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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台北人》与昆曲文化

2018-01-25周逢琴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台北人意识流白先勇

周逢琴

摘 要:如果说写作是台湾作家白先勇的人生志业,昆曲就是陪伴他写作人生的一份缘。作为一种渊源深厚的文人艺术,昆曲典雅、婉约、细腻的表现形式,是白先勇小说艺术表现的灵感来源。在白先勇的小说作品中,传统的昆曲文化和现代派文学相得益彰,水乳交融,而昆曲文化所包蕴的历史悲情在白先勇小说中也有着深刻的回应。

关键词:昆曲 白先勇 小说创作 典雅 意识流 悲情

昆曲又称水磨调,发源于苏州昆山,是现存中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有“百戏之祖”的称号。昆曲兴起于明嘉靖初年,吸收南北曲之长,注重格律和词彩,形成一种优美动听的腔调,成为文人雅士和宫廷贵族吟唱赏玩的艺术形式。乾隆年间,属于雅部的昆曲终于不敌属于花部的“乱弹”,逐渐趋于衰落;至民国时期,在现代文化体系中,昆曲作为贵族文化的凋零更加无可避免。白先勇幼年有幸目睹美琪大剧院里梅兰芳和俞振飞联袂演出的《游园惊梦》,不啻是惊鸿一瞥,昆曲的美深深打动了他;到台湾后,这种惊艳之美只能在梦中回味。20世纪60年代他开始着笔《台北人》系列小说时,昆曲便如一声叹息、一个曼妙而苍凉的身姿,在他的笔下幽然还魂。

昆曲穿越时空和白先勇相遇,既以它的典雅、婉约、细腻吸引着白先勇,也潜在地影响着他的作品风格,成为他创作的重要灵感来源。因为受文人文化,尤其是古典诗词的影响,昆曲剧本中的戏词是可以脱离剧本而独立的美的文辞,典雅的戏词融入舞台表现后,更散发出一种迷幻的写意美,展现出娴雅整肃、清俊温润的阴柔风格。这种审美特征,曹含斋在《南词引证》中概括为“情正而调逸,思深而言婉”。昆曲的气质风貌与民国“贵胄”出身的白先勇似乎颇为合拍,在白先勇的小说中,化用古典诗词、戏文的现象屡见不鲜,使小说笼罩了一层庄重典雅的氛围。

《游园惊梦》中的女主人公蓝田玉,曾是南京的昆曲名角,因为清唱昆曲《游园惊梦》而名噪一时,成为钱将军的填房夫人,享尽荣华富贵。然而瞎子师娘的话有如谶语: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小说里,借《牡丹亭》的唱词,唱出了“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暗合蓝田玉对于青春、美、繁华逝去的伤悼之情。“哎,这段《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俺的睡情谁见。”这里,优雅含蓄地写出了将军夫人的春情幽怨,也细腻、传神地暗示了她与随从参谋郑彦青的隐秘恋情。因为偏爱昆曲的细腻雅致,白先勇在小说中更愿意让俗人与京剧为伍,如在《游园惊梦》中,天辣椒唱的是京剧《贵妃醉酒》:“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永远的尹雪艳》中,失意的吴经理唱的是京剧苦音慢板:“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昆、京之辨,在白先勇显然有高下之分的对比意识。昆曲文化交融在小说情节之中,呈现出既典雅又曼妙的风格,而适应现代生活的流行歌曲,在白先勇笔下多是和浮花浪蕊相逐。《一把青》写朱青与师娘在台北重逢,昔日的清纯少女和新婚少妇的娇羞全然不见了,如今的朱青成了蜂蝶争惹的浪荡女人。她所唱的《一把青》正是一首并不高雅的流行歌曲:“东山哪,一把青。/西山哪,一把青。/郎有心来姐有心,/郎呀,咱俩儿好成亲哪——”

白先勇小说的主题多时间、青春的流逝感,家国兴亡的幻灭感,人生如戏的宿命感,然而却能做到“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这与融入戏曲文化有密切的关系。在作品中化用古典诗词、神话或历史典故、戏文唱词,等等,有人将之归结为“互文”现象,并议论说:“《游园惊梦》的互文性现象,从细处说,包括以上所说各种词曲牌名,各个传统剧目的名字,以及中国的神话传说等,其他文本与该文本形成一个纵横交错的网,互相渗透,互借其义,互相指涉。从大处说,则直接继承和延续了中国古典小说戏曲的精神脉络。”{1}而这古典戏曲脉络的主干,便是绮丽婉约的昆曲文化。

“戲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中国虽然剧种纷繁,流派众多,但总体上却有一些共同的特点,例如表演的程式以及叙述者的存在。有论者指出:“中国戏曲在进入剧情中,角色(包括主要角色和次要角色——笔者注)也具有叙述者与人物的双重身份。”{2}在戏曲的舞台上,角色既可以是剧中的人物形象,亦可以脱离人物成为叙述者,这使得中国戏曲在方寸舞台上,既可展现,又擅表现;场景、故事乃至心理的细节,都能通过角色的离合转换得以实现。痴迷昆曲的白先勇,将他对戏曲表现程式的偏好运用到小说中,与西方现代派的意识流手法竟有异曲同工之妙。Percy Lubbock《小说技巧》指出小说的两种基本技巧:叙述法和戏剧法。叙述法是指“讲故事”,而戏剧法则是“展示故事”。戏剧法使故事自行“展示”,叙述者是隐蔽的,与意识流手法有某种暗合,白先勇自称曾受这本书的启示。他将戏曲表现方法与小说的戏剧法相结合,获得了意外的回报。

《游园惊梦》是意识流手法最明显的一部小说,恰是音乐和戏曲给了白先勇小说艺术表现的灵感。他曾说:“我写这篇小说写了五次,前三次用比较传统的手法写内心活动,我都不满意。起初我并没有想到用意识流手法,女主角回忆过去时情绪非常强烈,也有音乐、戏剧的背景,为了表达得更好,尝试了意识流手法。”{3}《游园惊梦》中嵌入的意识流动,放在戏曲舞台的情境中就不难理解:钱夫人的“过去”和“现在”并置、“回忆”与“现实”的交织、情感的种种微妙变化,也是一种类似于舞台逻辑的组合连接。意识的流动缠绕着昆曲的旋律,昆曲不再是小说的点缀,而是成为小说的内在灵魂。有论者说得好:“意识流与音乐、与诗歌的天然联系也使它很好地配合了昆曲的节奏和诗意,这些才共同创造出《游园惊梦》这一晶莹剔透的艺术精品。”{4}小说中这一段精彩绝伦,经常被人引用:

洞箫声愈来愈低沉,愈来愈凄咽,好像把杜丽娘满腔的怨情都吹了出来似的。杜丽娘快要入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可是吴声豪却说,“惊梦”里幽会那一段,最是露骨不过的(吴师傅吹低一点,今晚我喝多了酒)。然而他却偏捧着酒杯过来叫道:夫人。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痛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翻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endprint

这段文字借由吴师傅的点评、郑参谋口中“夫人”的称唤,转移了场景和事件,打破时空的限制,穿越了现实中三个场景,将现实和回忆连接在一起。在短短的篇章中容纳了极为丰富的内涵,既跨越了舞台时空,也深入了人物极微细的心理,优美含蓄地展现了性爱的心理,呈现出一种迷离惝恍的艺术效果。小说的叙事节奏与昆曲《游园惊梦》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人物的心理意识流动有着舞台抒情的效果。类似这样的小说片段,特别有一种戏剧的感觉,“我国传统戏曲以叙事和抒情相结合擅长。在那些经典剧作里,一段段精心安排的唱段把人物的思想、感情、愿望等内心活动描绘得入木三分,感人至深。”{5}

作为西方现代派文学普遍采用的一种艺术手法,意识流以表现意识的流动为主要内容,而又以非理性、直觉性,甚至是无意识的自由联想为“意识”的基本特征。白先勇小说中有意识的内心独白、回忆和想象,与西方的“意识流”表现却不尽相同,他的多数被视为意识流的作品,在戏剧化的叙事中,时空限制被打破,现实和想象、过去和未来、外部行动和内心心理,完美地结合起来;这种艺术精神,正是与意识流手法有着深潜的沟通,而其叙事和人物性格心理的戏剧化,毋宁说是对中国戏曲叙事方式的独到领会。

《牡丹亭》的名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道尽了人间情爱滋味,偏重情爱题材乃是昆曲的一大传统。昆曲可以说是情种的艺术,“重情”是昆曲相当重要的一面。不过,昆曲作为一种雅文化,也是文人雅士抒情言志的好道场。在明末清初的历史大变动中,昆曲的“情”却不尽是小儿女的私情,而是有了回眸历史的厚重和沧桑。周贻白先生认为,使得昆山腔获得“正音”地位的,是《桃花扇》和《长生殿》两部作品,而《桃花扇》是对南明灭亡的凭吊,“从作者的寓托上来看,则南明灭亡是主体,侯李故事不过是一种剧情上的点缀。《桃花扇》的伟大意义,就在这里。”{6}《长生殿》亦和政治动乱的反思有关,《荀学斋日记》说:“洪稗畦《长生殿》传奇,爨演科白,俱元曲当家;词亦曲折尽情,首尾完密,点染不俗。国朝人乐府,唯此与《桃花扇》足以并立。其风旨皆有关治乱,足与史事相裨,非小技也。”{7}

昆曲从“清赏”与“雅玩”转而为寄寓政治情感的艺术形式,实在是一种遗民情结的作用。“昆山腔,本来是南方江苏一带的产物,唱昆山腔的伶工,多半是苏州、无锡、昆山等地方的人,因而剧本的作者,也多属于这些地区的人士。清代初年昆山腔剧本的作者,有一部分是明代遗民,因不愿去赴清廷的考试,而以在野的身份作剧自遣;有一部分则因不甘为清朝统治的奴役,借戏剧排场来发抒愤懑。”{8}如李玉,他所著《清忠谱》《一捧雪》《千钟禄》,莫不是与家国天下相关,隐约又填塞着莫名的亡国隐痛,强烈的时代色彩使作家的“情”具有了一种超越个体感情而上升到国家民族的情感。

《臺北人》中的主人公大都出生在中国内地,年轻时大多风华正茂,建立功勋,可是随着国民党溃败退守台湾时,他们年华不再,曾经耀人的功勋亦随年华逝去。《国葬》中曾“致身革命、韬略堂堂”,晚年却过着寂寞独居生活的李浩然将军,正是此类末路英雄。他们曾有过的荣耀不仅关联个人生活舞台,还关联着历史的变迁。整部《台北人》是没落贵族文化的沧桑史,哀悼着一个过去的辉煌时代。白先勇用其特殊的悲悯情怀,表现了孤悬海外的现代中国人个体命运和历史命运的交叉重叠。小说《秋思》中,华芸香,将军夫人,她风华正茂的时候正是华将军打败日本人班师回朝之时,华夫人的人生也因为历史的辉煌而显得光彩夺目,以至于那年秋天的菊花也开得异常茂盛,正如其名“一捧雪”。但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华夫人被人戏称为“摩登外婆”,不得不借助美容和化妆来掩饰老态。在社交方面,如今得势的也不再是什么战斗英雄,而是即将去日本上任的大使夫人,作品充满着华夫人对于年华逝去的恐惧、遮掩和无奈;“一捧雪”的盛衰其实就是华夫人一生的写照。对于人在历史长河中渺小卑微的沉重喟叹,以及由此引发的对人生沧桑、凄凉无助的深切悲悯,成为白先勇作品中反复回荡的情绪旋律和始终弥漫的情感氛围,这和昆曲在遗民时代的内在精神诉求是一致的。袁良骏在《白先勇小说艺术论》一书中称“白先勇是一位悲剧艺术家”“在这缕缕悲歌中,响彻着民族的忧患、时代的忧患、社会的忧患和人生的忧患,渗透着浓郁的历史沧桑感”{9}。的确,在白先勇惯用的失落主题中,我们很容易感受到被无常的历史巨手所拨弄的国人的哀怨。从政治的层面看,在白先勇的小说中经常闪现着遗民失落的心绪和历史的悲情;在文化的层面上,代表汉文化精髓的昆曲遭遇着同样的失落和悲情。因此,《游园惊梦》亦可视为昆曲文化的一阕挽歌。通过对昆曲独特的艺术体验和文化精神的欣赏与把握,白先勇小说与昆曲文化实现了内在情感上的融通,这种情感正是一种挽歌式的情怀。

除了在小说作品中展现昆曲这一古典文化的精髓,白先勇近年来也活跃在昆曲舞台的幕后,甘当一名昆曲义工,为传承和修补昆曲文化而奔走。昆曲发展至今,面对价值多元的文化消费时代,重回过去的辉煌似不可能,对于昆曲的式微,白先勇曾痛心地说:“在讲求速度的时候,我们与昆曲失散了。”年轻一代,有责任也有义务把昆曲这种代表中华民族精神生命和文化内涵的艺术坚定不移地传承下去。

{1} 刘俐俐:《梦醒时分的阐释空间——论白先勇〈游园惊梦〉艺术价值构成机制》,《郑州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

{2} 马建华:《论中国戏曲文学的叙述者》,《文艺研究》2003年第4期。

{3} 白先勇:《蓦然回首》,《白先勇散文集(上)》,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第123页。

{4} 向贵云:《白先勇短篇小说中意识流创作手法的流变》,《西安石油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

{5} 穆子:《意识流技巧及其他》,《民族艺术研究》1989年第2期。

{6}{8} 周贻白:《中国戏剧史讲座》,北京出版社2012年版,第246页,第224页。

{7} 转引自周贻白:《中国戏剧史讲座》,北京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页。

{9} 袁良骏:《“奇”从何来——白先勇小说艺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9年第5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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