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黑地
2018-01-27科伦·麦凯恩晏向阳
科伦·麦凯恩 晏向阳
看到吧,就这样了。牧草都要长到人头那么高了。外面很热——就像凯文说的比裹了三层羊皮还热——我一心只想赶紧把活儿干完了事,不然一下雨我们就一粒有营养的种子都收不起来了。我还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庄稼,这么一大块的草地,每根都足足有四英尺高,从路边一直长到了溪边。纳塔利还在那里碰见过响尾蛇呢。等到太阳移到它的右边,大风吹起河面层层涟漪,美得就跟电影里一样。
我真希望这块地是自己的,可惜只是租来的,地是坎宁安家的。再有三天,等干完了所有收割、整理和捆扎的活儿之后,我们就能收获四五十捆干草了。这样就可以小赚一笔了,这是没问题的。凯文想的是把他家纳塔利的卧室的墙纸给换了——她已经长大了,粉红色不适合她了——当然也许只是改善一下他跟迪丽莎的生活,享享清福。而我想的是把我皮卡车上的阀门修好。
我们只能在周末上地里干活,凯文和我。你知道,我们平时都得在公立学校里上班。星期五傍晚,凯文就会一路吆喝着去给拖拉机加油。这是我们劳作的开始。他干活很卖力,真的,看他那双粗壮的胳膊就知道了。每星期五他都摩拳擦掌的。到时你就看吧,还在吃午饭的时候他的脚就在打拍子了。其实我也是一样蠢蠢欲动,早早穿上了埃莉在里德百货给我买的靴子。我们打算一直干到天黑,能收多少收多少。眼见着拖拉机都被装满了,可是后来却聊起了斯蒂芬·扬布拉德的案子,就是在德克萨斯州的那卡多奇杀人的那孩子。凯文,听了我从那个孩子那里听来的话之后,打了个冷战。他真的是开始发抖。然后他就回家把我家和他家的人都给拉来了。那晚上我们几乎啥也没干。
我这三年来在公立学校里主要是做后勤维护工作,不过这么久以来我都没见到过这么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弗林盖蒂是德克萨斯大学的,是那种半工半读的大学生。他被派到这里来负责辅导那些犯了死罪的少年犯。他比一般大学生年龄要大些,大概跟我差不多。长得有点胖。有一次我听到学生背地里说他不过是五磅的皮囊里包着的十磅大便而已。真是笑死我了。其实他没有胖到那种程度。他头发很长,眼睛非常蓝,蓝得跟冬天的天空一样清净。可是他最厉害的是能让那些孩子们说出该说的话来。
说实话,公立学校里的老师们大多不喜欢这些做社工的大学生。他们被分派过来做这份工作,总觉得自己非常高尚,是在拯救世界。这世上没人能拯救世界,除了耶稣。而且就连耶稣也休礼拜天,所以才造出了公立学校里的这些破孩子。同时也造出了这么个破地方。这里看起来不像是监狱,而像是一个带着围栏的社区。围栏里面是几栋学生们住的木屋。而且这里很大很开阔,茵茵绿草,鸟语花香。我觉得挺不错的,至少我们在这里有份事儿做。孩子们也不用穿制服。这里最让人意外的其实是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特别,看上去那么普通。那些孩子们两两排成队型在散步,而看守只是坐着面包车和巡逻车在周围巡视。他们都不带枪的,一个都没有。
那些孩子——包括犯了谋杀罪的——大多跟你看到的在快餐店和便利店游荡的孩子没多大分别。我猜斯蒂芬·扬布拉德只不过是个倒霉到无法自拔的家伙。可是费林蓋蒂不这么想,他就觉得自己碰到个大案子了,伤脑筋的大案子。
斯蒂芬是个瘦小结实的金发男孩,一脸的痤疮。这种小孩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他本来要戴眼镜的,可是却总把它藏在口袋里。估计是不好意思戴。他走路时从来不抬头,就好像口袋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就这么一小孩真是难以想象他能干出那样的事来。大多数时间,他都跟弗林盖蒂坐在外面橡树下的一张凳子上说话。弗林盖蒂不断地盘问他。他两眼紧紧盯着他,手放在肚子上,不断地点头。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秃鹰从树上死死盯着一具美味的腐尸。
这些孩子理论上每星期至少要得到二十五分钟的辅导,可是弗林盖蒂,这该死的家伙每次都至少要在斯蒂芬耳朵聒噪好几个钟头。
他们第一次谈话的时候我也在场,在花园凳子旁边浇水。斯蒂芬正对新来的辅导员做常规汇报。“我两年前的十二月九号夺去了威廉·B·哈里斯的生命,然后被判了三十年有期徒刑。”这话是他们在死刑犯看守所里学会的。之后他们就只是张嘴说出来而已,没有一丝情绪,因为已经说过好几百遍了。
斯蒂芬说完撩起遮住眼睛的一缕金发,直勾勾地看着远处。这时弗林盖蒂却突然换了个话题。通常此时大多数辅导员都应该变得很严肃,很伤感,停一会儿才说,“那你愿意说说这事吗,斯蒂芬?”斯蒂芬就会回答说“嗯,可以吧。”因为他知道要是说不的话他就会被扔到那小河里,连个划桨都不给。然后辅导员会说:“好吧,斯蒂芬,现在你感觉怎么样?”然后斯蒂芬就会说,“很糟糕。”就这么一直讲下去,直到辅导员满意地走开去填他的CF114表格。
可是弗林盖蒂不是这样的。他只是看着他一直点头。然后就开始聊棒球、足球和重金属摇滚。我当时正拿着小铲子蹲在那儿干活,听到这儿差点笑出声来。于是我就呆在那花圃边上继续听他们聊一个在车祸中断了只手的英国鼓手。然后弗林盖蒂就说了声再见走掉了。大屁股扭得跟鸭子一般。而斯蒂芬呆在那儿就像被棍子抽过似的。
从那以后他们俩就经常在一起。总是坐在那棵橡树底下的水泥凳子上。其他的辅导员都在社安局弄了个办公室什么的,要保护孩子的隐私嘛,就是弗林盖蒂没有。他喜欢在空地上聊。最神奇的是,他这样竟然真的撬开了那孩子的嘴。
我和斯蒂芬有时候也会一块儿干活儿。他们偶尔叫孩子们去弄弄花圃,扯扯野草什么的,不过得看他们犯错的级别。斯蒂芬干活儿还真不赖——他可是个老手——他们把他派给了我。这里总共有300个孩子,大约有二十个杀人犯,他们的案子估计你都听说过。有的孩子只不过是在妈妈的牙刷上撒了泡尿,可也有因为买不到毒品,结果发狂,用圣诞彩带勒死婴儿的。其他大多是把自己的伙计打得缺胳膊少腿儿的。有个女孩用刀捅了她老爸400下。
凯文在这里是个特别的人。他在这儿都干了十二年了,对这些故事毫无兴趣。他说只要过上一阵子,谁都不会再有任何兴趣的。你就会捂着耳朵,找一台噪音最响的割草机,把马力开到最大,安安静静地干自己的活儿,这样你的头本来就嗡嗡响了,连午饭铃都听不到,更别说闲言碎语了。就连每天他们家的迪丽莎到大门口接他下班时给他也是一声不吭就钻进班车里。要是她问今天过得怎么样的话,他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说,“老样子。”
我和凯文开春的时候在那块地里播的种。恰克·安德森借给了我们拖拉机和其他的工具。我们是三月底犁的地,第二天播下的牧草。那天晚上我们播完了种之后,俩人拎着酒瓶坐在河边,好好地痛快了一把。
虽然不是我们的地,可凯文和我兢兢业业地料理着上面的庄稼。说起来真不知道我们当初怎么干起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拉屎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就聊起了开牧场生意。知道吗,去年一场干旱,很多牧场的牧草储存都不够牛吃的了。我们也不贪心,只想小本起家而已。等来年再种点什么好作物。不过是因为凯文有个伙计在波尔克大街的种子商店做事,帮我们弄到了免费的草种,于是我们就说试试看吧。这块地離大路有五英里远,通往一个庄园,当时正闲着呢。我打电话给坎宁安老头的时候,他一开始觉得我们是开玩笑,说没时间跟我们瞎掰。但后来我们还是拿到手了,还便宜得要死。
晚上,我们从公立学校回来的时候,会喝上几杯啤酒,坐下来盯着这该死的东西慢慢长大。牧草的叶子很宽,杆子却很细。不知不觉地就长到快四英尺高了。
真是长势喜人啊。我们坐在皮卡车的车斗里,看着天上的星星。有时,天空很清透,凯文可以指出来哪一颗是在星星之间穿行的卫星。这年头了,没想到还能偶尔听到郊狼的嚎叫。我真想崩了那些家伙——从前你要是宰了它们还能拿到奖金呢——可是凯文说它们从来也没祸害过人。也许他说得对。不用等着郊狼来,这世上已经有太多杀戮了。十二年前,凯文一开始在这学校做事的时候,还几乎没有孩子杀人的案子呢。现在可是一点也不新鲜了。他说现在每天发生这么多的谋杀,你都不知道这世界怎么回事了。
凯文经常带着小纳塔利和米隆到地里来。他们就在那土路上玩耍,有时候也爬树。可是有一天,纳塔利在河边碰到了一条响尾蛇,这下把凯文吓得魂飞天外了。她当时才六岁,差点就被咬了。我从来都把我们家罗伯特留在家里。他才四岁,没必要让他出来跟蛇一起混。
那个星期五晚上,我们本来是要开始割草的。第二天,我们还要接着割,然后要把它们抽打好、排成一列一列的。然后还要去翻动把他们均匀地晒干。最后还得捆扎起来。结果那天干活儿就干得很晚了。同时也是凯文对斯蒂芬故事有反应。一开始他根本没听,可是我还是嘚啵嘚地往下讲。结果后来他就死瞪着我,眼睛都鼓出来了,好像我跟他讲的是世界末日来了似的。
弗林盖蒂从斯蒂芬那里基本上什么都问出来了,除了他为什么要自首。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在一个小孩身上这么孜孜不倦地追寻哪怕是最细微的细节的。于是我也开始越来越仔细地偷听他们在公园凳子上的对话。我不敢相信的是这孩子怎么就对弗林盖蒂那么信任,事无巨细地啥都告诉他了,不过唯一没说的是他最想要听的那点。
有一次我看到弗林盖蒂还拿来了一包印第安人牌香烟。这可破坏规矩的。那天还下着大雨,弗林盖蒂打了把伞,俩人在凳子上靠得很近。我正巧路过到小木屋里去。我看见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包印第安人给了斯蒂芬。不过这事儿我也干过。我有一听斯考尔烟叶,那些孩子们都想死了要来一口。只要给一小撮,啥活儿他们都愿意干。这就是人性。我估计弗林盖蒂明白只要有一盒烟,斯蒂芬没有什么不会说的。
斯蒂芬杀人的时候十四岁。当时他们家住在松林一带的一辆拖车里。他曾经在一家爱吃鸡肉的浸礼会人家呆过几年。后来因为小偷小摸又被妈妈接了回去。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和玩电脑游戏。他爸爸远在油田工作,妈妈于是靠在邻里做皮肉生意为生。
后来有一个叫比尔·哈里斯的家伙往他们家跑得特别勤。这人在那卡多奇是有家室的。这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坏就坏在这拖车里廉价的三合隔板。斯蒂芬什么都听得到,哼哈呻吟,拍打尖叫一句都漏不掉。他气疯了,操起棒球棒对着床上的哈里斯砸棒球。他只砸中了一两个,可是哈里斯起来后一脚踢到了他的嘴巴,把他送进了医院缝了八针。
斯蒂芬自己出了院,决定跑到哈里斯的老婆那里去把她老公的丑事抖出来。他骑上自己的捷佳牌变速山地车冲向那里。只不过是半路上他突然转念决定偷辆车开过去。正好有辆后挡板上破得只剩半个田字的丰田牌皮卡在那儿。他一路超速到了目的地。那个女人,哈里斯太太,或者不管她叫什么,把斯蒂芬招呼进了自己的拖车房子里,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厨房的桌子上。
斯蒂芬告诉弗林盖蒂说这个哈里斯太太最奇怪的地方是——一头红头发——听了老公到处乱搞的丑事之后竟然眼睛都没眨一下。她从桌子上站起来,双手抱住了斯蒂芬,开始用手指在他胸脯上上下摩挲。她说谢谢你告诉我,然后解开他的扣子,接着往下拉开了他裤子的拉链。他当时十四岁,一天到晚带着根硬梆梆的鸡巴,哪能受得了这个妇人的如此挑逗啊。
他把这些都跟弗林盖蒂坦白了。这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他跟弗林盖蒂详细描述了自己是如何被勾引的,还有她是如何把口红印满了自己的爱根,她是如何跟个啄木鸟一样在带着一头红发在那里上下吐纳。弗林盖蒂竟然也就毫无遮拦让他这么一吐为快。俩人坐在公园凳子上,看来都非常认真。
斯蒂芬当晚还回了家。把那辆半个田字的皮卡扔在了镇子外面。等他回到家,哈里斯已经走了。他妈妈给他做了炸鸡排哄他。她以前可从来没做过吃的,家里常吃的都是索尼克汉堡。他坐在桌边慢慢地享受这顿难得的美味。妈妈问他嘴巴是不是很疼,他说没事了。他看到卧室门外还有哈里斯的一块手帕,也只是踩着走了过去。
从那以后他一星期要去拜访哈里斯太太几次,总是骑着他的捷佳去的。哈里斯也是在油田工作的,对此一点也不知道。那个红头发,一直甜言蜜语地说斯蒂芬是多么地可爱等等。她给他做三明治、冰激凌。他走的时候还坐在水泥墩子上向他挥手告别。那时候的斯蒂芬简直就是一头天堂里的猪了。
长话短说,有一天哈里斯终于因为提前回家,在谁也没料到的情形下撞见了斯蒂芬,正和红头发一起在床上打滚呢。接下来就像是一出情景剧了。哈里斯拎起这个孩子扔下了床,不停地扇他耳光。斯蒂芬被揍得够呛,骑着自己的车子灰溜溜地走了。两个钟头后,他拎着把来复枪又回来了。那是他从一辆皮卡车里偷来的马林枪。它就挂在车里的枪架上。斯蒂芬停好车,绕到房子后面,站在拖车接头往卧室里看。哈里斯正在那里欺负他老婆呢。斯蒂芬从前打过猎,而且他在任天堂游戏机上可是个神枪手。他一枪打过去,正中哈里斯的前额。后者轰然倒地。斯蒂芬打开拖车门叫哈里斯太太赶紧收拾收拾,俩人要远走高飞。可那女人却直接就疯掉了。他要带她去佛罗里达。那是他在电视里见过的天堂圣地。
哈里斯这时在地上还没断气。斯蒂芬想听到的是哈里斯太太当着她老公的面说“我爱你,斯蒂芬。”斯蒂芬是早就疯了。可那女人却跪在老公面前哭泣起来。接着斯蒂芬冲她嚷嚷道,“吻我!”他才十四岁,却拎着把枪大叫“吻我!”她只好爬起来吻他的嘴唇。然后他走到哈里斯身边,端枪对准了他的喉咙,扣动扳机结果了他的性命。后来他又朝哈里斯的心脏再开了两枪。哈里斯太太在旁边不停地尖叫。
我猜想弗林盖蒂一定是把这看作是什么恋母情结之类的,因为他问斯蒂芬是不是爱上他妈妈了,是不是把哈里斯太太当作妈妈了,诸如此类的问题。可是,尽管了解得这么清楚了,他还是不了解他后来为什么向警察投降。他们每星期好几次从不同方面来讨论这事。最终他终于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嗯,哥们,”——这也是让我差点疯了的称呼,这个叫弗林盖蒂的家伙竟然满口“哥们”和“扁”还有“酷”和“野”之类的俚语语——“你到底为什么要向警察自首啊?”
斯蒂芬,一开始啥也说不出来,只是“因为,因为”地重复着。
斯蒂芬已经跟他讲过了他枪杀了那个混蛋哈里斯之后怎么逃进森林里的。警察又是怎么潮水般包围过来的。他又是怎么躲在一棵树后等着有机会溜回去问红头发愿不愿意去佛罗里达的。那是他唯一的念头,到海边去,那里全是苗条的姑娘儿们。他其实根本不怕警察,一点都不怕。他坚信自己一定能逃出去。他还要回家给妈妈留张条子。我去佛罗里达了,再见。警察和救护车还有消防员都围着他,到处都是。
他终于逮着机会溜了回去,从窗户里窥探拖车里。他看到警察正在那里拍照。弗林盖蒂不相信这段。我看得出来,可是斯蒂芬也不在意。他只是说了句我撒谎还有什么意义?我杀了那人,大家都知道的。
等他再回到森林里。太阳就要下山了。几个小时之后他走出来向警察投降。那些人正在拖车前面的台阶上喝咖啡呢。他就这么自首了。
弗林蓋蒂又问那个问题了,说这对他来讲很重要,又说了些斯蒂芬需要得到人尊重之类的废话,可是斯蒂芬只会重复半句“因为……”。我坐在他们旁边,坐在花圃里,竖起耳朵来听着。有一两次,斯蒂芬转过头来看我。我赶紧低下头,假装对他们没兴趣。
后来那天下午,我和斯蒂芬到外面的花圃里锄土松土。那里还有其他工人,不过他们都在偷懒,伸着个腿坐在一边。我埋头苦干,斯蒂芬却是懒懒地拖着耙子。他的手臂又瘦又长。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戴着眼镜,这可不正常,脸上还扑了遮盖青春痘的褐色粉末。他看上去伤心极了。干了半晌,他才耙了屁股大一点的地。
凯文在栅栏外面,在靠近员工宿舍的地方忙着清理杂草呢。于是我问斯蒂芬怎么看油田的那些牛仔的什么的,我当时想的是这孩子一定觉得我问这样的问题,听起来像弗林盖蒂了,于是就准备打住了。不过我也不想让他听出退缩的味道,于是就翻了翻土,吹着哨子走开了。我转而开始筹划那晚和凯文要开始在地里甩开膀子大干的事。我觉得该回家去好好吃它一大块牛排,再来点让人精神饱满的佳得乐。我看着天空,心想晚上还是不是个大晴天。这时斯蒂芬突然转向我。他直直地看着我。
“我只是怕黑,”他说。
一开始我以为他说的是黑鬼,然后又觉得不对,因为这词儿只有在老电影才听得到了。然后我突然明白了。他还是直钩钩地看着我,简直让我觉得见鬼了,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从来也没问过他啊。也许是他觉得我听到他和弗林盖蒂的谈话了,所以他觉得我也想知道。他的眼角整个都红了。这可不像那个偷了卡车,睡了人家女人还把枪伸进人家嘴里,把脑浆轰炸了一地的孩子。他看来跟其他孩子没有两样。他站在那儿,手里拖着个耙子,望着栅栏外面。
“我躲在林子里,天黑了,”他说,“我从来也没在那么黑的地方呆过。”
我低头把地挖得更深了点,什么也没说。我在想要是弗林盖蒂听了这话能得出什么结论。这孩子啥也不怕——不怕杀人,那是肯定的,也不怕偷东西,有机会就乱搞。我只觉得奇怪。估计他从来也没缺过电视吧,可林子里啥都没有。恐怕那才是他觉得最可怕的。我只是点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伙计,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跟凯文讲这些的时候他一脸疲惫的样子。当时我们正给拖拉机加油。他拎着五加仑的油桶,我扶着漏斗。不知为什么他的手突然抖了起来,就像打了个冷战,结果汽油洒了一地。“怕黑,”凯文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说,听起来不像是个问句。等他把汽油灌完了之后,他跟我说要离开一下。我看着他匆匆忙忙地朝我的皮卡走过去,砰地一下关上了车门。他从土路上一溜烟地穿过那片地跑了。我爬上拖拉机想发动它,可是该死的钥匙被凯文带走了。
于是我只好坐在地上,拿棍子撩起一群蚂蚁,无聊地看着这些数不清的小家伙在上面奔来跑去。据说他们可以在地里聚成十五英尺高的蚂蚁堆。它们还可以成群结队地钻进婴儿的身体里,让他们窒息。现在它们爬到我身上来了,我只好爬上拖拉机,眺望着地的那头。
真的很晚了。西边的晚霞红透了半边天。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几颗星星了。最后一只秃鹰也随着热气的消解慢慢下降了。不知道它们晚上睡在哪里。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蟋蟀是不睡觉的。它们吱吱地叫了起来,就像唱歌一样。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反正等我抬起头来看到凯文的时候已经完全天黑了。他开着我的皮卡回来了,带着自己一家人,他的妻子迪丽莎,儿子劳伦斯和米隆,女儿纳塔利,一个都没落下。然后我又看到坐在卡车后面的是艾丽和我家的小子罗伯特。大家都没说话。通常他们到了一起可是又笑又叫,闹得跟暴风雨似的。
凯文从车里出来,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他穿着件工作衫,袖子卷到了肩膀上。他眉头紧皱,眼神凝重。他让大家在地边上排成一排站在他身后。艾丽穿着睡衣,踏着拖鞋,头上还带着发卷。迪丽莎手上抱着小米隆。劳伦斯胳膊下夹了只足球。我跟罗伯特虚晃着打了几拳,不过他还是跟老鼠一样悄无声息。牧草长得太高了,都没过了孩子们头顶。大家谁也没说话。整个地里静悄悄的,只听到蟋蟀的歌声。
凯文让我站在队伍的最末端,然后就开始领着大家穿越牧草地。大家都跟在他身后一步步地走着,不过很快他就开始小步跑了起来,大家也就只好跟着跑了。然后他越来越快,我们就追着他,披波斩草地穿行在田野中。孩子们开始大笑,接着迪丽莎也咯咯地乐了,然后是艾丽疯狂地叫喊起来了。我牵着罗伯特的手。他一路跑着,不断地踢着牧草的梗子。凯文不知怎么大喊了起来。我也彻底放松下来,开始跳起舞来。自打吉丁斯的俱乐部被火烧了以后,我可再也没有这么狂野地舞过了。
这看起来简直是傻透了,还有一大堆正事没做,我们几个大人却带着孩子这样在田野里乱跑。可是拽着我家小子,听着大家的笑声,我真的乐在其中。后来我朝牧草上头望过去,发现天真的很黑,很深邃,无边无际地笼罩着我们。我们笑着,闹着,我忽然间明白了凯文在做什么。他才不是犯傻呢。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