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与救赎——从《圣经》角度分析《洪疫之年》中的生态主义

王彩霞 （天津外国语大学 300000）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Margaret Atwood）在2009年发表了《洪疫之年》（The Year of the Flood），这是继她2003年发表的《羚羊与秧鸡》后的又一部生态预警小说或是生态反乌托邦小说。小说采用了史诗形式，运用倒叙和两个叙述者相互交叉叙述的手法。通过第一位叙述者托碧（Toby）和第二位叙述者瑞恩（Ren）的各自对现状及过去种种回忆，警示人类如果奢华无度、荒淫糜烂、强权霸道、破坏生态，其结果必然是走向灭绝。一场突如其来的全球性大瘟疫并非偶然，而是人类自己酿造的悲剧，也是人类唯发展论的必然结局。本文将以小说中隐喻的洪水、亚当、夏娃等传说故事为基础，从惩罚与救赎的角度出发分析作家赋予《洪疫之年》中的生态意识。

一、惩罚

自然界是由一条巨大而神奇的生物链构成的。阿特伍德认为人类只是这条生物链中极为平常的一环。人类与动物、植物同样都是上帝挚爱的宠儿，他们一起享受着上帝赋予各自的生存权利与生活空间。然而，随着人类私欲的膨胀，他们的发展爪牙开始侵入生物链中的其他部分，霸占生存资源，夺取居住空间，甚至随意改变生物基因组合以满足人类物欲。种种行为极大地打乱了原本和谐有序的生物链，破坏了生态平衡，引起了自然界的骚乱。正是这种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终将导致人类自食其果。这不是自然界对人类的惩罚而是人类行为本身在惩罚着人类自己。《洪疫之年》中，阿特伍德运用“洪水”这一意象来表明惩罚人类的正是人类自己。

根据《旧约》中的《创世纪》第6-8章，上帝对于人类充满了失望，他认为人类及一切有血息的生物都很邪恶也很残暴，所以他决定把这些生物一一清除，然而上帝还是预先告知了一家老实而诚信的人---诺亚，命他用歌斐木造了一艘大木船即诺亚方舟，然后带着世上雌雄两性生灵进入方舟，躲避这场大洪水，并让其承担延续人类及重建世界的重任。这场洪水的发起者是全能的上帝，而人类相对于他来说只是臣民，上帝拥有着对他们的生死之权。

但是在《洪疫之年》中，这场“大瘟疫”（waterless flood）却不再是由上帝引发的，而是人类自己。由于是人类自己贪得无厌，一味追求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欲望，不顾与人类，乃至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最终导致了瘟疫的大爆发。这场瘟疫“就像有着翅膀一样，在空中飞快传播，就像火一样迅速蹿遍城市，蜂拥出一群群携带细菌的暴民，恐怖份子以及刽子手。”（阿特伍德，2009：20）。表面上看这场几乎灭绝了全人类的洪疫似乎是自然现象，其实背后的病毒发明者竟然是人类自己。为了获取巨额的经济利益，科学家将病毒移植到一种保健药丸中，并根据投放市场的时间差异而在药丸中设定了延时因子，使得瘟疫在世界范围内几乎同时爆发。然而由于药品并没有及时出现，汹涌而至的洪疫使人类在极短的时间内濒临灭绝。

其实在洪疫还没到来之前，上帝的园丁们（The God’s Gardeners）就已经有所预言了。小说中两个女主人公都是上帝的园丁。该组织由亚当们（Adams）和夏娃们（Eves）以及成员组成。亚当一号（Adam One）则是园丁们的领袖。在诺亚方舟之日（The Festival of Arks）上，亚当一号曾指出：“又一次的对大地的诅咒不是上帝做的而是人类自己。”（阿特伍德，2009：90）。演讲中，亚当一号还提到了旧约中上帝对人类的一番话：“所有对人类的恐惧和惧怕将高于地面上的任意一种野兽，空中飞翔的任意一种禽类………他们都将交付给你们控制。”（旧约 9.2）。然而在亚当等园丁眼里，上帝不是在告诉人们他们有权力来破坏所有的生态，只是作为上帝对宠爱有加的生灵们发出的警告。可以说这就是小说的眼睛，将作者的生态观已经全盘托出：人类如果不悬崖勒马，将自食恶果。

《旧约》中，上帝虽然想摧毁他亲手创造的成果---邪恶的人类，但是他仍然选择了一家老实的幸存者：诺亚及家人，预先给予警告，并且要他们建一艘方舟来拯救自己和世上其它类生灵。因此，从此层面上分析，上帝既是人类的缔造者、破环者、同时又是拯救者。在一定意义上，上帝更像一名革新者：去除世上邪恶的东西，留下善良的一部分，并在此之后开始新的生活。这正是《旧约》中的一种典型的“犯罪-惩罚-拯救”的人类发展模式。

然而在《洪疫之年》小说所描写的浩劫中，人们无法寻求拯救者，因为连“上帝甚至不知道人类下一步将要做什么？”（阿特伍德，2009：12）。人类的物质欲望超出了上帝这个全能神的控制范围。文中女主人公托碧以前为了生计，曾帮人贩卖“秘制汉堡包”。而秘制汉堡的秘密就在于“没有人知道其中所含的到底是哪一种动物的蛋白，有时我们可能会发现在这种汉堡中一块猫的毛皮或是一截老鼠尾巴的碎片，也有可能会是一块人的指甲”（ 阿特伍德，2009：33）。为了获得最大的利润，人们甚至会用人的尸体制成汉堡然后贩卖。这种残忍而疯狂的发展理念是对人类单纯追求经济利益而完全丧失人性的生动写照。如果连人类本身都可以拿来作为赚钱的材料的话，自然、各种生灵就更不在话下了。也正是由于人类的贪得无厌，索求无度，为了追求经济利益，可以牺牲其他人的生命来达到目的，所以这场浩劫注定会发生。

二、救赎

在人类自己酿造的灾疫面前，全能的上帝不再是人类命运的拯救者，生存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人类自己身上。这是面对灾难后的反思，也让人们开始思考现在的唯发展主义模式是否合理，人类中心论的发展理念是否恰当。阿特伍德在小说中将“花园的园丁们”作为生态意识的传播者，以现代著名的生物学家以及生态学家为榜样，告诉人们应以何种经济模式发展。

1.亚当、夏娃

《圣经》故事中，最早的人类应当是亚当和夏娃了，上帝首先制造了亚当，又怕其一个人孤独，所以用其肋骨制造了夏娃，人类最先的两个人类诞生了。他们刚开始是没有思想的，像上帝的宠物一样，在伊甸园里自由的生活着，他们和周围的动物、植物相处融洽，因为没有贪欲，所以他们之间是平等的，是和谐的。

然而在《洪疫之年》中，亚当们和夏娃们都是有思想，有分工的，他们同样住在上帝的花园里（Eden cliff Rooftop Garden），这个花园座落在一些古老的被废弃的建筑屋顶，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花草，还有翩翩起舞的蝴蝶和蜜蜂。亚当们和夏娃们都是“上帝的园丁”，他们崇尚自然的生活方式：身穿自制的原色麻布衫袍；培植蘑菇，吃着各种素食；养殖蜜蜂，用蜜蜂和蛆治疗伤口。亚当们和夏娃们除了维持上帝的花园正常运作外，他们还需要把各自的特长教给花园里的孩子们。他们经常举行游行活动，大力提倡人们拒绝肉食，热爱周围的大自然；他们还会救助一些社会上的弱势被压迫的群体。作者在这里颠覆圣经里的经典，意义在于塑造一批不为个人利益所诱惑，能意识到人类生存危机并为之而努力改变现状的环境卫士，以此来引起读者的强烈的心理共鸣和震撼，激发人们的生态危机感。在《羚羊与秧鸡》中，这个组织也出现过，但都是出于边缘化的、遭到公司警破坏的弱势群体。但在《洪疫之年》中，他们却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小说中两个叙述女主人公都曾是这个组织的成员，其提倡的保护自然，爱好和平等生态意识对她们都产生了很深刻的影响。亚当一号---上帝的园丁的领导者秉持着万物平等的神学基础，主张人类与大自然和谐共处，回归自然。面对他周围人们的各种为了追求经济利益而不断侵略自然，破坏生物链的行为，他深感痛心和焦虑。他预言了洪疫的到来，因此亚当和夏娃们都在不断的训练生存技能，并且在“上帝的花园”里设立了阿勒特（the Ararat）来储存食物应对灾难的来临。

与《圣经》中无意识的亚当与夏娃相比，上帝的园丁们在行事的时候都有非常明显的生态思想，在小说中充当生态提倡者，努力唤起人们对自身行为的检讨，推崇人与自然的平等合一。为了更为明显的宣传这种生态意识，“上帝的园丁”甚至还设定了许多有深刻含义的重要的节日。

2.节日

节日在《洪疫之年》中也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全小说共有十四章，除了第一章之外，剩下十三章都以上帝的园丁庆祝的一个节日命名，每章之前，亚当一号都会做一个简短布道并朗读一首与情节相关的赞美诗。这些节日无一不在表达着一种思想：人与人、人与自然万物都是平等的；人类应在思想上和行动上都热爱自然。因为人类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如果人类---这一生物链过分扩张的话，必然会引起自然界的失调，失去自我修复能力，最后人类将会葬送自己。正如阿特伍德在小说中所表达的一样，“这场瘟疫没有感染其他物种唯独人类自己，它将毁灭人类，留下所有未曾接触的生物”（阿特伍德，2009：424）。所有死去人们的灵魂中，有“破坏生态活动的人；有谋杀上帝生物、灭绝物种的人；有藐视法则的人；有仅敬拜财富的人；也有得到了钱财和全球势力的人”（阿特伍德，2009：425）。面对惩罚，他们最终将丧生于自己的手指下。

小说提及的第一个节日是创世日（Creation Day）（阿特伍德，2009：11）。根据《圣经》，上帝在创造了世间的动物和自然之后，才制造了亚当。亚当和以其肋骨制成的夏娃是没有思想的。而在小说中，亚当一号的布道很明显的指出了上帝给了人类自由思考的权利。“人类会因为肉欲和物欲的诱惑做出连上帝都无法预知的事情”（阿特伍德，2009：12）。作者阿特伍德这里将上帝与人类进行了比较，也预示着人类将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无事不做，最终将导致一场连上帝也没有办法来拯救的灾难。

小说十三个节日中，除了与圣经相关的节日之外，还有五个节日是值得深入研究的。这些节日都是以关注环境的学者名字命题并且在前面都加上了圣人（Saint）这一称呼。

第一个节日是圣人尤尔节（Saint Euell of Wild Foods）。尤尔•西奥菲勒斯•吉本斯是一个野外活动者和天然饮食倡导人。他提倡从大自然中寻找健康食物。在《洪疫之年》中，它是作为第五章的小标题出现的。洪疫之年还没有到达，但是亚当一号已经预言了它的到来。他认为“洪疫之年来了之后，所有的交易将会停止，所有的幸存人类将被抛到上帝无边的花园中”（阿特伍德，2009：126）。人要继续生存下去就必须去自然中寻找生活必需品、寻求食物。这也在告诫着人类，即使科技的发展可以让我们暂时超越自然、甚至改造自然。但科技不是万能的，它无法循环生产资源，相反很多时候科技是在用牺牲消耗一种资源的代价来获得另一种能源。科技不是维持人类生存的最安全的途径。最终人要生存却不得不回归自然。在自然---这片广袤的上帝花园里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这也是在作者在告诉读者：自然永远是人类的摇篮，善待自然就是善待自己。

第十章是圣人迪安日（Day of Saint Dian）。迪安•弗塞是美国著名的动物学家，她曾用了18年对大猩猩进行了细致入微的研究。她反对旅游业、反对偷猎以保护动物栖息地。迪安•弗塞国际大猩猩基金会对于人类了解和保护大猩猩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亚当一号在这一节日里发表的布道中认为“圣人迪安赋予我们的精神是关爱所有的生物。她认为这些生物值得我们用对待亲朋一般的挚爱来真诚对待”（阿特伍德，2009：312）。这种大爱在当今的科技社会中似乎已经在一点点被遗忘了。人类在物欲在驱动下变得越来越冷漠，超越利益的关爱在阿特伍德眼里显得尤为珍贵。这也是她关注生态和谐的生动写照。

第十二章是圣人蕾切尔日（Saint Rachel and All Birds）。这个节日很明显是纪念著名生态学家蕾切尔•卡逊的。她是美国著名海洋生物学家，但她是以她的作品《寂静的春天》引发了美国以至于全世界的环境保护事业。她关注到了杀虫剂、除草剂的过量使用，造成野生生物大量死亡的事实，在书中她对农业科学家的科学实践活动和政府的政策提出挑战，并号召人们迅速改变对自然世界的看法和观点。蕾切尔•卡逊为现代环境保护思想和观点的做出了开创性贡献，是现代环境运动之母。她对公众和政府加强对环境的关注和爱护的呼吁，最终导致美国国家环境保护局设立了“世界地球日”。阿特伍德将她的名字作为第十二章的小标题，用意是非常明显的。因为“上帝的园丁们”已经“有了强大的实力使得公司感觉其利益手少了威胁，所以派来公司警摧毁了上帝的花园”（阿特伍德，2009：275）。这种打压就像当年“有强大实力的化学品公司攻击蕾切尔.卡逊一样”（阿特伍德，2009：372）。但不论是蕾切尔.卡逊还是花园的园丁们，他们都没有放弃，因为他们相信这一切都会解决的。也正是这样，亚当一号认为这场洪疫不是绝对的毁灭而是新世界的重生。没有了人类污染，没有了人类制造的硝烟，小鸟们才真正获得了灵魂的自由（阿特伍德，2009：371）。而人类也将在经历了这场浩劫后，在废墟中得到灵魂的反思与重生。

第十三章的小标题是圣人特里日（Saint Terry And All Wayfarers）。加拿大人特里在十八岁花季年华时，被检查出罹患癌症而被迫截去右腿。生性倔强的他没有被病魔摧毁，更没有放弃生命。他乐观积极地在医院里接受各种治疗与康复，鼓励医院里的其它患者要勇敢地面对病魔。当他得知加拿大政府对癌症研究的资金投入仍相当匮乏时，他决定为癌症患者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开始了横穿加拿大的“希望马拉松”义跑，目的是号召每人为癌症研究捐赠一元钱。阿特伍德选择他作为圣人是因为“他用一条肉腿和一条金属腿跑了那么远，他面对巨大灾难时的勇气，他证明了人类可以不用矿物燃料照样旅行，他与死神抗争的精神”（阿特伍德，2009：371）。面对洪疫的巨大打击，亚当一号希望所有幸存的人们能不放弃任何生存的希望，同时努力为创造新世界而活着。这是对处于绝境的人们的最好的鼓励，同时对于生活中艰难坚持原则的生态学家都有巨大的勉励作用。

第十四章也是最后一章的小标题是圣人朱利安日（Saint Julian and All Souls）。阿特伍德将朱利安视为圣人，她希望人类能够原谅这些犯错的人，因为错误能够让人重新认识自己并以正确的行为处事。亚当一号质疑着“我们人类是否上帝将我们留在这个宇宙中，我们是否配得上物种这一称号，因为我们已经把上帝赐予我们的世界和生物都破坏了”（阿特伍德，2009：424）。这里也是人类在经历了洪疫之后的一次灵魂忏悔。就像亚当一号所说的“让我们原谅大象的屠宰者、老虎的扫荡者、窃取熊胆的杀戮者、剥下鲨鱼软骨的侩子手以及截掉犀牛角的杀手们，我们原谅他们以此希望上帝能原谅我们的行为一样”（阿特伍德，2009：425）。在洪疫之后的废墟上，在被人类亲手摧毁的荒芜中，仅存的人类在祈求原谅，救赎自己的灵魂，以便救赎整个世界。这就是小说的主旨：面对已经被破坏的环境，已经失去平衡的大自然，人类只有自我反省，自我修正才能自我救赎！

综上所述，阿特伍德在《洪疫之年》中颠覆《圣经》中的经典形象，以洪疫为中心，描写人类走向末日的历程目的在于让人们意识到人类固有的唯发展主义以及人类中心论是违反自然发展规律的，种种过度的科技发明以及过分侵入自然界生物链中的其他环节的行为必然导致自然的失衡；一味追求的肉欲和物欲最终会将人类自己送上毁灭的绝路，自身不负责任的行为最终也将惩罚人类自己。面对一切咎由自取的恶劣后果，人类没有其他的拯救者，只有人类自身才能救赎自己。人们必须反思并改正这种单纯追求经济效益的发展模式，回归自然的发展轨道中，在生物界可承受的范围内，寻求人类与自然的双赢点，实行可持续发展，这不仅是在挽救已经支离破碎的生态环境，也是在救赎人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