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引力之虹

撰文_苍竹

许多证书是改变不了命运的，一个物理学博士，证明不了你所从事的金融业，需要加速度与万有引力。但我们还是愿意去获取，这是让生命史生动的书写方式：一张村花的标签，半程马拉松证明，卡丁车驾照。孙悟空翻了个筋斗，提笔写孙大圣到此一游，与他被压五指山底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这世界经常是这样，撒泡尿，以为在做一项伟大的事业，还要硬拉着乔达摩·悉达多释迦牟尼做证明。婚姻也是这样，传统的东方要一拜天地，西方人总是以上帝的名义。新社会呢，记得若干年前的结婚证书抬头写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署名毛主席。

爱是需要证词的，文明也是。你数落三皇五帝数到今天，婚姻曾败坏了多少事情，夏灭了因为妹喜，商亡了因为妲己，西周终结了因为褒姒，但学术界就是闭口不言夏朝的存在。因为掘遍河南山西，翻不出夏桀王成家的证据。爱是社会化的事情，当然需要证书，只要一方需求，便一定是刚需。离婚是文明的钥匙，就让一纸契约解锁我们的关系吧。看，把爱情刻在甲骨上就是比挂在嘴边强。董小宛二八早逝，冒辟疆在发呆的日子里造访旧植，吟诵旧诗，让我们深信不疑的是他还写了几段《影梅庵忆语》。

人类需要形式主义，这是文明的一种标记。证明爱，当然不限于一纸证书。事实上，爱的证物一直在，一盏烛光，一件毛衣，一场销魂的幽会，一次教堂里的许诺“我愿意”。就像王佳芝面对易先生的鸽子蛋，于是奋不顾身将生命搭了进去。

爱情是造出来的。造是动词，你脸红，心跳加速，荷尔蒙将夜晚的一面在众人的场合展露无遗，这不算爱。造是两个人的事。你发出邀请：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她欣然抛来目光里的默契，接下的事情儿童不宜，互动的爱才叫造，才叫爱情。婚姻是名词：我们将共同尝试，让造爱走入长期而稳定的关系。

造爱是两个人的事。“如果爱，请深爱，爱到不能再爱。”造孩子是国家天下的事。不然，为什么要计划生育，又号召生两个孩子。然后教育、参军、维稳和各种扯皮。总有人混淆造爱与造孩子，就觉得婚姻不单是我的事、你的事，也是父母的事、公司的事、国家的事、通过宏大的书写，造爱不再是初恋时偷偷摸摸开房，前后任渣男渣女一地。通过婚书，造爱运动一下子脱离了低级趣味，纯粹起来，高尚起来，责任起来，有道德起来。婚姻太看重社会性意义，便承载了所承受不住的重。事实上，不以造爱为目的的婚姻是耍流氓的。反之，不以婚姻为目的的造爱就是造爱，谈不上有什么问题。

这样看，要不要婚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两口之家爱情疲惫，结婚证书仍在，就像一座工厂濒临倒闭。爱遇到了造不起来的时候，有人会说婚姻爱着爱着就亲情了。亲情的借口是爱情诡辩术。我还爱着你，但我身体已经背叛你了。我还爱着你，但你允许我把荷尔蒙分配给别人。我还爱着你，我们的爱转化在了孩子身上，他叫着你妈妈叫着我爸爸。如果孩子懂得这种借口，他会不会高声喊，请不要用我来捆绑爱情。

因为约定，我们选择婚姻。在自由与契约间找到属于两个人的平衡点，这才是造爱的真谛。在国人男女比例已经失调到了105:100的时候，强调从一而终的婚姻一定是反理性的、反认知的、反人类的、反文明的。文明，就该是试图通过非自然主义的手段，让不平衡的世界趋向平衡。比如婚姻，比如离婚，比如再婚或单身。

这世界，总有人把身体的爱交给科技产品。但爱情不灭，爱人恒在，尽管此刻，她在做人妻。哪怕她是已拥有美满婚姻的林徽因，我是金岳霖。有我，林徽因才有了完美的爱情与人生。因为这种爱，谁可以诋毁金岳霖的人生是残缺的呢。

契约与自由不是一对矛盾。我们造爱，我们享受契约给自由充分的自由与乐趣。而有一天，契约可能成了监狱，那就用追加的契约释放自由，将契约锁进去。是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也该有我的彩虹桥。

所谓旷世的恋情都是短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没尝到过身体的滋味，唐明皇迎娶杨贵妃也不过11年光阴。现代人寿命越来越长，动辄银婚金婚，再完美的爱情也可能磨合得貌合神离。当你老了，头白了，不自信的人才会把爱情当作青春的容颜。老年杜拉斯相信，就是有那种小男人，爱我这张饱经风霜备受摧残的脸。

喜新是文明的本性，厌旧是不让它变成债务危机。凭什么，我们只能选择一种活法，只能拥有一次爱情，只能遭遇一次美好，只能书写展露无遗的命运呢。

山盟海誓与海枯石烂，其实也就是一个爱情的距离。是多巴胺与前额叶皮质的博弈，情感与理性左右手互搏着左右人生。你负责爱情的芳香，绽放与阳光，我看到了落叶，沙漠与凋零。那种所谓“相濡以沫，却厌倦到终老。相忘江湖，却怀念到哭泣”之类的慨叹，造就了萨德、王尔德、克林顿、马克龙、安吉丽娜·朱莉。

我们书写不朽的时候，往往为了不朽而完美主义。这种龟毛的工匠精神背后，性的乐趣已让位于成就的乐趣。总有些长久的爱情，是我们毕竟一生可遇而不可求的伟大经历。但那些经过每次牵手，每次离婚，每次结婚，然后继续享受两个人的乐趣的故事，为何不可以赞美他们曾经的，以及现在的纯粹的爱情？

某先生脑洞大开，说民政部门应该给结婚证设置7年的有效期。这真是了不起的创意：别以为领了一纸婚书就是国企央企计划经济。盛不了爱情的饭碗就是易碎的瓷器。7年痒起来就该写个总结报告，然后在董事会上，给各自的下半身规划远景。一种乐观的想象是，7年后还可以再来一场婚礼，多一场别开生面的仪式，重复一次山盟海誓的牛皮。另一种乐观的想象是，我们终于各自得到了解放，然后我们选择各自立国或是军阀割据。你承认被婚姻生活掰弯了，或者再玩个独身主义。有人陪着你决策，真的不叫输赢，而是契约时代的核心：尊重每个人的选择。谁让这个大迁徙时代，遇见可爱的人、价值观相似的人、唤醒多巴胺的人，看起来那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