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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中国儿童文学做一个明确的记录

2018-01-25王泉根

全国新书目 2018年9期
关键词:文学史儿童文学童话

王泉根

1933年,鲁迅在《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一文中说过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中国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学究。倘有人作一部历史,将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用书,作一个明确的记录,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我们,是怎样被熏陶下来的,则其功德,当不在禹下。”在鲁迅眼里,有关中华民族下一代的工作,特别是从事儿童教育与从事“熏陶”儿童精神生命成长的儿童“用書”工作,其功绩都是可比大禹治水的。鲁迅所说的儿童“用书”,自然包括儿童文学、儿童读物与儿童教材。数十年前,当我第一次读到鲁迅的这段话时,直使我读得热血沸腾:从事儿童文学,竟然是一件可比大禹治水,而且其“功德”还不在大禹之下的“伟大”工作!

正是受到鲁迅这种思想精神的影响与鼓励,我将自己数十年间的精力、思考与智慧主要奉献给了鲁迅所说的儿童“用书”工作——但不是为儿童写书、编书,而是研究如何“为儿童写书、编书”及其历史的“真正的学究”式的工作,虽然寂寞,冷清,但一想起鲁迅的话,却也是自得其乐。新近完工的这一部《百年中国儿童文学编年史》,即是我最新一项“用书,作一个明确的记录”的“学究式”工作的成果。

这一工作最先始于1996年,当时我承担的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九五”规划项目的论证方案,设计了《中国新时期儿童文学纪事》,搜集整理自1977年以来的历年儿童文学重要事项。该项目的结项成果《中国新时期儿童文学研究》于2004年1月由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因而纪事一直写到了2000年。自此以后,我一直注意收集积累儿童文学编年纪事的文献素材。

文学编年史是记叙文学的历史,是文学史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我曾在一篇探讨中国儿童文学史研究的文章中提出:“撰写中国儿童文学史,这既是把儿童文学作品作为艺术品的审美研究,也是把儿童文学的发展作为一门历史的研究,同时也是把儿童作为儿童的文化研究。因而中国儿童文学史的撰著,与著作者的审美意识、历史意识、当代意识、儿童意识密切相关。”“由于文学史是介于‘美与历史之间的研究,文学史作为历史,又必须体现出文学史研究者的历史意识与历史视野,包括知识考古与文献积累。研究儿童文学史还与研究者自身的儿童文学观与审美观尤其是与‘儿童观密切相关,研究中国儿童文学史同时还与研究者自身的民族意识与文化自信联系在一起。”《百年中国儿童文学编年史》的撰写过程,正是我对以上问题的逐渐认识、把握、实践的过程,也是对我的中国儿童文学知识考古与文献积累的盘点、清理与丰富的过程。

《百年中国儿童文学编年史》的意义

世界文明是多元互补的,世界六大文明只有中国文明是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中国文明造就了源远流长的文化与文学,凝聚起全民族共同意识的精神情绪。这种精神情绪来自共同的历史背景,共同的忧患经验,共同的人文创建,共同的审美情怀。这种精神情绪正是中国儿童文学的精神源头与美学基础。

中国儿童文学有其自身的历史资源、文脉传承与审美艺术追求。中国近现代百余年来的儿童文学则是中国儿童文学发展最快、艺术变革与成就最为突出的历史时期。《百年中国儿童文学编年史》起自1900年,止于2016。1900年,梁启超疾呼“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拉开近代中国醒民育人的大幕;2016年,曹文轩荣获国际安徒生奖,将中国儿童文学推向了一个让全世界仰视的高度。将这样两个标志性的文学史事件作为《百年中国儿童文学编年史》的起止节点,这是否是历史逻辑选择的必然?经过百余年来五代作家的艰苦奋斗与智慧创造,今天中国已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儿童文学大国,并正在向强国迈进。中国儿童文学真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而考察研究中国儿童文学的前世今生,尤其是近百年以来的发展历史,已成为中国文学史研究的一个极具学术价值与精神史意义的课题。

如何理解中国儿童文学

在中国文学史研究的学术版图中,中国儿童文学史的研究相对显得年轻、单薄。如果从知识考古的角度考察,大概要到20世纪20年代初,中国才开始出现“儿童文学”这一名词。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在“儿童文学”这一名词出现之前,中国是不存在儿童文学的。如果这样认为的话,那么是否可以说在“人”这个字没有出现之前是不存在人的?当然不能这样说。人类对人自身、对文学、对儿童文学的认识都是渐进的,逐步发展起来的。这就如同人不是先有了“人”这个字以后才做人,文学与儿童文学也不是先出现了“文学”“儿童文学”才有文学与儿童文学一样。

我曾在《中国儿童文学史论》-书中提出过考察中国儿童文学史的如下观点:

“一、文学的概念是发展的,如同人不可能是搞清了“人”的定义之后才做人一样,文学也不是先有了“文学”这一定义,才出现文学。文学的要义是渐进的、发展的,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理解。

“一 文学是一个“类”词,如同“水果”是一个类词一样。水果包含着苹果、桃子、李子、杨梅、樱桃等种种具体的果品,因而只要有具体的果品存在,就有水果存在。文学也是如此,文学包含着小说、散文、诗歌、童话、寓言等多种具体文体,因而只要有具体的文体存在,就有文学的存在。由此观察中国儿童文学,中国古代有童谣、童话的存在,自然有儿童文学的存在。

“三、文学的发展,从民间文学到作家文学是必然途径。对文学的理解,既有作家文学,也有民间文学,民间文学是整个文学的组成部分。因而可以说,只要有民间文学的存在,就有文学的存在。中国儿童文学也是如此,只要有民间儿童文学的存在,就有中国儿童文学的存在与发展的前提。”

正是据此观点,我在《中国儿童文学史论》一书中明确提出:唐代段成式(803~863)的《酉阳杂俎》是中国第一部童话,这部书中的《叶限》是世界上最早用文字记载下来的“灰姑娘型”经典童话,比法国贝洛(1628~1703)于1697年所搜集发表的《鹅妈妈的故事》中的《灰姑娘》要早830多年,比意大利巴西尔记载的灰姑娘故事也要早七八百年。我又提出,明代吕坤(1536~1618)的《演小儿语》是中国最早的民间儿歌集,也是中国第一部儿歌专集。我还提出,世界上第一部儿童文学图画故事书是明代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刊印的《日记故事》,这比捷克杨·夸美纽斯(1592—1670)编写的儿童插图读物《世界图解》还要早。

事实上,周作人在1914年发表《古童话释义》一文,就提出了中国童话古已有之的观点以及正确评价古代民间童话价值的问题。周作人认为:“中国虽古无童话之名,然实固有成文之童话,见晋唐小说,特多归诸志怪之中,莫为辨别耳。今略举数例,附以解说,俾知其本来意旨,与荒唐造作之言,固自有别。”他列举唐代段成式撰《酉阳杂俎·支诺皋》中的《叶限》、 《旁竾》与晋代郭璞撰《玄中记》中的《女雀》三篇作品,证明我国早已有“成文之童话”;并提出发掘古代民间童话遗产“当上采古籍之遗留,下集口碑所传道,次更远求异文,补其缺少,庶为富足”。

中国儿童文学虽然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资源与自身的民族文脉传承,但进入20世纪以后的儿童文学,则是全部中国儿童文学历史中发展最快、内涵最为丰富、也最需要文学史家加以研究与大书特书的篇章。

如上所述,当历史进入1900年的时候,中国还没有出现“儿童文学”这个名词。但经过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中国已成为完全意义上的世界儿童文学大国。据统计,2016年中国出版的少几图书品种达4.36万种,总印数7.78亿册,约占全国全部出书品种的10%。而在少儿出版的4万多种图书中,最具影响力、号召力与占市场份额最大的正是儿童文学,特别是一批优秀儿童文学畅销书,如《草房子》销量已超过1000万册。与此同时,2016年的儿童文学图书总印数占比已经在整个文学图书中突破50%,也就是现在全国出版的文学类图书,儿童文学占了一半。

从1900年到2016年的这一百多年间,中国儿童文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考察研究百年中国现当代儿童文学的发展历史,已成为中国文化史、中国文学史研究的一个极具学术价值与精神史意义的课题。

百年中国现当代儿童文学是与中国社会文化、中国文学同步发展演进的。从1900年到2016年,中国社会经历了晚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不同历史时期,百年中国现当代儿童文学的生存状况、发展变化既受文学内部规律和文学普遍性思潮的影响与制约,又受文学的外部因素,尤其是社会历史的规范、政治意识形态因素的制约。百年中国现当代儿童文学的发展思潮、审美理想、艺术追求与理论批评体系,既与百年中国的整个文学具有同一性,同时又有其特殊性。毕竟儿童文学是一种基于童心的写作,儿童文学在自身的美学精神、价值承诺、文体秩序、艺术章法乃至语言运用等方面,必须满足于“为儿童”并为儿童所接受的需求。百年中国现当代儿童文学正是在同一性与特殊性、时代性与儿童性的交互规范、影响下不断探索前进,并由此形成了百年儿童文学以现实主义为主的文学思潮;进入新世纪,呈现出多元共生、百花竞放的景象。

编年史的意义

文学编年史是记叙文学的历史,是文学史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进入新世纪以来,运用“编年”体例编撰文学史成为学界的一大热点。稍早有傅璇琮主编的《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刘跃进著的《秦汉文学编年史》、吴秀明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陈文新主编的18卷本《中国文学编年史》。近几年则有于可训的《中国文学编年史》“现代卷”、 “当代卷”(2006),张大明的《中国象征主义百年》(2007),张健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2012),钱理群、吴福辉、陈子善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2013),以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三部编年史著作,即刘福卷的《中国新诗编年史》、卓如与鲁湘元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编年》和张大明的《左翼文学编年史》(2013)等。这些编年史的出版,对于推动中国文学尤其是现当代文学研究,丰富现当代文学史史料,深化现当代文学诸多问题的探讨,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年份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导引路线图,为现当代文学研究拓展了一条更加宽广的道路。

儿童文学是整个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板块与具有自身独特艺术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很难想象,一部文学史如果抽取了儿童文学将会如何?那就如同一个家庭只见大人不见孩子没有希望与未来。由于多种原因,国内出版的文学史著,包括上列多种现当代文学编年史,均不含儿童文学,最多只是偶然涉及引例,这不能不说是文学史研究的一大遗憾与缺失。

而实际上,百年中国现当代儿童文学,经由几代作家以极大的艺术匠心前仆后继的创造性劳动,已在世界儿童文学艺术之林中树立起了充满鲜活的中国特色与审美趣味的艺术华章,产生了叶圣陶、冰心、张天翼、陈伯吹、严文井、孙幼军、曹文轩等这样足以显示现代中国儿童文学已经达到的水平的标志性作家,以及一大批各具特色的著名儿童文学小说家、童话家、散文家、诗人、戏剧家、儿童文学理论家与批评家。他们艰苦卓绝的艺术创造所获得的我们民族的原创优质儿童文学,早已成为润泽化育数代中国孩子的精神食粮。这一不争的事实,用不着再作任何解释。

进入新世纪以来,我国儿童文学正迎来空前繁荣的时期。从大范围看,我国的少儿出版已进入新中国成立以来发展最快、整体规模最大的时期,成为我国出版业成长性最好、活力最强的一个板块。全国583家出版社中,参与少儿出版的有近500家。上已述及,现在我国每年出版的少儿图书品种已由10年前的1万多种增长到2016年的4.36万种,我國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少儿出版大国。

2016年4月,曹文轩在意大利博洛尼亚荣获被誉为“小诺贝尔奖”的国际安徒生奖,这是中国作家首次获此殊荣。曹文轩在获奖感言中,充分表达了对中国儿童文学的自信:“获得这个奖项的意义不仅在于对我个人的文学创作生涯的鼓励,更重要的意义是让我们得出一个结论,中国的儿童文学就是具有国际水准的儿童文学。它不是颁给我个人,而是颁给中国儿童文学,我更愿意从这个层面去理解获得这个奖项的意义。它将会改变我们对于中国儿童文学的很多看法,譬如长久以来对我们作品的不自信,认为中国的儿童文学跟世界还有巨大的差距……或许可以说,这个奖项的获得终于验证了我多年前的看法是正确的,那就是中国儿童文学的水准就是世界水准。”

一方面中国儿童文学正进入黄金时期,少年儿童对儿童文学的刚性需求,阅读推广活动的持续开展,中小学书香校园的建设,出版社对儿童文学“求大于供”的现状,使儿童文学迎来了空前的活跃。但同时,也使儿童文学的出版降低了门槛,带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后果”。儿童文学同样存在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存在跟风模仿、千篇一律、速成注水的现象,缺失“自己的美学”。

因而在当前这样一个儿童文学空前繁荣而又问题并存,“文学史观”被激活、文学史书写作正在走向多样互补的时期,展开对于百年中国现当代儿童文学的历史事实进行系统地钩沉、清理、考辨工作,这对于以史为鉴,弘扬中国儿童文学的优秀传统,吸取历史进程中的经验教训,坚持儿童文学作家的责任意识,唱响主旋律,传播正能量,讲好中国故事,激励和引导民族下一代树立崇高的理想信念,打牢实现“中国梦”的思想基础,也就越来越显示出了它的重要性和紧迫性。

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我们认为编撰一部有充分质量与价值的《百年中国儿童文学编年史》,对于回顾、探究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历程与艺术成就,用以承前启后,借鉴历史,促进新世纪儿童文学的进一步繁荣发展;同时对于丰富中国文学史研究,开展中外儿童文学交流等,发挥其学术意义与价值,都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出版价值与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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