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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的宗教思想

2018-01-27王丽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24

名作欣赏 2018年18期
关键词:大江健三郎绿树教会

⊙王丽华 邱 鸣[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024]

大江健三郎早在1964年创作《个人的体验》时,就受到宗教思想家伊利亚德的影响。伊利亚德曾指出:“应当通过宗教研究深化对于人类本性,特别是自身所处世界的认识。”①大江健三郎对宗教信仰的研究,无疑也是为了深化对时代的认识。伊利亚德于1961年写的《一种新的人道主义》一文中,明确表示:“宗教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建立教会,乃是建立一种‘新的人道主义’。”

纵观大江健三郎宗教思想的发展可以发现,他并不是一个有神论者,他从意识深处并不相信人世间真有像耶稣那样超越人类存在的唯一且绝对的神存在。但是与此同时,他却认同有超越死亡走向永生的超自然世界的存在,并为此而进行祈祷。大江健三郎之所以会形成这种看似矛盾、若即若离的宗教观,与年少时经历的扭曲的天皇崇拜、其残疾儿出生后的共生生活、神秘主义诗人叶芝及伊利亚德思想的影响密不可分。

一、对“神”信仰的怀疑

太平洋战争爆发的1941年,大江健三郎进入大濑国民学校上小学。当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最激烈的时期,日本为了战争需要,开始大力培养能够效忠于天皇的青少年。普通中小学都改名为国民学校,推行天皇崇拜式的军国主义教育。天皇被推崇为令人敬畏的、至高无上的“活神”。日本的青少年都被灌输了“自己就是天皇的孩子,天皇让你去死,你就必须去死”的忠君观念。面对扭曲了的天皇崇拜,大江健三郎始终保持理智而清醒的思考能力,并对这种皇民教育持怀疑的态度,他对人们参拜供奉在“奉安殿”里的天皇照片也表示不解。“奉安殿”是“二战”前在日本各地设立的用来供奉天皇和皇后的照片的建筑,周围的群众每天都要参拜,战后大多被拆除。1945年日本战败,天皇在广播中用跟常人一样的声音宣布日本战败这一消息时,大江健三郎感到异常震撼与匪夷所思,至此他彻底看穿了日本将天皇视作“活神”这一崇拜的虚伪,也对“神”的信仰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与此同时,他喜欢上了宣扬“主权在民”和“放弃战争”的战后民主主义思想。

当然,将天皇崇拜为“活神”这一扭曲现象的出现,与近代日本宗教基轴的缺失有很大的关联。日本在构建近代化国家之初,首先就明确地承认了一个现实,即日本既有的传统宗教并没有可成为“基轴”作用的宗教体系。明治维新后,日本急于建成近代化国家,但当时并没有能够承担起“基轴”作用的传统宗教力量。情急之下,当时的当权者认为,在日本能作为基轴的,只有皇室。②于是,在新成立的国家体制中,天皇制被作为国家统治的核心被确立了下来。这种体制对近代日本有非常深刻的决定意义,大江健三郎也认识到,若不触及这一问题,就无法讨论近代日本国民精神结构的基本形态。

因此,在诺奖的得奖演说《我在暧昧的日本》中,大江健三郎明确指出开国后120年的近代化过程中,日本从根本上分裂为暧昧的两极。对于近代化过程中日本“暧昧”的实质,大江健三郎将其分为战前和战后两个阶段加以认识,并指出,战前的日本一面推动着近代化进程,一面基于“古来日本神国”思想,把作为“现人神”的天皇制推至了顶点,这本来就是扭曲的。但是,战后的日本不但没有反省战前日本的历史,反而再度追随欧美走上近代化的道路,而且还复活了天皇制。③作为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与作家,大江健三郎对天皇制下日本国民的宗教信仰极为担忧。

二、残疾儿出生后的“显现”感悟

1963年大江健三郎的残疾儿长子大江光的诞生,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个人的体验》(1964)中,大江健三郎生动地描述了那段复杂的心路历程。主人公“鸟”为这突如其来的苦难所深深苦恼,甚至曾祈求孩子能够死去,但是他最终战胜了自己的恐惧,决心要抚养孩子长大成人。“‘鸟’感到在身体深处,突然有种相当坚固巨大的东西蓦地升腾起来。”长子出生二十年后,在美国讲学的大江健三郎偶然读到了宗教思想家伊利亚德的日记。日记中记载,有科学家发现了“人类存在着不可破坏的显现”,伊利亚德将其解释为一种神性的“显现”。看到“显现”这一词汇,大江健三郎幡然领悟,原来《个人的体验》中主人公做出与残疾儿一起共生决心的瞬间,其实就是一种“显现”。

此后几十年与残疾儿共生的过程,大江健三郎深刻感到一种神圣的仪式感。为此,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大江健三郎做出如下的陈述:“我并没有信仰,我也不觉得将来我会有,但我不是一个无神论者。我的信仰是一个俗世之人的信仰。你可以把它叫作‘道义’。人生中我是获得了一些智慧,但向来只是通过理性、思考和经验。我是一个理性的人,我只通过我自己的经验工作。我的生活方式是一个俗世之人的生活方式,而我就是那样来了解人类的。如果有一个区域,通过它我遭遇那种超凡的存在,那就是过去四十多年里我和光(残疾儿长子——笔者注)的共同生活。通过我和光的那种关系,通过我对他音乐的理解,我瞥见了那种超凡的存在。”④

在与残疾儿长子共生过程中,大江健三郎多次经历过类似的显现体验。例如,长子光五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大江健三郎很担心他是否具有听觉能力。偶然一次机会,大江健三郎发现光对电视节目中的鸟鸣声有了反应,于是他买了收录有各种鸟鸣声的唱片回家,每天播放。一年后,大江健三郎带着长子光来到北轻井泽别墅外散步,听到秧鸡的叫声后,光马上说“这是秧鸡”。这是光第一次讲话,大江健三郎最初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他深切渴望如果秧鸡能再叫一声就好了。令大江健三郎欣喜的是,祈祷之后秧鸡果然又再次叫了起来。讲到这次经历,大江健三郎说:“当时的我其实是在祈祷。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不信仰天主教,不信耶稣和佛教,也不信神道教,我不相信宗教。但那一刻我确实进行了祈祷。与其称之为祈祷,莫如将其理解为集中也许会更贴切些。眼前有一棵树。……我当时就对着那棵树集中,心无旁骛地集中注意力沉思。我当时想,刚刚的那一刻,也许是我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⑤

通过与残疾儿的共生生活,大江健三郎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切实存在着神性“显现”的体验,甚至为这种体验的再次出现而进行了祈祷。但是,大江健三郎将他的祈祷称之为“无信仰者的集中”,从而与宗教意义上仪式性的祈祷划开了界限。

大江健三郎公开言说自己的“显现”体验,始于1987年10月在东京女子大学宗教周活动中所做的演讲。演讲中,大江健三郎首次宣称自己是“无信仰者”。此后,大江健三郎又于1987年11月22日NHK的教育节目中,通过题为《心的时代宗教与人生——大江健三郎〈无信仰者的祈祷〉》的对谈,再次披露了自己的宗教观。上述两次发言中,大江健三郎坦言他虽然相信宗教意义上的“显现”体验,但是他坚持自己“无信仰者”的立场。为此,他在小说中进行了多次的探索与求证。

三、《人生的亲戚》中无信仰者的祈祷

大江健三郎文学中首次正式涉及宗教信仰的,始于小说《人生的亲戚》(1989)。题目“人生的亲戚”这一用语,是大江健三郎在墨西哥讲学时,同事为他讲解西班牙小说过程中告诉他的词汇。该词的西班牙语原文为Parientes de la vida,意思是“悲伤”。大江健三郎随即联想到某一种悲伤的情景,那是一种让人非常为难,却又挥之不去,感觉像是麻烦的亲戚一样纠缠着自己人生不放的悲伤。于是,他便以人生经历悲伤时的信仰为主题,构思了这部小说。

小说的主人公麻里惠是一位离婚的单身母亲,带着两个身患残疾的孩子生活。长子木森是一位先天残疾的智障儿,次子道夫在一次事故中受了重伤,被迫坐着轮椅生活。一天,两个残疾的孩子合谋一起自杀。在伊豆高原一处海岸的断崖上,智障却身体壮实的哥哥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弟弟,两人一同跳进了大海。作品中发生的这一事件,是日常生活中所能想到的最为悲伤的变故。遭遇了如此沉重的悲伤后,身为母亲的主人公将如何独自活下去?只要她还活着,那悲伤就难以克服,但是唯有如此,才能被“人生的亲戚”那个悲伤所纠缠。女主人公原本是横滨一所女子大学研究天主教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的教师,为自己的悲惨遭遇深深地痛苦,但她最终也没有皈依天主教会。后来,她到了墨西哥,在墨西哥一个农场劳动期间患了癌症,但是直至最后一刻她也没有去信仰宗教。在墨西哥,她还为自己拍摄了滑稽的性爱照片,送给了一直甘为自己服务的三个青年,表现出这一令人不可思议的幽默之后,她死去了。小说所描写的是伴随着巨大的悲伤却依然能够充满朝气地生活下去的那种女性的生活方式。

《人生的亲戚》是一部关于苦难人生中求索救赎的作品,描写了无信仰者(我们现代社会的大多数人)在蒙受苦难后如何得到救赎的历程。当时大江健三郎想象的,也正是这样一种尝试。回顾这部作品时,大江健三郎讲道,他将基督教教会想象为一艘大船,“在自己遭遇苦难难以继续前行的时候,能够给予我们帮助的大船”。同时,“又非常渴望能够逃离这艘大船……这就是我与有信仰者的关系,抑或我与教会的关系。我希望能将这一基本关系永久保持下去”⑥。在此,大江健三郎表明了自己作为一个无信仰者和现代宗教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

大江健三郎坚称自己是一个无信仰者,日本扭曲的近代天皇制现象使他对信仰本身产生了质疑,但他却没有否定宗教的存在。在《人生的亲戚》中,主人公麻里惠遭遇两个孩子离去的丧子之痛和自己罹患癌症的折磨等人生的困难,最终也没有皈依天主教会。这并不是因为她不需要教会的帮助,而是对现世宗教的一种不信任。冷战结束之后,世界范围内紧张局势并未由此化解,反而以美国单边主义的形态使得国际局势愈加严重。与此同时,核问题的矛盾也愈演愈烈。在此种情况下,大江健三郎开始深刻思考核时代现代人的宗教信仰问题,并在《燃烧的绿树》和《空翻》两部宗教题材的作品中进行了深入探讨。

四、《燃烧的绿树》中“无神”信仰的探索

大江健三郎《燃烧的绿树》,以自己的故乡四国森林为舞台,是一部通过建立“无神”的新兴宗教来探索核时代现代人的宗教信仰问题的长篇小说。书名“燃烧的绿树”这一标题,引自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踌躇》一诗。

《燃烧的绿树》由三部作品构成,分别是第一部《“救世主”挨打之前》、第二部《踌躇》、第三部《伟大的日子》。三部曲于《新潮》杂志1993年9月号开始连载,1995年连载结束,并由新潮社出版了单行本和文库本。三部曲的第二部出版之后,大江健三郎于1994年10月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消息发布后,各大媒体纷纷将注意力的焦点转向了大江健三郎,《燃烧的绿树》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大江健三郎在周旋于各种采访报道期间完成的作品,连载期间便备受外界关注。加之,大江健三郎曾向外宣布这将是自己“最后的小说”,更增加了其神秘性。

在大江健三郎看来,核时代普通民众所能做的,只能是通过“祈祷”,期待作为结果的“奇迹”发生,例如实现核能的废除等,这也是大江健三郎创作《燃烧的绿树》三部曲的动机与初衷所在。

三部曲以“救世主”阿吉大哥为主人公,他在四国森林成立了“燃烧的绿树”教会,开始传教。关于教会的目的,阿吉大哥宣称:“我们当今的核能发电,已达到毁坏全人类的规模。因此要想使地球得以运转下去,需要人类智慧的复活,停止进而废止核能,为此我们需要祈祷。除了集中与祈祷,我们别无办法。”⑧诚如阿吉大哥所言,废除核能便是教会的主要目的。

随着教会的稳步发展,深感教义的出现变得非常必要的教会成员们,将自己人生中深刻铭记的一个个词语收集起来,旨在编纂教会的《福音书》。这与其说是根据宗教原理作成的教义,毋宁说是各种典籍中精华思想的荟萃更为妥当。同时,在传道和祈祷的日子里,不断探索“灵魂问题”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遇到了“神”的问题。对于“燃烧的绿树”教会里“神是否存在”这一教会成员们提出的问题,作为救世主的新阿吉大哥坚定地做出了如下回答:“……我们的教会里,从没有考虑过神是否存在这一方面的问题。但是,我觉得将我们的教会比喻为空屋较为妥当。也许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什么都没有更好,我感觉是蚕茧一样的东西。面向那东西集中。……我并未将蚕茧之中的存在定义为神。”⑨

对此,高柳俊一意味深长地做了分析,指出大江健三郎“救世主”的意象来自荣格心理学者河合隼雄的“中空构造”⑩。诚如高柳俊的见解所示,三部曲中大江健三郎的基本立场,是以非宗教的角度来考察宗教的意义,其主题是对不以神的存在为前提的信仰及救赎的可能性进行探索。

五、《空翻》中无神宗教信仰的进一步探索

经过《燃烧的绿树》三部曲的探索,在《空翻》(1999)中大江健三郎通过宗教信仰来探索人灵魂救赎的理念臻于成熟。关于这部小说的创作动机,大江健三郎坦言:“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在持续创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内心深处受到神秘主义思想影响的部分受到了清洗,现在能够很好地应对神秘主义思想了。我即将进入晚年,并已做好了迎接晚年的准备。我将继续秉承被国民所贬低的民主主义和知识分子的思想,继续走下去。”⑪可见,《空翻》中大江健三郎通过对宗教思想的解构与建构,是想寻找一种包含着民主主义的救赎与生存方式。

作品的主要人物是通过冥想能够幻视人类末日光景的“师傅”和将他看到的图景转换为语言的“向导”,他们的教团云集了众多信徒。当师傅和向导得知其中一部分信徒结成的激进派在暗中秘密推进恐怖计划的消息后,立即果断向媒体宣布他们的一切宗教活动其实毫无意义。这一经过被坊间戏称为“空翻”,成为人们的笑料。

过了十年之后,师傅的周围又聚集了年轻能干的女秘书“舞女”,计划写“当代史”的青年荻,在二十岁的时候就能听到神声音的育雄等新人,积极筹划准备重新展开宗教活动。就在这时,向导被原激进派成员杀害了。迷恋育雄的同性恋画家木津接任了向导的工作,负责教团历史的记述工作。智障患者森生和姐姐立花,原教团成员现在过着共同体生活的“安静的女人们”,原激进派的“技师团”等也加入进来,师傅的教会迁移到了峡谷村庄里,想在那里建立根据地。他们在那里继承了曾经死于非命的阿吉大哥遗留下来的礼拜堂和农场,成立了新人教会。

教会在稳步向前发展的过程中,各组织之间发生的摩擦导致教会运营中出现了微妙的分歧。师傅阻止了“安静的女人们”的集体自杀行动后,却与立花姐弟俩在慰灵祭的高潮时分别选择了自杀。之后,一部分人离开了教会,留下的人继承了师傅的遗训,教会在有着“千年王国”构想的少年义的领导下继续向前发展。新一代人们下定决心,要建立一个无神的祭祀灵魂的地方。

可见,在宗教思想的构筑上,《空翻》比《燃烧的绿树》更为明确、彻底。可以说,在《燃烧的绿树》向《空翻》过渡的过程中,大江健三郎把之前未能彻底解决的宗教问题在《空翻》的小说世界里进行了再次的反刍和明确。在此前作品中描写“宗教”时,所有的构造都是领袖人物离去后教会也随即解体了。但是,《空翻》中所建构的教会并没有因为教主的离开而走向解体。相反,教会的中心人物师傅离去之后,接替他的下一任中心人物已经开始活动,使教会能够得以继续维持下去,这也是《空翻》区别于此前作品中所描绘的宗教的独特之处。

六、结语

大江健三郎宗教思想的独到之处,在于探求一种无神的宗教式救赎。虽然大江健三郎本人曾明言自己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但他从未放弃对于信仰问题和直指人类精神世界的灵魂问题的思考。大江健三郎不排斥宗教,并意欲在自己的文学中构筑新的宗教形态。他虽在不同场合多次声称自己是无信仰者,但那只是针对世界范围内现有宗教所持的态度。他之所以和现有宗教保持距离,在于他对现有宗教的思想持有异议。大江健三郎所追求的宗教,是一种既贴近于现实,又接近于真理的人道主义思想。

① 〔美〕米尔恰·伊利亚德:《宗教思想史》,晏可佳、吴晓群、姚蓓琴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

③ 〔日〕大江健三郎:『あいまいな日本の私』,岩波书店1996年版,第71-79页。

④ 〔日〕大江健三郎:《小说家是平凡的》,《新世纪》周刊2012年第44期,《巴黎评论》记者萨拉·费伊采访,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许志强译。

⑤ 〔日〕大江健三郎:『あいまいな日本の私』,岩波书店1996年版,第129-130页。

⑥ 〔日〕大江健三郎:『あいまいな日本の私』,岩波书店1996年版,第71-79页。

⑩ 〔日〕「『燃えあがる经绿の木』第三部「大いなる日に」イェイツの诗的ヴィジョンの追求と大江健三郎の小说世界」,『キリスト教文学研究(十四)』1997年,第124页。

⑪ 〔日〕大江健三郎:「ス ザンソンタグとの往复书前」『暴力に逆らって书く大江健三郎往复书前』,朝日文库2006年版,第1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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