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被告席上的只是儿子

邓学平

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我带着助理去看守所会见Q。这次会见的主要目的是做庭前辅导，让当事人熟悉整个庭审程序，并就整个案件的辩护策略进行最后的确认和沟通。但与往常不同的是，Q好像有点心不在焉，顾左右而言他。

“你好像有心事？”

“明天是公开开庭审理吗？我家人会不会来？特别是我爸爸！”Q有些激动。

“有可能不公开审理。如果公开审理，你爸爸和其他几位家属都会过来听庭的。”

“我不希望他們过来听庭。我现在这个样子，没有颜面见他们。您能否帮忙劝说下，让他们不要来。”Q恳求我。

“放心。不论你做了什么，犯了什么错，你家人特别是你爸爸都不会责怪你。他们会无条件地给予你精神上的支持。”我安慰他。

第二天早上，法院准时开庭。Q的爸爸和其他家属也早早地候在了法庭门口。与其他家属急于想问询法院可能会怎么判决不同，Q的爸爸情绪平静，话语不多，始终面带微笑。只是在进入法庭的时候，他微微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加油！”

空气在等待中似乎是宁静的。不知为何，这一刻我的内心似乎也在期待某种东西或者某种场景。当法警把Q带进法庭时，几乎是第一时间，Q扭过头，将探寻的目光投向爸爸，而爸爸的目光似乎也早已经等待良久。刹那间，眼神在不约而同中交会。

Q爸爸面带微笑地朝儿子点头示意，眼神里没有任何责难或者抱怨的影子。

这一刻，我突然忍不住湿了眼眶。不管法律怎么评判，也不管社会怎么看待，在父亲眼里，站在被告席上的只是儿子，而不是坏人。

刑事律师对我的吸引力之一就在于，在为当事人争取自由甚至生命的过程中，发生在家属、朋友、故交之间的各种爱恨情仇，使我可以从中体察和窥见到各种人性的幽微。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在办案过程中发生的另外两件感人至深的小事。

一年前的某个下午，我接到当事人妻子的电话。对方有点难为情地说：“邓律师，今年七夕节我能不能去看守所看望一下我的老公？我跟他认识以后，每个七夕节都是一起过的，今年我不想例外。我进不去看守所，但我可以待在门口，待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你进去帮我告诉他，他老婆在看守所门口陪他过七夕，让他务必要坚强。”

我有什么理由不去成全这样一位妻子，有什么理由不去成全这样一份情意呢？

还有一个案例也是父子情深到让人动容。儿子被抓走以后，父亲整日以泪洗面，每天都在等待迎接儿子释放。他不愿意听取律师分析证据，也不愿意听取律师剖析法律，他只是质朴而坚定地相信儿子不是坏人。

这个父亲在儿子被羁押的看守所附近一个酒店开了房间，无论春夏秋冬都将相应的衣服备好送给儿子。只是想要让儿子释放后的第一时间能在酒店洗上热水澡，换上当季的干净衣服。我有时想，不管这个儿子做错了什么，有这样的一位父亲，他都应该得到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因为，爱会照亮他未来人生的路。

记得电影《城南旧事》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我分不清海跟天，也分不清好人跟坏人。在法律上，罪与非罪，错与对，绝大多数时候都有很清晰的界限。

但一个人即便犯了罪，他的家属仍然有信任他、爱他的权利。即便整个世界都离他远去，他也有权利期待看到父亲不带任何责难的眼神。这个眼神很可能就是他余生全部的生命亮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