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儿庄人的幸福生活
2018-01-27赵丰
赵丰
女强人乖娥
乖娥这名字,感觉里顺从、听话。那年春天,她嫁到碾儿庄,村里人就傻了眼。她的头发扎成那种马尾巴型,一路风风火火。村里人就预言,这个新媳妇不是个省油的灯。后来,又听见了她男人一样的大嗓门。
刚结婚那年冬天,乖娥要买一件刚流行的红羽绒衣,丈夫说现在没钱,等有钱了再说,她就和丈夫闹起来。街坊邻居只听见她在家里吼,还伴有家具碰撞的响声。半夜,她跑出家,跳进了村西公坟邊的那口井。那是个枯井,没有水,也不深,不会对生命造成危险。早上人们下地干活,听见井里有人大声呼叫,几个小伙把她拉了上来。一上来,蓬头垢面的她身子发抖,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谁把我扔井里了?”从那以后,丈夫凡事就让她三分。村子人都说:乖娥,一点也不乖哟。
乖娥凡事都要逞能,队里分粮食,她扛着粮食桩一口气从麦场上回家,那少说也有半里地。由于泼辣能干,人缘又好,她就当了妇女队长。大清早,她扯着大嗓门一户一户地叫人下地。谁要是来不及应声,她就咚咚地砸人家的门。
乖娥平时嘴不饶人,和几个妇女有些矛盾,有人借机给她寻事,造反派就在戏楼上开她的批判会。那是村子的旧戏楼,一直闲着,驻留着蜘蛛、蟑螂、蝙蝠的足迹,收藏着麻雀和一些鸟儿的气息。我十岁那年,旧戏楼却热闹起来,唱样板戏,开批判会,还有稍后几年的赛诗会。乖娥一上戏楼就装疯卖傻,大喊大叫着:地里的玉米都让太阳晒成麻花了,还开的什么会,明年开春没啥吃的,喝西北风去!她摆着姿势唱着《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句子:“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脸上一副悲戚的神态。村子人好久没有开心的笑声了,于是人们张开大嘴,笑成一锅粥。戏楼上麻雀从来都没见过这样喧闹的景象,惊恐地飞出戏楼在空中乱窜。造反派一看这阵势没法收拾,就摆摆手说:“一个疯子,批判啥呢,散会,散会。”
那些年,乖娥凡事都要在村子争第一。缝纫机、手表、自行车那会儿是令人羡慕的“三大件”。都被她抢了个第一。然而,无论是谁,完美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知道哪儿出了故障,她的儿子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她和丈夫四处借钱求医。折腾了几年,儿子还是发不出声音,后来借不来钱了,就放弃了治疗。为了一心照顾这个哑巴儿子,乖娥就没有再生孩子。不过,我能感觉到,她爽朗的脸色背后,潜藏的却是一种悲伤。三十岁刚过,她的额头上已经现出皱纹,头上的“马尾巴”不见了,留成了易于梳理的“剪发头”。
儿子十岁了还是不会说话。仿佛,命运要让这个女人低头,要让她的性格顺从她的名字。那几年,乖娥收敛了自己的天性。走路低着头,说话憋着声,一听到别人的孩子开心的笑声,就溜墙角走路。
一晃,政策开放了,乖娥的天性绽放开来。她开始承包了村上的一个砖瓦窖,赔了两千多元。她又贩服装,几天一趟地跑广州,很快挣了三万多。她用这钱办了个电器厂,成了乡上的纳税大户,女企业家,买了手机、电脑,漏雨的土屋拆了,盖起了三间三层漂亮的小楼房,院子里栽竹养花,支起了石桌石凳,还修了个假山。她一有空闲,就吆喝街坊邻居来她家院子喝茶聊天,满院子都是她朗朗的笑声。
十年前,县上建起了工业园区,乖娥把她的电器厂从碾儿庄村外搬到了园区,厂子的规模扩大了,光技术员就有十几个。她把几年前开的捷达小轿车换成了宝马,有时开回村子,带上几个相好的姐妹出去兜风,逛附近新修的一些景点。
一天,乖娥到县政府大院办完事,顺便来我的办公室聊天。一见面,我说你原来不是头上有白发么,怎么变黑了?她笑着说这还不简单啊,我每个月去美容一次。过去理发店没有染发,我就在头发上抹些黑墨水,几天都不敢洗头发。我又聊着她当年的一些往事,她说那时穷啊,我又好强,就闹出了不少笑话,让你见笑了。我说哪里啊,我是佩服你那种不认命、不服输的性格。她哈哈笑着,说还不是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光,要不,我在碾儿庄不知道还会闹出多少笑话呢?
聊了一阵,我问到她儿子,她的神情顿时沮丧下来:“一个人,再有多少钱,也不抵一个会说话的儿子!”转眼,她的脸上又荡漾起了笑容,说儿子虽然不会说话,但脑子聪明得很,爱捣弄电器。有一天,她家的电视机没声了,儿子不知怎么倒腾的,等她晚上回来,电视又有声了。她摸着后脑勺说:“要是会说话呢,那还不成了教授了?你帮我打听一下,现在医学进步了,哪家大医院能治好哑巴,国外的都行,花个几十万上百万我都愿意!”
聊了会儿,乖娥说她还有事,我下楼送她。离车十几步,她就按了小车的遥控,打开门一猫腰钻了进去。
她后脑的头发盘成一个圆形,别着一个蓝水晶发卡,让我想起电视里那种成功中年女性的发型。
画家三婆
碾儿庄活得最老的人,是三婆,再过一年就百岁了。
在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三婆每次见了我问的第一句话是:“吃了没?”那时,吃饭是第一要务。谁家要是一年四季不断粮,那是让村里人羡慕不已的。三爷为了生产队每天补助的1.5斤粮,去秦岭梁修“战备路”,没出半年,就让放炮的石头击中了脑盖。
三爷的尸体送回来那天,全村都蒙盖着一股杀气。尸体没有进村(这是乡俗),连棺材都没准备,裹一张草席就下葬了。村里人不让三婆看三爷的尸体,那实在是惨不忍睹。开始几天,三婆做好饭,用篮子提到三爷的坟头,坐下来,取出篮里的饭碗,摆在坟头上。之后,就不再说话。她知道的,说多了没用。坟地的中央,有棵歪脖的桑树,树上架着一个鸟巢。一只鸟儿,头伸出巢探头探脑地看她。三婆的目光也就回应它,用心灵与它对话。离开坟地时,三婆把碗放进篮子又提回去。她知道,三爷是不用吃饭了,她还得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吃饭。毕竟,那年月,粮食是那样的紧缺。
三婆只有一个女儿。三爷死了不久,公社敬老院让三婆去那儿养老。三婆说我不去那儿糟蹋粮食,就去了女儿家。住了不到十天,她又回来了。她只拿回来一把韭菜,对街坊邻居说女儿家粮食也不宽裕,她不想给女儿增加拖累。
我离开碾儿庄读大学第三个年头的暑假,三婆叫人磨了一袋新麦面,中午喊我去她家。一进她家门,我看见了她眉头的笑纹。她烫了油泼辣子,擀了面让我吃,吃完又给我盛了一碗。看我吃完,她说:要是每年都能分这么多麦子,她还要再活几十年。
三婆从小就跟着娘家母亲学会了剪纸。一进腊月,她就开始剪窗花,红红绿绿的十二生肖,贴在自家的窗户上。村子人看着眼红,就上门求三婆给他们家也剪一对儿。三婆是有求必应,而且从不收钱。到了赶年集时,她把剪的窗花拿到集上去卖,不到一个上午就被人抢光了。后来,县农民画展览馆来人到她家,拿出来一张表让她参加县上的农民画协会。她很高兴,自己不识字就让我帮她填了表。不几天,她就参加了农展馆举办的农民画家培训班。培训结束后,她就在家里整天琢磨怎样把剪纸的艺术用到画面上。半年后,她带着自己画的《兔子吃白菜》去了县上,农展馆的辅导老师看见那张画,眼里放出光来,说这幅画完全是装饰性特征,兔子的形象和白菜的形状都“图案化”了,具有独特的民间艺术特点。辅导老师把那张画留下来,说是要参加一个全国的农民画展览。
三婆的《兔子吃白菜》果然获奖了,还是一等奖,农展馆把那幅画放大,装裱了挂在馆里的墙上。这一下,三婆出了名,隔三岔五地被农展馆叫去参加各种活动。三婆后来还画了许多画:《娶媳妇》《吹糖人》《赛灯》《养鸡》《打靶归来》《送郎参军》《计划生育》《双手致富》《敲锣打鼓庆丰收》……在作画的同时,她也不忘剪纸,而且不再是纯粹的生肖画,人物、动物、花草的形象都有了,《穆桂英挂帅》《鲫魚跳龙门》还被国家美术馆收藏了。
我每次回到碾儿庄,都要去三婆家参观她的画和剪纸作品,她把那些获奖及收藏证书从柜里拿出来让我看。看过,她和我扯闲话。话题还是从吃饭开始。她说:过去我思量着,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常常肚子要饿着,饿了才知道粮食金贵。现在粮食不愁了,就忘记了吃饭,吃饭也不香了,你说怪不怪?我说你现在是享受精神了,哪还有心思惦记着饭香不香?她笑着说:你说得对着呢,这画画和剪纸现在成了我的精神食粮呢。
有了这精神食粮的支撑,三婆越活越精神。到她九十岁时,有人在碾儿庄村子西边建了个老年公寓,村子的干部看她一个人孤单,动员她去那儿养老。开始她不愿去,后来老年公寓的人听说了她画画剪纸的手艺,为了活跃住在里边老人的文化生活,就专门腾出两间房办了个美术活动室,备了案子、画纸、毛笔、颜料什么的,让三婆在里边教老人们画画剪纸,减免她的养老费用。三婆说我就一个条件,我的饭里要有油泼辣子,养老院爽快地答应了。这下,三婆才高高兴兴地去了。
今年秋天,我去老年公寓参观,站在美术活动室门口,看见三婆的身边围了一圈老人,都拿着笔让三婆指点。三婆俨然一个老师,说这个地方应当怎么勾线,那个地方应当怎样涂色。我没有打扰她,在门口看了几分钟,就悄悄地退身了。
临近百岁了,三婆的精气神依然那么好,令我吃惊、欣慰。
有了如此的幸福生活,我想她挺过百岁,应该没有一点问题。
德友叔
碾儿庄有两个秃子。一个是二队的德友叔,一个是四队的大合子。如果要在村子里找出一个精神特别旺盛的人来,那就非德友叔莫属。睡觉对他来说,无非就是打个盹而已。
碾儿庄人把秃子叫电灯泡。村子人这么叫德友叔,他从来不恼。他姓孙,个子矮,圆嘟嘟的脸上总是挤满笑容。可是一回到家里,他就对老婆和女儿们横眉冷眼,好像前世欠了他什么。他有三个女儿,就缺儿子。老婆生不出儿子,他看老婆就横竖不顺眼。
德友叔媳妇皮肤白,却长了个笋瓜脸。两口子一白一黑,一胖一瘦,一圆一扁。没事时,两口子坐在门墩上“抬杠”。最精彩的对话是:
“你个笋瓜!”
“你个皮球!”
我经常去他家串门,德友叔眯着笑眼说:“干脆,你给我当儿子得了。”
那年月不兴玩麻将,德友叔吃了晚饭去饲养室和饲养员连民“搭方”,一搭就是通夜。他这样的精神,连民自然受不了。他就揣盒八分钱的“羊群”烟做诱饵,勾引村子其他人陪他在饲养室玩。有不掏钱的烟抽着,自然有人上钩。
“搭方”类似于围棋的下法,不过要简单得多。在地上划七条横线,七条竖线,交叉形成三十六个方格。一方用土块,一方用树叶,轮流码在线和线的结合点。德友叔“搭方”不在乎输赢,为的是熬时间。这样,他的眼窝总是赤红。他家属于二队,二队队长连省心疼他,说你黑了少耍不行?他说不搭方弄啥?我爱看戏,可是就那几出戏,我把台词都背过了。再说了,戏又不是成天演。连省说那就搂老婆睡觉。他说那个黄脸婆,有啥睡的。
不过,德友叔干活从不耍奸,活儿干得也不赖。比如锄包谷,他锄得比别人深,也比别人快。一年到头,德友从不缺勤,工分总是全队最高的。
德友叔爱吃辣子。一根干辣椒,在嘴里嚼半天也舍不得吐。一盘方搭完,那根辣椒还没咽下肚。他不挑食,但顿顿饭是少不了辣子的。饭里没油没菜可以,没辣子不行。歇工时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冷馍,一根生葱,一包辣子面,吃得满头大汗。关中人说辣子是道菜,对德友叔来说,辣子便是他的命,喝水时都要倒些辣子面。那时菜油稀少,没有油泼辣子,德友叔白天干活时身上装包辣子面,休息时就掏出辣子面用舌头舔。因此,他还有一个绰号:辣子王。
生产队秋天分辣子,可是分的辣子不够德友叔一年四季吃,他就用麦子包谷换别人家的辣子,半条街人家的辣子都挂在了他家的墙上。墙上挂满红红的辣子角辣椒串,他的心就滋润。吃完饭一抹嘴,他背着手,昂着头,看墙上的辣椒,像是将军检阅他的士兵。他的眼睛笑成一条缝,腮帮子鼓起,喉结蠕动着,像一个正在充气的皮球。
大女儿二十岁过了。德友叔的想法是,给她招个女婿上门,给孙家留个种。1977年的开春,他给大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大女儿不同意,他眼一瞪,说还由得你了。于是,大女儿常常半夜出去和村里的一个相好的小伙约会。德友叔知道后,傍晚用绳子把大女儿吊在屋梁上。半夜,他老婆寻死觅活要喝农药,要用头撞墙,他才放下了大女儿。大女儿缓过精神,一天夜里跟村里那个小伙私奔了,听说跑到南方了。德友叔哭丧个脸说:“人在事中迷啊,人常说聪明一生糊涂一时,这话就是说给我的!儿女自有儿女福,找对象是和人家自己过一辈子的,我怎么就犯了这傻!”他连声叹息着,攥起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好多日子,德友叔没有去饲养室“搭方”了。一天傍晚,天落着毛毛细雨,他嚼着干辣椒,揣着“羊群”烟幽灵一样溜进饲养室。连民问起他的大女儿,他吐出辣子角说:人家啊,到大地方享福去了!
两年过去,德友叔就忘了大女儿。这时,地分给一家一户种了,乡上鼓励村民搞养殖种果树,还给补贴。德友叔听说种花椒赚钱,便联合十几户在坡上栽上了花椒苗,三年后就挂了果。村上搞起了农副产品统一外销,花椒成熟时节一辆辆外地的卡车来村子收购,德友叔的钱包一下就鼓起来了。
德友叔的二女儿一天天也大了,出落得白净水灵,身材苗条,是村子的头朵金花。德友叔的媳妇说给二女儿招个女婿吧?德友叔说招啥上门女婿?娃大了,让她自己找对象去,咱们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现在有的是养老院,咱们有的是钱,哪儿的养老院条件好,咱俩就去哪儿,用得着让女儿为咱俩养老送终?
前些日子,我回碾儿庄去看望德友叔。他的头上竟然是乌黑发亮的头发,我猜他是戴了假发。一问,果然是。他说赶上了这好日子,我也就跟着享受一下。有钱了,不享受弄啥?这假发你猜猜多少钱?一万多呢!
套着假发,德友叔的形象还真的变了个样。
清洁工刘姐
刘姐大我三岁,娘家在碾儿庄,和我家一条街。1974年,她高中毕业后接班顶替父亲去县塑料厂当了工人。那时候有这政策。前几年塑料厂破产了,刘姐就闲下来。去年冬天,县环卫处招收公益性岗位的清洁工,我帮了些忙,她就招上了。
几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在距家不远的长虹广场散步,碰到了正在清扫广场的刘姐。看见我,她很高兴,扔下了扫帚走近我。自从干上了清洁工作后,我好长时间没见过她了,便和她坐在石凳上聊天。我问她现在还常回碾儿庄吗?她说回啊,母亲还在,班车又方便。我问她工作累不累?她笑着说:咋能不累呀?可是一看到行人走在我扫过干干净净的马路上,心里就滋润呢。她说了些感谢我帮忙之类的话,目光落在了我们坐着的石凳上,说起了她经历过的一件事。
那件事,其实与我们坐着的这条石凳有关。
一天拂晓,刘姐正在路灯下清扫路面。清扫到长虹广场时,她在这条石凳上捡到了两叠铺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她想报纸的主人会是什么人呢?不会是民工,也不会是卖水果的小摊贩,他们没时间阅读报纸,也不会是沿街商店的经营者,他们会把报纸保存起来卖给收破烂的。那么,他的身份一定是干部。她经常看见我下班后带着报纸回家。
确定了丢弃报纸人的身份后,刘姐坐着石凳上沉思着。自从当上了清洁工,她工作的时段是傍晚和清晨,没有了街头的喧嚣,歇息时就养成了静静思考的习惯。过去,整天为油啊米啊,孩子上学啊,没钱看病啊这些事犯愁,哪有时间思考什么。现在,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儿女都参加了工作,没有那些愁人的事了,她闲下来就到小区的图书室翻翻报纸和杂志,看看妇女保健、烹饪养花的一些知识,过去整天忙着生活,她从来不关注这些。有时,她也会阅读一些男女情感方面的文章,看着看着,就愣神起来。
刘姐继续向我诉说着那天自己的念想:丢弃报纸的这个干部肯定是同妻子一起晚上出来散步的,如果是一个人,不会铺上两叠报纸。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本分、粗心。他原来在木器厂当油漆工。这是个特种行业,跟厂里其他工人比,工资不低。厂子后来转给一个私营企业的老板,生产起了食品,他的技术用不上了,工资就跟其他人一样了。为此,他心里不痛快,整天晚上饭碗一搁,就去了麻将场,从来就没有和她一起散过步。这样的男人在这个小县城普遍得很,缺少男人应当具备的责任心,还有对妻子的呵护、体贴。
那个拂晓,刘姐捧着那叠报纸,体验到了一种被称之为幸福的东西。那种心境,她过去未曾经历过,心跳刹那间加快了。心跳过后,她又感到一种冲动,幻想着与自己的男人一起牵手散步的情景。上午,她到花市上买了两盆花回来,哼着歌儿给花儿浇水施肥。那天晚饭时,她对丈夫说,人家两口子吃过晚饭都一起散步锻炼呢,你呢,光知道打麻将。正在吃饭的丈夫吃惊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结婚后,妻子对他从来都是百依百从,他干什么妻子都不干涉,都是各忙各的,他也从来没有听过妻子向他提出过什么生活之外的要求,今天怎么了?他凝视着客厅的花,又凝视着妻子。
那天之后,刘姐的丈夫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晚上不再出去打麻将了,帮刘姐刷锅洗碗拖地,完了和刘姐一起出门,到田野,到街头散步。一开始,刘姐还不好意思,总是隔着丈夫几步远,后来看到别的夫妻都是肩并肩,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也就大着胆子靠近丈夫,并肩走着。偶尔,四下瞧瞧别人不注意,会偷偷摸一把丈夫的手,或者挽起丈夫的胳膊。
街坊邻居看见这景象,开玩笑地说:你们老两口呀,像一对情人啊。
刘姐听见了,莞尔一笑,心头涌起阵阵幸福的涟漪。
这以后,刘姐对自己的工作更细心了,像角角落落的地方,过去清扫得都不是很仔细,从那天之后就一丝不苟地清扫了。有时,还会跟着广场上跳舞蹈的女人们蹦跶一阵。
过去,刘姐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個贤妻良母,终日只知道忙着生活,而现在,她竟然有了情感方面的需求,不但如此,还学会了思想。与她的从前相比,真的是天壤之别的变化啊。改革开放的春风,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恢复了青春,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广场的灯光突然亮了,我看见,刘姐的脸上少女般一片桃红。
临别,我说我学会开车了,啥时候我回去,你如果闲着,我拉你一起回去。她说那好啊,一直想给父亲的坟头立个碑,以前七忙八忙的,钱又短缺,前一阵儿我让人家把碑子刻好了,用你的车拉回村吧。
责任编辑: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