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基督夜礼佛
——史铁生散文中的宗教意识
2018-01-28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550025
(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550025)
宗教起源于人对生命中神秘未知事物的不懈追问,长期以来对中国文学形成深远影响。有着长久历史渊源和旺盛生命力的佛教作为本土宗教影响自不必说,舶来的基督教尽管在中国经历了传播的坎坷艰难,仍然在中国现当代成为了一大批作家的思想烛照。其中,肯定宗教精神却不入宗教之门的“匿名信徒”史铁生在童年的懵懂中就感受到了基督与佛两种宗教对于人生的白昼与黑夜的感染。而后他在苦难多舛的一生中逐渐领悟到人生的困境不外乎在于对“生的意义”和“死的后果”的迷茫。这种迷茫不可避免地使他要从基督与佛这两种宗教信仰中寻找慰藉和疗救。
关于史铁生的宗教信仰问题,他曾在其文《朝信基督夜信佛》中风趣地回答:“大概是我以往文章中流露的混乱,使得常有人问我:你到底是信基督呢,还是信佛法? 我说我白天信基督,夜晚信佛法。”1这是由于他认为基督教和佛教的根本区别在于对待“苦”的态度大相径庭。前者教诲的初衷是如何面对生——其相信苦难是生命的永恒处境,所以生的意义在于用一切美好的“爱愿”应对苦难的白昼;后者的智慧则侧重怎样看待死——其认为生命永远处于生生不息的轮回状态,而人应该站在以死观生的角度在接近佛性的无限路途上接受苦难与升华。史铁生在审美意义上吸收基督与佛宗教精神产生的宗教意识,无数次地在其散文中体现出来。
一、基督的爱愿拯救:向朝追寻生的意义
在基督教的教义中,人所拥有的与生俱来的罪性指向人肉体与精神上的残缺。由于这种残缺,苦难始终在象征人生的漫长白昼总是如影随形、无法消除。一生命运多舛的史铁生在承受漫长的苦难白昼的过程中,逐渐在接受了基督教中这种“人的根本处境是苦难,或者说是残疾”的诠释。他在对基督教精神不断的探索和追问中,找到了拯救苦难的疗救方法——《圣经》中至善至美的恒久忍耐、充满慈恩又永不止息的爱愿。史铁生认为,这种爱愿源于神性的完美,是人在对自身残缺的正视和对神性的仰望中彰显出的美好精神气质。而这种美好的大爱精神,不仅使人生白昼的事得以施行,更是白昼中最值得施行的事。只有始终奉行爱的信仰,才能最终实现生的意义——积极携手抵抗苦难的重重困境,建起爱的天国。
史铁生认为,人生的第一重困境在于个人的苦难和残缺导致的距离,而这种距离终会导向无尽的孤独。在无尽的孤独感中,人心中生出的恨意使人相互疏离,加剧孤独而使得白昼的事难以施行;唯有无尽的爱愿,是相互的期盼,相互的寻找的沟通,更是拯救孤独的良方。在其散文中,史铁生选择将基督教中这种海纳万物的大爱具现为母爱、友爱和爱情。首先,史铁生在《合欢树》中以孱弱不扬却又始终在苦难中挣扎着向上生长、默默守护的“合欢树”这一审美意象象征母亲在“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中显现的隐忍不拔、情深不已的母爱。其次,史铁生在《我21岁那年》中用自己残疾住院时一卷卷医护人员赠与的书籍、一封封来自远方故友关切的信件,以及络绎不绝地从远方奔赴而来并在他身边不断扩散的朋友圈等表现众人将其残缺的身体托举而起,从孤独和绝望的泥淖拯救出的友爱之情。最后,关于爱情,《圣经•雅歌》中形容其“比美酒更美”。而史铁生也给予其能够消解差异、赋予平等和圆满的极高评价。他认为“上帝将人分为两半,原是让他们体会孤独并崇尚爱情”。2当爱情伴随排解孤独的渴望逐渐升华成为一种精神信仰,相爱之人便得以放下千万种价值的审视、评判、褒贬乃至误解,孤独残缺之人的灵魂便得以挣脱沉重肉身的镣铐而接近天国,最终获得希望与救赎。在史铁生的散文《“忘了”和“别忘了”》中,因恋爱中的少女忘记了恋人残疾的歉意,瘸腿恋人的心底顿时“荡起了渴望已久的幸福感”。这一刻,爱情填补了他的残缺,使他走出孤独,回归乐园。
在史铁生眼中,人生的第二重困境在于欲望永不满足的欠然。首先,他认为人拥有欲望“实在是上帝为了使一个原本无比寂寞的世界得以欢腾而作出的最关键的决策”3,所以欲望才是人类生机活力的源泉。由于生命不息,欲望也永不可灭。可同时人的残缺使得人有限的能力永远无法满足无限欲望的目的,于是人总会陷入无比的痛苦之中。既然满足欲望的“目的”充满虚无和绝望,史铁生转而在“过程”这一审美境界中找到了救助。他发现“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4。他因此燃起对“过程”之爱,将对“目的”的关注导向对生命中各种过程的热爱之中。在《好运设计》中,这种热爱是人在无法躲开绝境的情况下用“将一切、甚至坏的运气都纳入对精彩过程”的唯一方式与绝境的对抗;在《我的梦想》中,这种热爱亦是在比赛中失利的长跑健将刘易斯和因残疾被困轮椅的史铁生将痛苦转移至在享受奔跑和写作的过程中超越自我迸发出的无限激情。只有这对“过程”的无限热爱能还生命以壮美,使幸福和痛苦都成为快乐,使人生在充满欲望苦难的白昼体味到灵魂放飞的幸福感。
牺牲救世的耶稣曾说过:“我还有不多的时候与你们同在。……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5人间伟大的爱愿,无论是母爱、友爱、爱情,亦或是对一切过程中无限的热爱与激情,都是神性给予人性的至美赐福。在史铁生眼中,伴随人生命白昼的残缺与苦难既是使人孤独、欠然的罪孽,也是引人向爱渴望追寻的福祉。正是这种残缺与苦难使人在相濡以爱、共同抵抗人生困境的过程中彰显生命的壮美。
史铁生看来,虽然基督教中博大的爱愿能够成功应对生的困境,但面对象征死亡和虚无的黑夜时,爱却难免会随着生命一同消逝坠入虚无。因此,他选择在充满死亡的神秘与恐怖的黑夜中转向佛法永恒轮回生死观的智慧疗救。
二、佛法的智慧疗伤:向夜静思死的后果
《阿含经》中曾记载佛陀得道后有关死生轮回观念之所说:“我以过于人宿命智慧,见众生无量过去世。我以过于人清净天眼,见众生死此生彼。”6相对于基督教面对死亡时“爱的信仰”的欠缺,或是道家认为“人死永灭”的“断灭”生死观,佛家的轮回生死观在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时更具有一种超越性的大智慧,具有一种应对因死亡后果而产生的恐惧或虚无感的救赎。
史铁生曾将死亡困境作为人生三大困境中的最后一种困境,这种困境往往由于人对死亡缺乏认知而被导向“既然‘死去元知万事空’,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的虚无感。对于“虚无感”的疗救,佛法中有一言:“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7这里谈到的“空”并非是“一切皆无”之空,而是至极便生“有”,蕴含着能“强烈地创生出无限的时空、无限之可能性”的强大势能。创世的大爆炸所起始的那个无限小的奇点,莫不是这种“空”。既然“空极生有”,那相对应地,象征着“万事皆空”的“死”的后果也就转向了“生”,史铁生由此得出“死是不可能的”的结论。既然死的后果不再意味一切事物的消亡,而转化为一种轮回再生态;那原本被死亡所纠缠的“我”,也成为了每个人用以自称的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绝对主体。这种精神上轮回永生的佛家死亡观不断以“歌舞”的独特审美意象在史铁生的散文中显现。在《我之舞》中,史铁生通过两个鬼魂之口表达“人有来生千秋不断,动动相连万古不竭”8的佛教轮回观。由于世间众“我”皆如“以宝明彻递相影现涉入重重,于一珠中同时顿现”9的因陀罗网般永恒地舞动;那世间万物便皆是“我”的投影,天地四方便无处不有“我”的存在。而死的后果不过成了“我之舞”中 “一个辉煌的结束和一个灿烂的开始”10。而在《我与地坛》中他将“我”之歌舞比作“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炼作的永恒,这欲望可忽略人间的具体姓名转而化为绝对的“我”。于是乎当一个有限的“我”扶着拐杖沉静地随着夕阳下山收尽苍凉残照之际,紧跟着的正是在某处山洼里下一个有限的“我”以“一个欢蹦的孩子”的形象随着旭日燃烧着爬上山巅散布烈烈朝晖之时。
关于人死的后果,佛教中又有说法称“人人皆可成佛”,史铁生认为是不妥的。首先人绝不可能在死后达到“成佛”的目的,因为神性的圆满和人性的残缺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永恒距离。其次佛家“成佛”的方式在于“灭欲”,可灭除欲望的同时,从欲望中孕育而生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也就被一并剪除,此后人人灭欲成佛的世界也变得如同“死国”一般了无生趣。总而言之,这种执念于死后成佛的目的本身就是一种迫使人生前无不为死后所恼的“我执”。为破除这种“我执”带来的焦虑,史铁生再次推崇起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信念所体现的“过程美学”。它将“成”的终点推向了永远,在永恒的成佛之路上,修行者所遇到的困苦与拯救、绝境与希望随之相伴着成为永恒。至此,“成佛”也就从一个执意去追寻的结果变为一个永恒而又充满思悟的过程。正如其散文《命若琴弦》中老瞎子将人的生命比作优美的琴弦,只有“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11这就意味着人应放下对死后身份毫无意义的“我执”,将注意力转向在生命中不断探索的长久过程。只有这样,才能在这过程中“玩得心醉神迷不绊不羁创造不止灵感纷呈”,从而忘记追究死后的困扰。而在同时,人性也随之在充满美丽与悲壮的不断升华中无限地接近佛性。
三、个人精神的皈依:史铁生宗教观的超越性
史铁生曾在其散文《随想与反省》中借其友陈志伟的话来解释超越性:“超越不是前进,不是没边没沿的飞升。超越的对象是现实,现实是超越的基础,二者一刻也不能互相脱离超越是对现实的把握,超越是更大、更深、更广的现实。”12在其散文中,无处不在的正是这种立足于现实思考,对待宗教与宗教精神、神形与神性关系超越性的理性审视。在这种审视下,他发现无论是基督与佛抑或是其他宗教,总是不可避免地要走向功利化或极端化的迷途。前者由于重宗教形式而轻宗教精神而将宗教变为达成目的的手段,使原本修生养心的宗教庙宇极为现实市侩之所;而后者则由于重神形而轻神性陷入了无意义的信仰争斗与互相杀伐之中,使得宗教的包容性被大大削弱。当宗教由互信互爱转向争名逐利、互相攻讦,又怎能对人生死迷思形成精神指引和拯救?对此史铁生呼吁在宗教信仰中应该以人本位代替神本位,增强信众的自我信念,以个人精神为拯救苦难灵魂的神灵。
对于宗教在世俗中逐渐趋向功利化的问题,史铁生将其归结于自我信念的动摇。他在《病隙碎笔1》中引用了《圣经•约伯记》中约伯在经历接踵而至的苦难后一度对神的信心动摇13,而导致他信心动摇的原因就在于其贪求上帝“福诺”未果产生的迷执。同样因这种“迷执”而产生动摇的亦有中国的所谓“虔诚者”。他们跪倒在神像前并非是为求精神的指引和拯救,而是出于一种对权、财等世俗福乐的“攀争”,一种妄图“贿赂”神明求得其“度一切苦厄”的“我执”。当个人的“信”随着这种“攀争”和“我执”被矫饰可疑的宗教行为所取代,而宗教精神的“义”也就无从提起。对此,史铁生认为个人信仰应由因“行”称义转为因“信”称义。因信称义,首先要接受人神差距下苦难的永恒性。只有接受苦难永恒不可灭,人才能破除“在神的眷顾下便可为所欲为”的贪执,才能在对神“谦恭地仰望”下感知神爱的垂怜。只有这样,个人才能在对爱的理想的不懈追求中实现世俗福诺所不能及的,充满着智慧、勇气以及无穷爱愿的精神超越,那便是象征“纯真热情”的义。因信称义,而信又往往在对彼岸的神性不断追随的过程中。由此,人自我信念的追求总的来说亦是对“过程美学”的不断践行。所谓“一切佛法唯在行愿”,对神性向往的一切心愿和信念永远在于无限“成佛”之路上的实践当中。
对于宗教中因神形无法统一而走向极端化的现实问题,史铁生在《病隙碎笔4》中呼吁一种“只要神性昭然,神形不必求其统一”14的个人精神信仰。史铁生曾在《我21岁那年》的结尾这样说道:“我仍旧有时候默念着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15首先,这种神圣的个人精神信仰根本立足于一切爱愿,这就使它囊括了以“爱”为其精神本质的绝大多数宗教。不仅如此,这种人本的“精神”从不亲临俗世,反以隐去神形的方式消解了由各大宗教所崇拜的神形差异导致的隔阂与仇恨,从而使充满恩慈博爱的神性得以彰显;而它平等地栖身于个人的属性则使个人修行成为可能,而强人或教会把持信仰的问题也随之获得解决的办法。其次,这种神圣的个人精神信仰“并不敌视智性、科学和哲学,而只是在此三者力竭神疲之际,代之以前行”16。这种精神并非“不顾事实、敌视理智、扼杀众人而为自己谋利”的迷信,而是在人们通过智性、科学和哲学看见了自身的苦难和宿命时,借众神指引“全体人类在黑暗中幻想光明出路,在困惑中假设完美归宿,在屈辱下臆造最后审判”17的终极关怀和信心鼓舞。再次,这种神圣的“精神”信仰“并不蔑视凡俗,更不与凡俗敌对”18。因为“神圣不期消灭也不可能消灭凡俗,任何圣徒都凡俗地需要衣食住行,也都凡俗地难免心魂的歧路,惟此神圣要驾临俗世。”19也就是说,个人只有在俗世的苦难中不断对神性精神展开“叩问”,才能相应地感受到“神圣”凭借爱与生命的壮美奇迹而显现。
四、结语
常被论者誉为“匿名信徒”、“精神圣者”的史铁生对于基督与佛宗教思想不断辩证、理性的吸收与呈现,并非出于要去发扬宗教的目的,而是为了重建中国当代国民精神气质,去引领一场“以个体的生命为路标,孤军深入,默默探测全人类永恒的纯静和辉煌”20的“精神圣战”。令他感到忧虑的是,在物欲横流的当代,中国国民正处于一种“既无怕也无爱,既无对神的畏惧也无对人的怜爱”21的信仰空虚状态;这种信仰的空虚往往容易造成人们道德、伦理、价值观等的集体崩坏堕落。对于当代国民这种精神隐疾,史铁生希望从精神疗救的层面出发,借基督教与佛教中对生的爱愿救赎和对死的超越智慧重建民族的精神信仰。他在其散文中时时将基督教中原罪与忏悔、爱与拯救的生愿和佛教中超然轮回的死观通过多种审美意象熔铸成一种充满信与爱的个人精神信仰,由此向迷失在物欲和魔性中的人们指引了一条通向心灵天国的神性之路。他希望中国的国民能够在对神性的仰望中看见自身的残缺,接受生命中的苦难,在坚定的个人信念鼓舞和个人精神修炼下在通往神性这永恒的过程中不断前行。
注释:
1.2.4.14.15.史铁生.史铁生随笔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207.77.66.120.19.
3.史铁生.信与问:史铁生书信序文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4.
5.圣经•新约[B].北京:北京图书出版社,2015.146.
6.中阿含经[B].北京:华文出版社,2013.
7.龙树.中观论•观四谛品 https://www.sbkk88.com/mingzhu/gudaicn/fujingdaquan/zhonglun/277643.html
8.10.史铁生.全集•第一人称[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6:263.
9.杜顺.华严五教止观[B]北京:商务印书馆,1923:513.
11.史铁生.史铁生作品精选[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6:88.
12.史铁生.随想与反省[J].人民文学,1986.
13.18.19.史铁生.史铁生散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126.95.95
16.17.史铁生.宿命的写作[J].当代作家评论,2003.
20.韩少功.灵魂的声音[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34.
21.刘小枫.这一代人的怕和爱[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