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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黄雀记》中祖父的“失魂”与“寻魂”

2018-01-27李焱美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名作欣赏 2018年18期
关键词:失魂黄雀苏童

⊙李焱美[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黄雀记》保持了苏童一贯的写意化特色,小说意象纷纭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在小说的众多意象中,“失魂”是很重要的一个,《黄雀记》言说最多的就是“魂”。阅读后可以发现苏童对“灵魂”的看法是二元论的,在苏童看来,灵魂和身体并非永远地相存相依,有时也可能是一场漫长的分离。灵魂可以离开身体,又能够附会在某处,所以人们丢魂之后有的去祖先那里寻找,有的去找上帝或菩萨祈求。人们对“失魂”的定义也不统一,小说中祖父受惊后的失常举止被叫作失魂,保润父亲照顾祖父之后的精神错乱也被认为是丢了灵魂了,柳生称自己强奸仙女是一时鬼迷心窍失了魂,保润的魂则是一次次丢失在青春期梦遗的夜晚,精神病院里的病人更是几乎人人失魂,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有钱有权的人都一样丢了魂……尽管每个人的魂不同,丢魂的原因不同,失魂之后的表现也不同,“失魂”描写的却是人们普遍的精神困境。而与其他丢魂的人相比,保润祖父的失魂和寻魂过程有着其独特的丰富意义,他寻找失落的灵魂的过程也携带者苏童对“灵魂”的诸多思考,本文试就此作简要论述。

一、伤疤——魂的出逃

祖父的魂是与香椿树街少年们不同的独特的“老灵魂”。他的魂不是保润一代年轻的魂,亦与年轻的魂丢失的方式不同。

小说中的三个主人公一开始就以少年的模样出现在我们眼前,而祖父的故事是从四十五岁开始的。关于祖父四十五岁以前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小说并没有详细的赘述,但是从祖父和邻里聊天内容的提示,如“民主结”“法制结”“刨祖坟”“军阀”“汉奸”等等富有时代气息的词语,可以知道祖父的年轻时的经历,小说借由祖父这个形象将香椿街的历史缓缓地展开在我们眼前,祖父从过去走来,连接着香椿街的过去和现在。尽管过去被省略,通过祖父的现在依然能够引起我们对可能存在的和被省略的故事的遥远想象,它可能是文本故事中的故事,也可能是文本故事外的故事。

年轻“魂”的丢失如保润是从性意识觉醒的梦遗中丢失,而柳生从纵欲犯罪之后的无限忏悔中丢失,仙女是迷失在纸醉金迷的现代商业社会中。祖父丢魂是拍照时闪光灯一闪之后脑袋里的泡突然破了,随即魂也顺着脑袋后面的疤化成一缕青烟消散了。祖父的魂是从他的脑袋上丢失的,那是有一个大气泡和大疤痕的脑袋。祖父的脑袋“隐隐可见一个锯齿形的疤痕,形状怪异”。这个潜伏多年的疤痕,“也许就是祖父灵魂出逃的出口”。疤是被人用煤炉钩砸出来的,这个疤不是普通的疤,它携带着过去的创伤所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祖父从伤疤处丢魂正是寓意着无论过去的伤疤如何愈合,仍旧有可能成为今天再次受伤的潜伏凶手。就算既往的岁月已经消失,但是时间有其自在的维度,人心则又有另一个维度,任凭时代如何激荡,过去那些伤留下来的痕迹是抹不掉消不去的,过去发生的事对人们现在依旧能产生极大的影响,所以祖父过去的疤又变成了他今天失魂的出口。祖父的丢魂源自他的过去,但是丢魂也使得过去渐渐被淡忘的伤疤被再次揭开,使人不得不去注意它。虽然这个魂丢了,另一种反思和找寻却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二、祖先——魂的追寻

小说中“丢魂”是一个普遍情况,但“追魂”却是一个稀有现象。除绍兴奶奶外祖父是唯一一个执着“追魂”的人,他的追魂之路是去寻找装着祖先骨灰的手电筒。

小说中失了魂的人如柳生、保润、仙女都不曾意识到要把魂找回来,甚至是一味逃避面对自己的灵魂,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柳生。十年前的水塔事件之后,柳生开始了夹紧尾巴做人的日子。他曾好几次想去探望保润,都已经走到监狱门口了却不敢进去,他没有勇气面对保润和自己犯下的罪过。当遇到当年强奸案唯一一个见证人的时候,柳生突然胃病发作,这种剧烈的抽搐和疼痛是人在极度紧张情况下的生理反应。柳生害怕甚至恐惧过去的事被再次翻出来,一直在选择逃避,当仙女的回归逼着他不得不面对时,柳生对仙女说“你不在我的魂就在,你回来了我的魂就丢了”。柳生就是在这样一种逃避过去、无法救赎自己的困境中丢掉了魂。

不同于柳生等人的逃避,祖父一直在坚持找魂,像一个独自战斗的困兽。祖父丢了魂之后,绍兴奶奶同情他,说她也曾经丢了魂,但是她家里人从祖先那里把魂召唤回来了,在绍兴奶奶招魂成功的鼓舞下,祖父开始了漫长孤独的寻祖之路。只是祖先的遗物早就已经不在了,甚至尸骨都找不到,祖父近乎疯狂地挖坑找手电筒的行为显得十分怪异而不被人理解,最终因家人难以承受其疯狂的行为,祖父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但祖父一直没有放弃找魂,他说没找到魂我就不能死。为什么祖父会这么坚决地找自己的魂呢?他不是在小说开始就寻思着结束自己的生命吗?这是因为绍兴奶奶跟祖父说,如果找不到自己的魂,下辈子他就无法做人了,这让祖父意识到丢魂的问题并不能通过灵魂轮回的方式来解决。而祖父又是一个十分重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的人,所以他要年年去拍遗照,他也非常在意如果找不回魂就要无法做人的后果。

祖父执着地寻找着祖先的尸骨,寻找祖先之路成了祖父寻魂的唯一道路。可在没有丢魂前,祖父其实一直都不敢承认和面对自己的祖先,因为祖父的祖先是汉奸和军阀,祖父怕祖先留的东西会惹祸上身,所以连一张父亲的画像都没敢留下。绍兴奶奶听了说:“再坏的祖宗也是祖宗啊,祖坟没了,祖宗的照片画像都让你烧了,你不丢魂谁丢魂?也不能都怪别人,依我看,是你自己把魂弄丢啦。”但是后来那不敢让人知道的祖先、偷偷藏起来的装载祖先骨灰的手电筒,祖父为了找回自己的魂现在都要去找出来了。寻找祖先还隐喻着寻找祖先所代表的过去的历史,祖父的寻魂之路也是对过去的追溯之路。

三、绳索——魂的束缚

当所有人都不去找魂时,不找魂就成为一种普遍共识的理性行为,一个找魂的祖父做出种种反常规的非理性的行为就被认为是疯癫者。这让人想到福柯《疯癫与文明》所说的疯癫在理性的驱逐下最终失声乃至边缘化,而最终压制住祖父的冲撞、致使祖父边缘化的是绳索。

祖父丢了魂之后四处不停地挖坑找手电筒导致保润家需要不停地赔钱,祖父必然会被视为疯癫者。疯癫的祖父被家人送进了井亭医院,初入医院时祖父还是在顽固地坚持挖坑,保润只好用绳索像捆狗一样地捆住祖父,用各种“结”来束缚祖父这种疯狂的行为。保润有着最完美的捆绑手艺,绳索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灵性,文明结、法制结、民主结、梅花结……每种结都有不同的特点和功用,被绑者的体验也不一而足。祖父被捆前常常要求“要民主结,不要法制结”,他的身体最终对绳子产生了某种惯性,只要绳子一拿出来祖父就会端端正正地坐好,疯癫者最后还是被掌握在理性者的绳索中。绳索来自所谓理性的秩序,疯癫者会被所谓的理性的正常人所挤压,进而失去话语权,甚至失去人身自由。

祖父被关起来、绑起来,无法再自由地寻找他的魂,祖父寻魂的诉求也渐渐地被人们遗忘。随着祖父这个疯癫者被边缘化,祖父要追寻的那一段历史也一同沉默了下来被边缘化了,它们和祖父一起被关进了边缘的地带——精神病院。祖父要追溯的历史随着祖父的被驯服而渐渐被遗忘,因此祖父是否能够从理性者的“绳索”中自觉挣脱出来是祖父能否找到魂的关键。后来装着祖先骨头的手电筒也被仙女丢到了河里,承载着祖父要去追索的历史也一起沉入水中。河水带走了连接祖先和历史的信物,历史难以再被追溯回来。

四、小结

最后祖父是否找到了“魂”小说结尾并没有说,其实灵魂的丢失是否能够找回的问题和灵魂是否不死一样,归根到底是一个信仰问题。但从那些不曾找魂的人都毁灭或出走了,只有祖父万寿无疆,我们可以发现苏童在是否要去找魂的问题上的态度是明确的。黄雀记中也有人找到了自己的魂,比如绍兴奶奶,苏童相信魂是可以找回来的。最后虽然祖父还没找到魂,但是祖父的长寿就意味着希望还在,祖父的怀里抱着新生的婴儿,正代表着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这个婴儿只能在祖父手中安详地睡着,仿佛它和祖父之间有一种相通性。

“失魂”作为小说中一个核心的意象,苏童通过这个意象在《黄雀记》中进行了他更深层次的思考。小说不只是写历史文明的进程、写人性的迷惘失落,更是在试图追问人人都不失魂的世界是否可能,而我们又该如何去重新建构一个没有失魂的人生。祖父的“失魂”和“找魂”的过程,体现了苏童对这一命题的思考,历史的过失以及给人留下的创伤应该得到正确的面对,只有面对才能对伤痛进行疗伤。受伤的历史已经过去,受伤的一代已经形成,留给现在的只有疗伤,而疗伤的第一步就是要勇敢面对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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