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界中的“气味王国”
——《香水》文学作品与电影的对比分析
2018-01-27焦子慧中国人民大学北京100872
⊙焦子慧[中国人民大学, 北京 100872]
德国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成名作《香水》构建了一个奇妙的气味王国,嗅觉的感知与表现可以通过文字来详细描述,但将其呈现在屏幕上却不是一件易事,需要借助多种媒介语言才能使观众感受到气味的神奇与伟大。导演汤姆·提克威的《香水》与作者聚斯金德的《香水》已经大有不同,他们以擅长的方式各自传达着对人性的理解与讽刺,为欣赏者提供了两种耐人寻味的体验,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人物塑造
在人物的个性塑造与性格呈现方面,导演选择了与作者截然不同的表达重点,对时代的不满和自我的追寻在影视作品中已明显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天才恶魔的人性回归。
聚斯金德在小说中对主人公格雷诺耶自始至终经历过的每一位“主人”几乎都有着细致的刻画与描写,母亲、乳母让娜·比西埃、长老泰里埃、加拉尔夫人……直到他的最后一任雇主:阿尔努菲夫人,作者都毫不吝啬地通过或多或少的文字描述着他们形形色色的人生,最初的母亲和几位抚养者以外,他们大都鲜活、立体,虚伪、自私、贪婪,无休止地剥削着以格雷诺耶为代表的底层劳动者,这是那一时期法国社会资产阶级中的普遍存在,也是聚斯金德通过作品想要讽刺的社会丑恶。小说的开始,作家便具体地描绘了时代、国家中无处不在的“奇臭无比”的味道,这一令人反感的体验不仅体现在嗅觉,更传达出讲述者内心对现实的抨击与否定。随着故事的开展,对个体气味的描述也越发犀利,格雷诺耶用味道感受着世界,在他看来,人在随时随地散发出臭味,一种让他难以忍受、躲避不及的味道,因此在离开香水制作商巴尔迪尼前往格拉斯的途中,他选择在荒无人烟的整个王国最远点——康塔尔山停留下来,并度过了整整七年,对他而言,“他最感到自由的是远离了人 ”,城市里没有哪块石头、哪块土地不充满了人的味道,他们身上散发着臭气,内心无情,充满贪婪。聚斯金德在小说中对格雷诺耶以外的人物不遗余力地进行着嘲讽与批判,他们既是整个故事的配角又是一个个被批判的主角。
与小说不同的是,在电影中,导演把大部分时间都给了格雷诺耶,紧紧围绕着他的天赋与冷酷讲述了一个“天才杀人犯”的故事,这个故事中,除格雷诺耶以外的角色大都位置平等且特点极为相似,他们作为格雷诺耶生命中短暂出现的人物,大都自私、贪婪、冷酷,因此最后常常被夺去生命作为惩罚。同时,导演渴望在荧幕上呈现的重点并不在于对社会与阶级的批判,因此在电影篇幅有限的情况下,对主角以外的人物刻画是非常粗略、扁平的。他们的出现与消失都极为简练,再无更多的交代,对他们的讽刺也往往一带而过。
文学作品《香水》中,格雷诺耶作为嗅觉敏锐的天才,其自己本身却没有味道,这在他生命的开始就带给人不可言说的威胁感,乳母让娜·比西埃、长老泰里埃以及加拉尔夫人收养的其他孩童们,他们都在这种无形的压迫感中对他避而远之,甚至想要加害于他。而“没有味道”这一人物特征,也是格雷诺耶最具讽刺意味及最致命的弱点所在,他没有人的味道,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缺少存在感,这是对于嗅觉天才而言最无法容忍的缺陷,也是促使他从康塔尔山山顶走向人间的原因,他渴望向世界证明自己,甚至征服世界。而对于主人公的“爱情”,小说中只有一处有所提及,即格雷诺耶被少女的气息所吸引时,“在这个三月的日子里他伫立在格拉斯的城墙旁,在恋爱,深深享受着爱情的幸福”,但我认为聚斯金德笔下的格雷诺耶并不懂爱,也不追求男欢女爱。他自始至终没有被爱过,只有被抛弃与被利用,他的“爱情”并未被开化,情感也是麻木、单一的,他因为没有气味而自卑,没有得到关怀而仇视人类,因此必须要利用香水来征服人类,才能得到常人生来就拥有的尊重。所谓对那些未婚少女们的爱与迷恋,不过是对她们身上味道的占有欲,是他达到目的的手段。他作为人的不完整也象征着其人性的不完整,自私、麻木、残酷,都是他性情中极其反人类的特征,令人望而生畏。
电影对格雷诺耶人物形象做出的最大改动就是赋予了他人性的情感——爱情。导演将他的第一次谋杀改动为误杀便已经将原著中杀人犯的冷酷、无情进行了柔和处理,影片最后,在行刑现场他最终对所追求的一切幡然醒悟,也不过是像人一样感受爱与被爱,而这件多么简单的事却因为自己的过失永远错过了。当大家在香水激发的爱欲中齐声向他跪拜高呼时,他明白这只是人们对香水的爱,他们仍旧不爱他,给予的只是一时的崇拜。对人类爱情的失望与绝望,促使他在征服了世界的同时,却选择走向死亡。导演让格雷诺耶从小说中冷酷、怪异的天才转变为电影中人性未泯的孤独者,他朝着常人走近了一步,也让这个荒诞并带有谋杀暴力倾向的故事在影片中有了一个追求美好爱情的上扬的结局,这是电影结束时普遍需要的情节。此外,也与大众观影的情感诉求有关,导演将主人公的“感情戏”添加进影片中,增强了故事情节的吸引力,并赋予了这一角色人性的面貌,成为人人都能够理解与接受的设定。
影片《香水》对小说中的人物特征做了较大改动,格雷诺耶成为故事中唯一立体、鲜活的角色,他缺乏爱与存在感,在仇视人类与征服世界中走向消亡,而其他人物则几乎沦为平面化的角色,对他们内心与外在的呈现几乎不存在。这与导演的表达诉求有很大关系,即文章接下来要分析的部分——主旨表达。
二、主旨表达
提克威与聚斯金德各自不同的主旨表达造就了二者面貌迥异的作品,前者镜头中的奇幻故事与后者笔下的沉重讽刺,都是他们对“香水”的理解与创造。
在小说《香水》中,聚斯金德花费了大量笔墨来描写法国社会中的丑陋与罪恶,其手法也非常巧妙,在他笔下,城市是肮脏的,人的身上散发着臭气,其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小说中有2/3的篇幅都在描写法国社会中各类资产阶级,他们在利用格雷诺耶的同时又不曾给予他丝毫的爱与关怀,他们是主人公所经历的偶然存在,更是法国资产阶级的普遍代表,背叛人性之善者也必然被抛弃,这是聚斯金德在小说中强调、表达的思想,他善用反讽的腔调描述剥削者的心理活动,那些人物内心“理所当然”的贪婪与自私便是对他们的抨击与调侃,由这些罪恶组成的法国社会,必然令人难以忍受。格雷诺耶,那个时代与社会下的产物,他无情、残暴,同时又值得同情,自始至终,这也不过是一只在无爱状态下不断寻找自我的“扁虱”。存在感的缺失,对于被忽略的抗拒使他决意利用香水征服一切,最后因为香水被神化为“天使”,是作者对这个天才的讽刺,更是对千千万万被征服者的讽刺。而在读者与观众看来最具噱头的“谋杀少女制作香水”情节,在小说中只占1/3的篇幅,聚斯金德不只想要编造一个具有戏剧性的故事,他更渴望表现的是资产阶级的冷酷无情,以及在这样的社会中产生了一个如何神奇又怪异的另类。此外,格雷诺耶对人身上气味的逃离与对少女气味的痴迷也暗含了摒弃丑恶向往美好的意味,那些纯贞美好的少女象征着未经污染的人性,作者通过世界上“最权威”的嗅觉对她们的追求来表达对人性中单纯美好的赞美与追求。
电影表现的是小说立意中的一部分,出于影像主旨表达的需要,同时一部电影中要将更多立意表达清楚而不破坏主线也较为困难,因此故事中的其他人物与事件都处于次要位置,甚至被删减。如乳母与长老的角色,他们代表着格雷诺耶因为没有气味而与生俱来地带有被排斥的属性,如他从康塔尔山最初进入城市时所经历的“气体改造”事件,这意味着格雷诺耶发现了气味足以迷惑众人的事实,也是导致他杀人制作香水的最初动力,这些情节在电影中都被删除。导演将表现的主体集中在格雷诺耶的天才与残暴方面,并将其进一步扩大,紧紧围绕着他敏锐的嗅觉以及制作香水事件的开展来演绎。其中对于格雷诺耶在嗅觉方面“天才般”的感受能力与创造能力更是导演想要强调的部分,因此在影片中对格雷诺耶敏锐的嗅觉感知力进行了适度夸张,如他还作为一个婴孩处于加拉尔夫人收养的其他孩童中时,他便一把攥住朝他逼近的手并嗅了起来,这显然是导演刻意添加的情节,为了使他的天才之处更具戏剧性。在这一主旨表达中,主人公谋杀少女而最终奇妙反转的剧情成为电影的主要内容,可以说一整部电影仅仅塑造了一位人格有巨大缺陷的嗅觉天才,他从生命的最初就开始被抛弃,被无限利用,没有得到过爱,而最后却轻而易举地蒙蔽了所有人,并化仇恨为迷恋,电影完整地讲述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故事,既奇异又耸人听闻。同时,导演也扩张了主角的感情世界,最后使格雷诺耶醒悟的是对曾错过的爱情的悔恨与遗憾,这为他增添了一丝人性的魅力,至少在电影中他渴望爱情,只不过用了错误的方式来获取,这也为他的冷酷与残暴找到了少许值得同情的缘由。观众情感上的认可与接受程度是电影中必须要考虑的因素,因此提克威对作品的立意进行了通俗化的处理,但与聚斯金德想要表达的初衷有很大偏离,后者将人类共同体的爱与恨作为出发与归属,旨在通过个体爱的缺失与仇恨所具有的巨大力量来暗讽时代与社会的罪恶,抒发对弱者命运的无奈与同情,与文学作品相比,电影《香水》中主旨表达的格局明显狭隘了一些。
聚斯金德的《香水》常常充满“臭味”,他用味道表达着对国家与社会的不满,对阶级的嘲讽与批判,而格雷诺耶则是时代中怪异的存在,他因为轻视他人生命而可恶,又因为其自身生命从未获得过存在感而可悲,他是千万被欺压者的代表,又是无数仇恨意识的象征,他一生的故事讲述着伟大与丑恶,也记录着整个社会日益积累的压迫与榨取。小说中每一位人物都是时代与社会的缩影,都是作者内心所厌恶的具体表现。提克威在《香水》中则完整地讲述了一个神奇的故事,其中只有一个主角,他有着世界上最敏锐的嗅觉,为制作香水而谋杀十三位少女,因为香水免于刑罚,最终也因为香水毙命。他为了获得人类最普通的情感——爱情而逐渐走向罪恶的极点,最终也在对爱情的绝望中走向人生的终点,导演将讲述的重点放在故事情节的戏剧性方面,并最终给故事赋予了一个人性化的解释,为了我们都无法否认的追求,爱情。
小说与电影在内容表现上存在差异首先与其载体的特征有关,文字的深刻而详尽,使由此改编而成的影片往往无法将其一一呈现,但与此之外,更是作者与导演对于作品立意侧重点的不同理解决定了二者主旨表达的差异。从证明“自我”到追寻“爱情”,在导演的改编中,主旨传达的格局变小了,同时,作为一部电影,其吸引力与接受度也提高了。
三、文字与影像表达
将小说中对味道的文字描述转换为视觉画面是《香水》电影改编的成功之处,导演用事物传递着气味,此外,旁白、色调、插曲同样是故事的呈现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丰富的影像语言成为这一改编的关键之处,也证明了电影《香水》独特的魅力与价值。
提克威将小说中许多对气味的感知借助具有强烈嗅觉特征的事物来传达,如影片中对格雷诺耶出生时周遭环境的呈现,画面中出现一个鱼贩集市,刚刚被运往这里的鱼被撒到摊位上,站立在摊位面前的就是格雷诺耶的母亲,很快,他便出生在烂鱼肚肠垃圾堆中间。当镜头里到处闪现腐烂败坏的动物尸体,瞬间一股恶臭混杂在视觉上巨大的不舒适感中令观者迅速体会到了此时的外界环境。此外,对小说中美妙香味的影像化表达也非常巧妙,如巴尔迪尼在格雷诺耶为他重新创造的香水面前时的心理变化,“巴尔迪尼闭起眼睛,看见最细致入微的回忆在心里苏醒。他看到自己还是个青年人傍晚在那不勒斯公园里漫游;他看见自己躺在一个有黑色鬈发的妇女怀里,看到窗台上玫瑰花从的侧影,一阵夜风正吹过窗台;他看到被驱散的鸟儿唱歌,听到远处码头上一家小酒馆传来的音乐;他听到紧贴着耳朵的窃窃私语,他听到‘我爱你’” ,作者借助视觉通感传达巴尔迪尼的嗅觉体验,提克威则运用了蒙太奇的镜头语言,将下一秒切换到另一时空,巴尔迪尼置身于美丽的花园,陶醉在芬芳馥郁之中,不远处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走来,对他说“我爱你”并留下深情一吻。电影中,导演通过各种感知领域的相互转换完成了小说中独特内容的表达,这是小说《香水》在电影改编中的关键点,直接影响着观众对影片的接受程度。
此外,低沉的旁白,昏黄的画面,诡异的插曲以及颠倒的叙事顺序,都是导演对这个“天才与恶魔”故事的精彩演绎。他将判决格雷诺耶的情节放置于影片开始,以悬念的形式引导了故事的开展。接下来便是旁白的参与,他有条不紊地交代着事件的起因、发生、结果,仿佛就是聚斯金德本人在讲述,其声音厚重、缓慢,给人莫名的信服感,像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某一事件,同时,旁白也是故事情节发展的唯一传达者,与文学作品可以借助其他人称的描述有所不同,影片对事件的发生只能通过字幕或其他声音来传达,这也是电影《香水》中旁白不可或缺的重要原因。暗淡的画面色调则始终营造着压抑的氛围,当格雷诺耶第一次遇见巴尔迪尼时,无数次为雇主劳动时,谋杀少女并获取其味道时,凡此种种,他几乎一直存在于黑暗中,极少拥有过光明、轻松的时刻,这无疑为故事增添了一份神秘与绝望,使观众完全置身于格雷诺耶创造的这个奇妙又幻灭的气味王国中。最后,插曲的运用也成为影片的魅力所在。如在电影最初也常常在主人公谋杀少女后出现的高音片段,“神圣的男女高音演唱与唱诗班和声,再搭配深具空间感与意象感的电子合成乐,赋予这部电影意乱神迷的气息” ,音乐将这个故事中的魅惑与孤独表现到了极致,成为电影进行艺术表现的重要手段。
电影中,提克威通过丰富的视觉表现力刺激着观众的感官知觉,以传达文字表现中抽象的嗅觉描写,他克服了电影改编中的这一困难,将文学作品中绝妙的气味世界延伸到了大屏幕的画面中。同时,压抑的氛围伴随主人公逐渐扭曲的心理,推动着情节的一步步演进,导演运用了多角度的表达技巧,将聚斯金德笔下的故事进行了精彩的演绎,就文字的影像呈现效果而言,我认为这是一次成功的影视作品改编。
四、结语
聚斯金德创造了一个奇妙的气味王国,格雷诺耶作为其中最矛盾,最具争议性的存在,他既是时代的产物,也是社会中的异类,作者通过讲述这个怪才与他奇异的人生经历描绘了黑暗与丑恶的轮廓。提克威则从中汲取了最具传奇性的一部分,运用影像媒介丰富的传达效果完整地讲述了电影世界中“气味王国”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紧紧围绕着格雷诺耶展开,整部电影只剩他一个人的天才与残暴、可悲与可恶,其他人物不过充当着这个神奇故事的背景而已。于人物塑造的丰富程度与主旨表达的格局深度而言,提克威的改编较为单一、狭隘,这与影视艺术语言的表达需求有关,而在嗅觉向视觉的转换与呈现方面,这一改编无疑是成功的。
最终,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永远留在了他的气味王国,在任何世界中都从未留下痕迹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