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词论》“不提周邦彦”问题之我见
2018-01-28张晓东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100024华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065201
张晓东 (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 100024;华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 065201)
作为中国词学史上第一篇专门论词的文章,李清照的《词论》把此前三百余年的词史作了详尽的梳理和批评,前前后后点评了近二十位词人,而且皆指摘其短、不扬其长。李清照的这些点评是否得此处暂且不说,但她连词史上不以词出名的王安石、曾巩都批评到了,却对当时的词坛大家,词史上的“集大成者”周邦彦不置一词,这确实是令人费解的。关于这个问题,已经有许多学人进行了深入的研究,陈丽丹在其硕士论文《李清照〈词论〉研究析评与诗学思想再探》中,对现有的研究成果进行总结后,概括出李清照《词论》不提周邦彦的理由可能有以下四种情况:“一、认为《词论》作者就是周邦彦;二、周邦彦精通音律,他的词作章法精严,丽不伤雅,这完全或基本符合李清照的审美要求,李清照对他无话可说;三、出于时空的客观原因,对于周词李清照还没能读到或所读不多;四、出于周邦彦政治身份地位考虑,李清照有意避之不提等。而此问题与《词论》的作者、作年问题相互盘绕纠缠,都有待进一步的考证。”
以上是目前学术界关于《词论》中“不提周邦彦”问题的几种主流观点,虽然各有其是,但仍难以给人足够信服的解释,不得不成为另一桩《词论》的“悬案”。
相对而言,我比较赞同第二种观点,即“周邦彦是精于音律的大家,他的词符合李清照的审美标准,李清照对他实在是无可挑剔,所以对于周邦彦就不发一言了”。下面我分别按照《词论》中列出的具体标准,从音乐性和文学性两个角度来论证。
一、周词的音律之美
1.周邦彦精通音律,颇多创新
“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这是《词论》评价柳永词音律谐美的话,这段话用来评价周邦彦一样适合。周邦彦是北宋时期继柳永之后另一位精通音律的艺术家。宋史本传称其“好音乐,能自度曲。”他自号其堂为“顾曲堂”,是化用三国时期周瑜精通音律,“曲有误,周郎顾”之典故。“周邦彦创制的新调如《花犯》、《六丑》、《瑞龙吟》、《解连环》、《西河》《夜飞鹊》等调,很少与柳永相同。”之所以这样,“大多数是因为周邦彦看出柳词的创调有缺陷,或不谐,或单调,或意群长短失当,因而需要改制。还有就是柳词的创调,本身已谐美,可周邦彦因抒写情志的需要仍创又一体,这是少数......”“由于改制调比柳词原调显得富有变化,谐美多了,故南宋诸家皆依周词填写。”
2.严分平仄、四声
《词论》中对于词的音乐性的要求十分细致,近乎苛刻:“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由于汉语语音演变及本人音韵学基础薄弱的关系,不能从“五音、五声、六律、清浊轻重”的角度将周邦彦词的创作情况予以一一确认;但是,从目前学术界已有的研究情况看,从平仄四声的角度来说,周邦彦的词作是最为讲究的,也是最接近《词论》的要求的。
龙榆生指出:“词中拗体涩调,其中平仄四声之运用,尤不可不确立成规。清真、白石、梦窗三家,比例尤多。”此处虽然是同时肯定了周邦彦、姜夔、吴文英三人在平仄四声方面的成绩,但是姜夔、吴文英是南宋人,其对声韵美的追求是受到了周邦彦的影响。对于周邦彦词中四声的巧妙运用以及由此造成的抑扬顿挫的声韵美,王国维有一段著名的论述:“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转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3.盛世之音,雅俗共赏
《词论》批评五代乱世时期,虽然“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但“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者也。”虽然宋徽宗也是“亡国之君”,但在周邦彦所生活的时期,其经济之繁荣、文化之繁盛,堪称北宋之最:“乾道、淳熙间,三朝授受,两家奉亲,古昔所无,一时声名文物之盛,号`小元枯’,丰享豫太。至宝祐、景定,则几于政(和)、宣(和)矣。”
单就词体、音乐这一角度而言,徽宗不仅亲自填词,让臣属应制作词,而且建立专门的音乐机构大晟府,组织专职词人来填词作曲。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由于周邦彦杰出的音乐才能,才有了他提举大晟府的说法。由于“大晟府以雅乐改定俗乐,词乐因此又一变,所以清真词所依据的则是大晟乐,这使得周邦彦在词调创制上带有黄钟大吕的官方雅乐的色彩,而少了柳词的乡野气息。”这种“带有黄钟大吕的官方雅乐”就是“和雅中正”的“盛世之音”。
正是因为周邦彦对词的音乐美的高度追求,使得其词极宜入腔传唱。周邦彦的词不仅赢得了歌伎和普通民众长达数百年的喜爱,就连几百年之后的文人雅士也对其词的音乐美赞不绝口:
唯其讲求音律如此,故其词极宜入腔传唱,在当时,“学士贵人市侩妓女皆知其词为可爱”,“欢筵歌席,率知崇爱”,“式燕嘉宾,皆以公之词为首唱”,真可谓雅俗共赏、风靡一时。”
二、周词的文学之美
1.情致缠绵而不轻俗
自从《花间集》诞生以来,词体就以恋情词、女性词为主要题材。虽然"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秦观“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但到了周邦彦手里,词体又回归了传统题材。据孙艳红统计:“周邦彦现存词 185 首,其题材内容大致可分为男女情爱、闺怨相思、羁旅相思、怀古咏物四大类。其中写以男女情爱为主的女性题材词最多,大约有160多首,占周词总数的85%以上。其中歌妓词有74首,寄内词有34首,闺怨词11首。”
然而,与“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的柳永不同,同样是写恋情词,周邦彦和柳永的词有着“雅正”之别。清人陈锐形象的说道:“屯田词在小说中如《金瓶梅》,清真词如《红楼梦》。”王国维则上升到“诗人境界”的高度来分析周词中的深挚之情:“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先生(清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无与匹。”
2.典故、故实的大量运用,典型的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风老莺雏”句出自杜牧的“风蒲燕雏老”(《赴京初入汴口晓景即事》);“雨肥梅子”句出自杜甫的“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午阴嘉树清圆”句出自刘禹锡的“日午树阴正”(《昼居池上亭独吟》);“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两句出自白居易的“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琵琶行》);“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两句出自杜甫的“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尊前有限杯”(《绝句漫兴九首》之四)。“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三句化用陶渊明爱弹无弦琴,设酒待客,“我醉欲眠卿可去”的典故。纵观全词,几乎每句都有出处,而且能够结合自身遭遇,抒写流落之悲。恰如木斋所言:“全词先后用二杜、刘禹锡、白居易、陶渊明等五人诗典、事典,使你感觉自己是在琳琅满目的传统文化的宝库中酣游巡礼,在古人的诗句节律的变奏中倘佯徘徊,但全词的旨意,却并没有什么更为深刻的内涵,不过是书写自我在异乡的寂寞和对故乡的思念而已。”
3.铺叙手法的进一步发展
在词中大量运用铺叙手法,始于柳永,并留下了“屯田蹊径”的美誉(后面详述)。周邦彦对于柳永铺叙手法的学习借鉴,前人多有论述,比如蔡嵩云在其《柯亭词论》中论及周词与柳词的关系时就指出:“周词渊源,全自柳出。其写情用赋笔,纯是屯田家法。”我们对比一下柳永的《雨霖铃》和周邦彦的《兰陵王 柳》就一目了然了。
《雨霖铃》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兰陵王 柳》周邦彦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柳永的《雨霖铃》是典型的平铺直叙,即依据时间顺序作流水式的铺陈,从"长亭"饮别写起,到"雨歇"催发、执手相看,再到别后想象。别后想象也是依据时间顺序,从"今宵酒醒何处"到"此去经年"的顺序展开。周邦彦的《兰陵王 柳》词则打乱时间顺序,变直叙为曲叙,将顺叙、倒叙和插叙综合运用,第一片写自我的漂泊,挽合今昔。第二片写目前送别情景,既有往事的回忆,又有别后愁苦的设想。第三片又由眼前景折回到前事。时空结构上体现为跳跃性的回环往复式结构。恰如夏敬观所云:“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今昔回环,情、景、事交错,备极吞吐之妙。恰如夏敬观所言:“慢词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
三、总结
“美成词不但有典雅柔婉的音乐美,亦有极为个性化的文学抒情功能,既充分兼顾音乐性,又并未牺牲其文学性。词到了周邦彦手里,发展成了一种较为理想的将音乐语言与文学语言完美地结合起来的抒情艺术形式。”因此,无论是从音乐性的严守音律还是文学性的典故、故实、情致、铺叙等方面考量,周邦彦都堪称完美,是符合李清照心中“词别是一家”词学观的代表性词人,故而没有在《词论》中批评。
[1]陈丽丹.硕士论文《李清照〈词论〉研究析评与诗学思想再探》.湖南师范大学,2015年.
[2]刘颖.硕士论文.《周邦彦词的接受过程研究》首都师范大学,2002年.
[3]徐永端.李清照的《词论》研究[J].文学遗产,1980(1):49-58.
[4]杨海明.唐宋词史[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397.
[5]《两宋词创调四大家论略》金志仁,2002年9月南通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18卷第3期
[6]周密《武林旧事自序》见《四库全书》第590册第174页
[7]《宋词与宋世风流》韩经太,《中国社会科学》1994年第6期
[8]刘熙载著:《艺概·词曲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2月版,页108。
[9]吴熊和.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一册)[C].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54.
[10]唐圭璋《词话从编》.第4271页,中华书局,1986.
[11]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614.
[12]木斋.宋词体演进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8: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