千大千世界……”这“三千大千世界”,必然包括“天空”在内。“当蚂蚁运送着甜 就像风运送着种子∕当高天行云运送着万吨大水 就像黑暗中的猫头鹰运送着沉睡”。风运送种子与高天行云运送万吨大水,这都是在天空的合围与厮杀中进行。

接下来,西川写到了群星:“群星望着你你也望着它们∕你看不过来它们的闪烁就像它们看不过来你的丰盛”。很明显,这里的“群星”与“你”的关系已经完全不同于《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中的“仰望”关系,这里是平视、平等关系。这表明诗人的心理、精神体量已经非三十年前可比,“群星”与“你”已经是兄弟姐妹或朋友的关系。“群星”就在“你”身边。“星宿一上修电脑的少年说开花∕星宿二上骑鸵鸟的少年说开花”。修电脑的少年在星宿一上,修电脑的少年就是一座星宿;骑鸵鸟的少年在星宿二上,骑鸵鸟的少年也是一座星宿。人人皆可成为星宿。所以,月亮的背面可以有人在开灯,哈雷彗星上可以有人噼啪鼓掌。每个人都是一颗星星,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他的万花筒或者曼陀罗:“开灯的人在乱七八糟的抽屉里找到他的万花筒∕鼓掌的人一直鼓掌直到望见太空里灿烂旋转的曼陀罗”。

从《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到《开花》里的群星描述,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哈尔盖,“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生长了三十年,青草终于长在了群星之上。那个放胆屏息的孩子也终于飞到了星星之上。

五、天空甚至存在你皮肤底下的暗处:辛波斯卡的《天空》

辛波斯卡不写天空的开阔,壮丽,不写天空的神秘,深远,而是写天空的切近:“我不必等待繁星之夜∕不必引颈∕仰望∕我已将天空置于颈后、手边,和眼皮上∕天空紧捆着我∕让我站不稳脚步”。这是一个极其新颖又合情合理的视角。任何一个星球都在天空里,任何一个人也都在天空里。所以,最高的山并不比最深的山谷更靠近天空,任何地方并不比另一个地方拥有更多的天空;钱鼠与猫头鹰都有升上第七重天的机会;掉落深渊,无非是从一个天空掉入另一个天空。

所以,“天空无所不在∕甚至存在你皮肤底下的暗处”。这种天空感受源于辛波斯卡的思维哲学:“分为天与地——∕这并非思索整体的∕合宜方式”。那么,思索整体的合宜方式是什么?她找到了天空之“空”观。这是“照见五蕴皆空”,也是“万物皆空”的一元论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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