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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关闭的两扇门

2018-01-25冯积岐

文学港 2018年1期
关键词:支书继父

冯积岐

第一章

1

如果你有记忆的话,你会记得,母亲当时吃野草的情景的。母亲抱着你一路要饭吃,从甘肃的定西走到陕西凤山县的时候,她那年轻的生命已经饿成了一条紧绷的线,一触即断。母亲把你放在路旁,几乎是扑向了一片翠绿的青草地,如果你有明晰的思維的话,你可能会像母亲一样感到蹊跷:这凤山县,这雍山里,野草怎么依旧自豪地生长在路旁,怎么没有被人吃掉?在定西,即使到了暮春时节,也是光秃秃的一片,可怜的黄土,波浪似的翻滚,双眼看过去,茫茫的黄雾在混浊的太阳光中好像向上蒸腾;目光在黄土上挂久了,就想呕吐。不要说不见一枝草,如果黄土能吃,早被饥饿的人啃得皱起了眉头。你用两拃长的干柴棍似的双腿支撑着一岁多的身体,站在路旁,惊诧地看着母亲,母亲好像被谁驱赶着,扑向野草。她左右手同时开弓,把撅到手的野草向嘴里塞。母亲嚼着,咽着,嘴角流下来的绿水好像晌午的太阳光。你哭了。羸弱的哭声中,带着委屈和抗议,表述着饥饿和需要进食的欲望,母亲攥着一把野草走到你跟前,她将几枝野草硬向你的嘴里塞,不知是你尝到了野草的苦涩,还是你嚼不动,你将野草吐出来,摇着头,啜泣;你的啜泣声像一枝野草一样,在风中摇摆。母亲把她在口腔里嚼烂的野草吐在手心里,用三根手指头撮上一点,向你嘴里按。你在嘴里捯动着野草,含着眼泪向下咽。饥饿是留在你的头脑里最初的、最深刻的记忆,如果你有记忆。

这时候,从前面走过来一个人,母亲叫了一声大大(父亲)。母亲问这个中年人,哪达有人家?母亲抱着你,在这条山沟里走了大半个晚上,大半个白天,还没见到一户人家。中年人用平平淡淡的目光打量了几眼母亲和你,用手一指:北边,再走一会儿,就是两扇门沟生产大队。母亲的目光顺着中年人的目光看过去,还没收回来,中年人又补充了一句:从这石门进去。母亲又叫了一声大大。母亲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感谢的话,大大已经走远了。

如果你有记忆的话,你会记得,横在你和母亲面前的是一座面目冷峻的山,这座山好像被谁劈了一个斧子,又好像一块圆圆的苦荞面馒头,从中间用刀切开了,切面黑黢黢的,齐刷刷的。切开的山崖上,不长一枝柴草,仿佛木匠用刨子刨了一遍。母亲抱起你,满怀希望地给你说,全业,全全娃,到了前面有人家的地方,娘就可以给你要一口饭吃了。从那两扇石门中间走过去的时候,你闭上了眼睛,把头颅向母亲少肉的胸脯上偎了偎。母亲肯定感觉到了你的战栗,她说,全业娃,别害怕,害怕啥哩?刚才那大大说,这是一道石门。过了石门就好了。我娃不害怕。

长大后,你十次、百次、千次,从这两扇门中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每次,站在石门外,你都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两扇门闭上了,闭上了,闭上了……这两扇门闭上了,咋办呢?你的担忧莫名其妙。虽然,这担忧是一瞬间的,是潜意识的,可是,这担忧中明显地含有恐惧,以至你将这恐惧拖进梦境,在睡梦中大喊大叫:闭上了,两扇门闭上了!你把自己喊醒了。天亮后,你从炕上爬起来,揣着梦境,揣着神秘,揣着惊恐,急急忙忙走出两扇门沟村,到石门跟前去看,两扇门岿然不动,并没有闭合。

2

我和父亲一同下了汽车,站在山跟前,抬头仰视:这就是雍山里的人所说的两扇门:一条东西而卧的石山从中间开了一道门,谁能相信这是大自然的杰作?走到山口,有几个山里人就疑惑地说,你们拉这么一车蜂箱,恐怕进不了两扇门。父亲问他们:为啥?山民说,石门太窄。果然,这两扇门很有尺寸。我给父亲说,走吧,过不去,咱们再退回来,还能叫人家的话把我们吓住?每年这个时候我和父亲打老远从四川来,就是为了赶这个花季,——洋槐树的花已开旺了。我们在雍山里的梁家沟、王家坪、八条岭、三岔崖都放过蜂,就是没到过两扇门沟。父亲点了一支烟,用抹布擦了擦挡风玻璃,重新发动了汽车,我和父亲毫不犹豫地向石门方向而去了。

站在这两扇门前,父亲好像有些犯难了,他走上前去,双手按在刀削似的石壁跟前,仰头望了望,头顶上的一线天,仿佛眼睛似的在眨巴。父亲用双手拍了拍冷漠的山石,黑黢黢的石头发出的回声也是黑黢黢的,似乎坚硬无比。父亲回过头给我说,艳艳,把车上的钢卷尺拿来,量一量宽度。我拿来钢卷尺。我和父亲量了量两扇门之间的宽度,又去量了量车的宽度——尽管,父亲知道车子有多宽——在这道石门面前,一向自信的父亲不但失去了自信,似乎连往昔的勇气也矮了三分。哎呀!父亲高叫一声。他大概觉得,这两扇门是给自己定做的——汽车恰恰能过去。父亲双手紧紧地把握着方向盘,一双目光像一对钢针插进了石门里,听不见汽车轮胎在山石上摩擦的声音,听不见发动机疲惫不堪的响动,只听见父亲的心跳和呼吸。老爸呀,放松,再放松,别紧张,进去,再向里进,再进,正好,大胆地进。你血压升高了,你心跳加快了,起码一分钟有一百次。不必那么紧张,你是老司机了,能进去,一定能。老爸,你心情愉快地向前开,进了这道门,就海阔天空了。汽车的邦厢紧贴着两道石壁,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我觉得,邦厢和石壁之间的缝隙只能塞一枝草。过了两扇门,老爸双手在方向盘上一拍,又叫了一声:哎呀!老爸的叫声和他当时的叫声一样激动。不过,他是趴在我的身上叫出声的,我说,你喊叫啥?叫老爸听见多不好。他说,由不得人,好受得很。我说,有多好?他说,说不清。好,就是好。他将头埋在我的胸脯上,嘴里的涎水顺着我的乳沟向下流……

大约走了不到两公里,我们眼前一亮:这就是两扇门沟:四面环山,一大片开阔之地,一渠清澈的流水从平坦的田地里缓缓而过。站在山头上朝下看,两扇门沟就是一只不安分的葫芦,一只成熟了的舔梨放置在山下。这是一个形状很光鲜的地方,是一个容易被人记住的地方。

父亲将车开到了东边的山头下。

我们的蜂箱放置在山下面。身后的山上是一大片洋槐树林,是蜜蜂采蜜的好去处。

我们的帐篷支在一幢瓦房旁边。

瓦房里只住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叫石全业。

当连阴雨辛勤地下过七天之后,我和父亲住在帐篷里和住在雨地里没有多少差别。父亲还没有开口向邻居借住,石全业诚恳地请我们父女住在他的瓦房中。石全业黝黑的脸上泛着十分饱满、不含杂质的诚意,嘴角那谦和的微笑向我的皮肤里渗透,向我的心里流淌。我和父亲不只是住进了石全业的房子,三个人开始在一个锅里吃饭。他的老实、憨厚被父亲赞赏了一遍又一遍。他向嘴里刨米饭的那股猛劲儿好像抡着镢头在挖地。我看一眼,就想笑。

死皮赖脸的老天死皮赖脸地下着雨。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父亲在雨夜里大喊大叫。当叫声变成毛毛雨般的声音之后,父亲额头上汗珠滚滚,双手捂住肚子在炕上蜷缩在一起。身体强壮的石全业,像拎一捆子麦子似的把父親抱上架子车,一路小跑着,我跟在架子车后面,不停地喘气。石全业拉着父亲,出了两扇门,跑到十里以外的姚家镇卫生院。按照医生的说法,父亲迟来二个小时就没命了——父亲是肠梗阻。后半夜,父亲的病情好转了,我也睡着了。天一亮,石全业就把我支回两扇门沟,他独自守着我的父亲。

第二天晚上,我一个人蜷在石全业的土炕上,久久不能入睡。窗外的雨声细密密的,像一群蜜蜂在飞。房子里那股浓重的霉味儿,好像恋人在窃窃私语。一只老鼠在脚地窜来窜去,根本把我不在眼里搁。我刚睡着,门就响了。拍门声不急,很重。我披上衣服下了炕,拉开了套间里的电灯开关。灯光昏黄而浑浊。我揉了揉眼窝,站在门里面问是谁。我,是我。我一听,是石全业,拉开了门。石全业将灰而发黑的草帽提在手里,他刚一站定,脚下就是一摊水。他淋透了。石全业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他好像下级给上级汇报工作似的,给我说,医生说,你大不要紧了,再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回来了。我说,你赶紧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石全业走进了他爸和他妈住过的那个房间。我拿着毛巾跟了进去。他脱下上身的褂子,正在脱裤子,回头一看,我站在身后,又把裤子提住了。我说,还害啥羞,快脱。他迟疑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背对着我,终于脱下了裤子。我用毛巾在他的脊背擦雨水。他的脊背宽,厚实。比那几个男人,和我睡过的那几个男人都宽,都厚实。他说,把毛巾给我,我自己擦。他没有拧身,只是把手臂伸过来,抓毛巾。我把毛巾给他的同时,抓住了他的手。我一把抱住了他湿漉漉的身体。已经上了炕,两个人都一丝不挂了,石全业还在问,能行吗?你大知道了咋办呀?你真是个老实疙瘩,你以为我是姐姐(处女)),得是?我都二十六了,还能是姐姐?我已经睡过几个男人了。你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抓住了它。包皮太长了,它被包裹着。我有点吃惊,不觉粗话出口了:你还没有X过女人?他说,没有。他说得很委屈,好像做了什么错事。我说,你都多大了,还没有?他说,五九年生人,三十二了。后来,他才告诉我,好几年前,他和一个不够成数的女娃子耍过几回。憨憨子!一个实实在在的憨憨子。我没有再多问。他不急,我急。我像老师教学生一样给他教着做。他大概像瞎子吃蜂蜜,尝到了甜,嘴里流出了涎水。

一完毕,他就睡着了。憨憨子。憨人就是这样。还好,他不打鼾睡。雨点稀了,雨声小了。我还没睡着,他在睡梦中喊:闭上了,闭上了,两扇门,两扇门,两扇门闭上了……

3

她和妈妈任芳芳第一次走到这里的时候,任芳芳给她说,麦叶,这就是两扇门。她抬起头看着那洞开的山门,自言自语:这门扇好大呀。七岁的山里女孩儿很好奇:妈,这是谁做的呀?妈妈说不是谁做的,是长出来的。她不依不饶:不,肯定是人做出来的,山咋能长成这样子?妈妈说,犟?就你犟。我说是长出来的,就是长出来的。她一看,妈很不耐烦就不再问了。走进两扇门,田麦叶伸出一双手在一扇门上摸了摸,手底下传导的是一缕渗入肌肤的冰冰凉凉,她的手一挪动,那冰凉是涩滞的,一点儿也不光滑。田麦叶头一仰,只见两扇门把蓝天割开了一道白亮白亮的口子,亮光如同一顶帽子戴在两扇门的顶端,门道里阴沉沉的。她的脚下发出的响声有点空洞,回音顺着她的脚后跟向身上爬。她一看,妈妈已穿过了门道,撇下她,独自向前走。她撒开腿,小跑着出了门道,撵上了妈妈。

她和妈妈住在四方山。四方山距离两扇门沟村并不远,翻一道梁,过一道沟,再上一道梁就到了。任芳芳是第二次来到两扇门沟。第一次来,她和石全业见了一面,没有多说什么。这一次,她和女儿一同来,就不回去了。她要给石全业做婆娘。

任芳芳是十六岁那年被人贩子从贵州的铜岭山卖到凤山县的雍山里来的。任芳芳的第一个男人只有一米二高,身材的比例失调了,脑袋又大又长,好像没有脖子,硕大的脑袋仿佛是随意按在腔子上的,干这活儿的人如此随意,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人的完整形象,不得已而急忙为之。而且,他长着一双大脚巴骨,脚上好像戴着镣铐,走起路来一晃一摆,双手摆动的幅度很大,仿佛在吆鸡赶鸭子。面对这么一个丑陋的男人,任芳芳除了痛哭流涕就是坚决不从——其实,这个男人拿她毫无办法,即使她一丝不挂地躺在炕上,他未必能拿下她,她一展脚就会把他蹬下炕。和许多被贩卖的女人一样,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逃跑。她能从这个近乎侏儒的男人手底下逃走,她逃不出十八岭村。十八岭村就掌握在这个矮个子男人的父亲手里,矮个子男人的父亲是十八岭村委会的主任。村主任指派了几个男人和女人,夜以继日地看守着儿子的媳妇,她想逃是逃不走的。村主任的女人一看,儿子对媳妇毫无办法,就使出了绝招——她和山村里的另外两个女人把任芳芳按倒在床上,将她脱得一丝不挂,压手的压手,按脚的按脚。这毕竟不是驴配种。这个矮个子男人虽然爬上了任芳芳鲜嫩的肉体,可是他蜷缩在一块儿不敢动弹——面对母亲和两个婶婶,庞大的羞怯,把他那像麦秆一样细的性欲压迫得气喘吁吁,他的心跳在加快,额头汗水滚滚,根本弄不成事。在母亲的破口大骂声中,他竟然趴在任芳芳的肚皮上放声哭了。任芳芳不再啜泣。在那一刻,她竟然对附着她的身体上的这个小男人产生了一丝怜悯,一点同情,一种毫无必要的内心共鸣:他和我一样,是可怜虫。两个帮忙的中年女人用毫不羞涩的粗话鼓励这个无能的男人。两个女人的话再有力量也支撑不起这个矮个子男人的欲望。村主任的女人抬手给他的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儿子从任芳芳的身体上翻滚下去之后,三个女人一甩门,出去了。

就这么对峙了一年之后,在一个风清日丽的晌午,村主任的女人领着儿子翻过了十八岭,到岭外去走亲戚。母子俩还没有走到亲戚家,村主任推开了儿子的房子门。他把任芳芳压倒在炕上的时候,大概已经做好了这个女孩儿反抗时的心理准备。也许,任芳芳自己也没有料到,她竟然没有反抗,她不只是对一个男人的屈服、顺从,甚至应和,她是奴才对主人的那种乖觉、柔和的应答——她出乎他意料地把双手搭在了他的腰部。

在以后的半年时间里,村主任一旦有机会就辛勤地代替儿子耕耘——任芳芳不再逃跑了。人生难料——村主任两口精明而机巧的打算落空了。他们的儿子坐着农用车在去县城的山路上出了车祸,当场死亡了。任芳芳庆幸她解脱了,而村主任以为,从此以后,他就过上了一妻一妾的日子。好日子只持续了几个月。当村主任像往常一样搂着任芳芳睡觉的时候,他的女人提着一把切菜刀破门而入,彪悍的女人将刀柄在炕边上拍得发出了利刃般的明晃晃的响声,女人一语道破她内心味道不正的隐秘 ——我原来叫你日她,是为了叫她给咱们牛家生个一男一女,延续香火。现在,儿子没了,你把她的肚子弄大咋办呀?你得是想娶她为二房?村主任的女人早就知道丈夫偷儿媳的事,她之所以放纵丈夫是心术不正,心怀鬼胎。在二千人的十八岭村的农民面前,村主任是山大王,可是,在他的女人面前,村主任连一条狗都不如。女人掌握着他倒台的全部秘密——你虚报了多少亩退耕还林的山地?你把多少退耕还林款归到你相好的女人名下?十八岭村的卖树款、卖地款、土地出租款,你一个人花了多少?女人一旦将这些事抖出去,他必定完蛋。村主任很清醒:放弃任芳芳等于拯救了他手中的权力。有权就会有女人。村主任将任芳芳推给了四方山他的一个外甥。

村主任的外甥叫武拴仓,二十二岁,大任芳芳四岁。任芳芳一见武拴仓,心生喜欢,这个山里的小伙子虽然肤色有点黑,可五官端正,个子高挑,很男子汉的样子。武拴仓一看,任芳芳虽然鹳骨有点高,但清秀、白皙,也没挑剔。没几天,两人就睡在了一块儿。武拴仓在姚沟镇的鸿祥羊肉泡馍馆打工;鸿祥是武拴仓三舅的名字。羊肉泡馍馆是三舅开的。武拴仓的父母亲打算再过两年任芳芳满了二十岁就叫他们领结婚证。事与愿违。两个人在一块儿一年还没有满,武拴仓出事了。

元旦前,武拴仓和任芳芳去省城,准备买几身好衣服,过春节时穿。两个人在蔡镇火车站上车,到了省城,刚走出火车站,武拴仓就被火车站派出所的公安干警带走了。公安干警在武拴仓的包里发现了140克毒品。武拴仓大吃一惊,却说不上来,毒品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给他放进包里的。武拴仓大喊冤枉。可是,拿什么证明,他没有吸毒贩毒呢?任芳芳也被传唤了,第二天,任芳芳被释放了,尽管,她写了武拴仓并没有吸毒贩毒的证明,武拴仓还是没有释放。任芳芳回到了四方山,把他们的遭遇给武拴仓的父母说了一遍。武拴仓的父母亲十分惊诧,他们四处求人,开始筹钱,准备去省城解救武拴仓。就在他们准备动身的那一天,噩耗传来了——武拴仓猝死在讯问室。

二十岁的任芳芳没有和武拴仓做成夫妻,却成了武拴仓的三舅田鸿祥没有名分的妻子。田鸿祥的妻子从小患有哮喘,一年里,有大半年,在炕上躺着。因为田鸿祥没有把病罐罐的妻子一脚蹬掉而在四方山赢得了道德上的高地。尽管,他并没有闲着,在他的羊肉泡馍馆里端盘子洗碗的女人,只要田鸿祥看中的,没有不愿意陪他睡觉的。田鴻祥从不亏待这些女人,该付多少钱,就付多少钱。即使四方山人知道田鸿祥身边并不缺女人,也没有诟病——他的女人弄不成那事。武拴仓死了,并不妨碍任芳芳在田鸿祥的羊肉泡馍馆继续打工。和田鸿祥睡过的那些山里的中年妇女相比,任芳芳不只是年轻,她身上懒散的性感和肉体一直没有得到的满足感像出了锅的羊肉一样,有一股飘飘荡荡的香味,这股味道使田鸿祥眼馋心馋。他给任芳芳口头承诺:他的女人一死,将她立即扶正。任芳芳从一个端盘子的打工者升为羊肉泡馍馆里的二掌柜——负责收款、采买原材料。和田鸿祥同居后的第二年夏天,麦子快成熟的时候,任芳芳给田鸿祥生下了一个女孩,田鸿祥给女孩取名田麦叶。

田鸿祥还没有等到妻子死去,他却先死了。

田鸿祥四十九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凌晨,他像往常一样起来,开了店门,走进操作间,打开煤气烧开水。他的手还没离开煤气灶上的阀门,就倒在煤气灶前了。准备去学校里上课的田麦叶第一个看见了倒在地上抽搐的田鸿祥,她惊慌失措的喊叫妈妈,任芳芳走进操作间一看,田鸿祥脑袋已经耷拉下去,赶紧拨打120。等凤山县的120赶到时,田鸿祥已经停止了心跳。据医生说,田鸿祥是脑干出血,出血量在15毫升以上。

田鸿祥一死,田鸿祥的两个女儿和田鸿祥的两个弟弟一起涌到了姚沟镇。他们冻结了田鸿祥在银行的所有存款,逼着任芳芳交出了手中流转的三千块现金。这个时候的任芳芳似乎才记起来,他不是田鸿祥的合法妻子,田鸿祥有妻子有女儿。她和田鸿祥在一起几年的全部收获就是女儿田麦叶。

田鸿祥死去半年以后,姚沟镇有人把任芳芳介绍给了两扇门沟的石全业。

第二章

1

如果你有记忆的话,你会记得,娘抱着你进了两扇门。横在你和娘面前的是一条窄窄的、长长的山沟。其实,只有四里路。娘走几步,坐下来喘一会儿气,再走,再歇。这条和两扇门连在一起的山间小道考验着娘的毅力和耐心。当葫芦状的两扇门沟终于呈现在娘面前的时候,娘一惊,扔掉了手中的棍子,坐在地上,睁大了双眼:这是在大灾年吗?这是1960年吗?一大片麦地把娘的双眼染绿了。一尺多高的麦子吐穗了,长得很旺很旺。娘大概觉得,她到了外国。娘那消瘦的脸庞,即刻有了容颜,她的双目中含着希望。她站起来,抱着你说,全业娃,咱娘俩有救了。娘那枯瘦而饥饿的声音刹那间极有色彩。娘走到麦地边,放下你,双手揽住那麦子,放声大哭。

如果你有记忆的话,你会记得,把你和娘领进房间里的是一个高个子、圆脸、眼窝陷下去的中年女人。那女人在村口碰见了你和娘,她只问了娘从哪搭来的,就把娘领进了屋。一年多了,你和娘第一次喝上了麦面糊糊。那女人看着你和娘,说,慢点吃,女子。娘喝了两碗。女人端来了麦面裹着高粱面的蒸馍,娘吃了一块,还要吃。女人不叫娘再吃,她说,饿极了,不敢撑饱吃,吃过头,动乱子。娘打了一个饱嗝,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如果你有记忆的话,你会记得,那一天晚上,你和娘就住在这一户人家的屋子里。临睡前,那女人问娘有多大了?娘说二十四岁。那女人端详了娘几眼,好像给自己说,年轻,还年轻。家里还有其他人吗?娘说,公公和婆婆都饿死了,全业他大……娘不说了,垂下了头。那女人没再问。娘抬起头来时,泪流满面了,娘说,娃他大说他出去要些吃的就回来,可他一走出去就没再回来。公公婆婆饿死在炕上,我没力气埋,抱上娃,就逃出来了。那女人说,你看我们这里咋样?娘说,好,好像和我们定西没在一个天底下。地里的麦子咋长得这么好?女人说,你们来的时候,看见了沟口那两扇门了,得是?娘说,看见了,两座山裂开了。女人说,听上辈的上辈人说,遇到兵荒马乱或大年馑,那两扇门就闭上了。沟里有一渠龙泉水,旱涝有收成。沟外面死的人比地里的麦还多,沟里的人照样吃喝生娃娃。你愿意留在这沟里吗?娘不假思索:愿意。只要沟里人愿意收留,我娘两个就愿意。女人说,缘分,全是缘分,你愿意留下,我这里有个下家,是我二哥。他没儿没女,是个光棍。娘看了看那女人,不再吭声了。女人说,女子,年馑这么大,这年头只要饿不死,比啥都好。谁还想饿肚子?谁不想活在人世上?你们逃难到雍山里来,还不是为了活人?女人一看娘不再吭声,就说,你想想,明天再说吧。

如果你有记忆的话,你会记得,第二天晌午,娘抱着你,跟着那个女人来到了东边的山头下,走进了一家院门。院子里有一幢两面流水的瓦房,有几棵树。女人把你和娘交给了一个男人,女人说,那男人四十五岁,是她的亲二哥。女人说,那男人叫石井娃,人很好。这个叫石井娃的中年人就很容易地成了你的继父,你跟着他姓了石。

那天晚上,你第一次离开了娘的怀抱——娘抱着你要饭吃,晚上就是钻别人家的柴草推,睡在破庙里、大树下,你从没有离开娘的怀抱;娘紧紧地抱着你,仿佛抱着她的命。娘第一次将你放在了土炕的那一头,他和那个老头子——在你的眼里,他确实是个老头子,腰身佝偻,双眼干涩,一脸皱纹的老男人——睡在了土炕的另一头。娘和那个老头子在嘀咕:你没有结过婚?老头子说,没有。娘说,四十五六了,还没粘过女人?老头子说,没有。娘说,那为啥?老头子说,父母亲过世早,两个妹妹嫁人了,没人管。娘说,得是你人有啥麻达?老头子说,没有。你已经朦朦胧胧睡着了,恍惚听见娘还在说,急啥哩,别急;你没弄对地方,在这里,对,对。老头子只是在吸气,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不知是谁的脚把你蹬了一下,你醒来过来了,叫了一声娘。娘没吭声,老头子也不再吸气了。稍谙世事以后,你才知道,这个叫石井娃的继父待你不薄,视你如己出。他人很老实,话很少,和谁在一块说话,都是两三句。最多的言语是:“啊”、“嗯”、“有”、“没有。”“知道”、“不知道”。

光棍汉继父除了攒了一身蛮力之外,还给自己攒了几石麦子,几石谷子,大概有两千斤吧。在接下来的一九六一和一九六二年,你和娘再也没有饿肚子。

一到下雨天,院子里很寂静,房子里很寂静,即是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响声把这寂静也穿不透,寂静大概从四面山上溜下来,钻进了各家各户。继父和娘把房间里的两扇门关上了,把你一个留在套间里的寂静中。你在门外面用一双手尽情地拍打。你可怜巴巴地叫着:娘,娘,娘。每一声喊叫都是一种牵动,一种亲密,一种无奈,一种盼望。娘把两扇门拉开了一条缝,她的脸被门缝夹得只剩下了一半,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半个嘴。娘说,全业娃听话,你一个人在外面耍,娘和你大睡一会儿。你的嘴咧了咧,没有哭出声,你硬是把哭声咽下去了。你看见娘的一双白刷刷、精光光的瘦腿挪了挪,关上了双扇门。两扇门闭上闭上了闭上了,是娘用手闭上的,只有人用手臂才能闭上它,是人闭上的,是人闭上的,是人是人。人是娘。

你一个人站在房檐台上看着房檐水,瓦口里流下来的房檐水一滴一滴的,总是滴在一个地方,一个晌午了,不肯挪。滴水的泥地上打出了一个圆圆的坑,那个圆圆的坑仿佛在吹出,一吹,水就溅在了四周。还是不挪地方。你把手伸向房檐水,试图捉住它,叫它挪窝,却办不到。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娘的声音穿过了两扇门。你能感觉到娘和继父在房子里干什么,却说不出口,我长大了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你对继父的仇恨像雨点一样稠密。雨下了几天。雨声像刈倒的柴草一样乱撒在院子里。天是灰色的,院子里是灰色的,雨声和雨点是灰色的。你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杀了他。

一九六二年正月里,娘给继父生了一个女娃娃。刹那间,继父变成了和你一样的娃娃了,比你还傻,还缺少理智。他看着娘怀里的女娃娃,咧开嘴笑一笑,又咧开嘴笑一笑,再咧开嘴笑一笑。继父一咧嘴,狗屎般的黄牙就藏不住了,难看,太难看了。继父嘴里只有几个字,乖,我娃乖,我娃乖。偶尔还会增加几个字:我女子乖,

一九六五年冬天的傍晚,继父的女儿——我那三岁的妹妹走出院门没回来。继父慌了,急了,全村去找,没找见。于是,两扇门沟的几百人上了四面山。第二天早晨,有人在东山上的树林里捡拾到了我妹妹的一双鞋。当那人把那双布鞋提进院门之后,娘和继父一人拿起一只——继父没有说,冬天里会有狼下山来吃人的话。娘和继父都哭了。娘的哭泣只能哭出伤痛,但不典型。娘在嚎,嗓门很宽的嚎。六岁的你至死也不会忘记继父那天的哭——他的哭泣没有章法。他用那双小鞋在自己的脸上扇,左一鞋右一鞋。五十岁的男人的哭声像碌碡碾了好多遍的高粱秆,破烂,缺少水分,他只是抽动,身子好像触了电,一抖一抖的。继父和娘睡觉的房间的两扇门下雨天不再关闭,晚上睡觉时也不关闭。从那一天开始,继父老了,他的腰身更佝偻了,脸庞黯淡无光,一双眼睛像房檐水打出的圆坑,也是黯淡无光。你掐灭了杀掉继父的念头

2

我和石全业在房子里做爱,即使在大白天,我也不叫石全业关闭两扇门。可是,石全业不行,他非要关上门不可。他说,不关门,我害怕。我笑了,两扇门沟的人哪一个不知道,咱俩是啥关系,你还怕有谁看见?石全业说,我怕牛占宝,牛占宝闯进来咋办呀?我说,大白天的,村支书闯进人家屋里来干啥子?石全业说,两扇门沟就是牛占宝的,他上管天,下管地,他上门来要管,你也没办法。我说,他牛占宝还能管到咱的炕上来?石全业说,能。我说,你就那么怕他?石全业说,怕,两扇门沟的男人女人都怕他,没有不怕的。我不再和石全业争辩了。我说,关关关,你去关。石全业下了炕,关上了两扇门,钻进了被窝。

父亲在姚沟镇医院打了三天针。天放晴了,父亲回到了两扇门沟。父亲当然不知道,我和石全业已经在一条炕上滚了三个晚上,父亲一回来就给我说,全业这娃子不错嘛。我说,咋不错?父亲说,我给他吐了一身,他不嫌弃。那天晚上,在我的病床跟前坐到了天亮,你的弟弟恐怕也做不到。我说,比你兒子还好?父亲说,就是。既然父亲在心理上接纳了石全业,我也不再有什么顾忌,晚上睡在石全业的房子里,父亲也不多嘴。石全业看起来很木讷,嘴笨,心不笨。他帮我们去县城卖蜂蜜,帮我们挑水做饭,如果他去镇上,回来的时候,他必定给父亲买一条或两条烟。

父亲打算国庆节过后,就转场子,转到福建或广州去。这里的花儿已经衰败,所有的花期就要过去了。我给父亲说,我不去南方了,我要留在两扇门沟。父亲说,你的事你做主,你就想好,你这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既然不是一次两次我还怕什么呢?两次和三次一样,三次和四次一样,女人活在世上就图个快活,哪个女人不贪欢?石全业不行,我就走人,他能把我绑住吗?我说,我想好了,我的老爸,你把你的蜂管好。你打电话叫我弟弟来和你一同去南方,再不要叫他在家里游手好闲了。你挣下的钱,还不是叫他花了?父亲说,你不留在陕西,我也不想叫你跟着我到处跑了。父亲说,石全业这人倒不错,就是太老实,也穷。人太老实就挣不到钱。没有钱,日子难过。我说,这你就不要操心了。有些话我是不能给父亲说的,也说不出口,我和石全业在一起不是为了钱;和我相处过的男人,他们谁也不能和石全业相比。怎么比较,在我的心里。石全业就是山里的一头蛮牛,比牛还有能耐,他是真男人。这种男人在城市里是没有的,这种男人就在这深山里,只有深山里才养这种男人。他们吃的是新鲜粮食新鲜蔬菜,呼吸的是新鲜空气,连他们身体都是新鲜的。一个女人能得到石全业这种男人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享受。他能使我十分受活,我只图这个。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女人得不到这样的享受就等于没有得到爱情。我相信石全业被我迷住了,不只是有蛮力。

石全业给我说,咱们花些钱,办几桌酒席,把村里的人请一请,叫两扇门沟的人知道你是我的婆娘。我说,你看着办。石全业以为我不同意,他又补充了一句:村里人不会空手来,他们会随礼的,花出去的钱会收回来的。我说,好吧,照你说的办。

在石全业办的酒席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两扇门沟的村支书牛占宝。牛占宝五十五六岁的样子,大个子,大块头,身上的男人味儿很浓烈,石头一样,有棱有角。他坐在我旁边有一种很威胁的感觉,难怪石全业害怕他,不只是石全业害怕,真的像石全业说的那样,两扇门沟的人没有不害怕牛占宝的。牛占宝身上好像有一种特别强大的力量,释放着一种能震住人的气场。他好酒量,我敬他几杯,他喝几杯。我说,牛支书,我再敬你一杯。他说,不要叫我牛支书。我说,那就叫你牛叔。他的眼睛一瞪,好像轮过来的棍子:叫牛哥。我说,牛哥你喝。他接过酒杯,又是一杯。在酒席上,他的话并不多,只是,时不时地向我甩过来一眼,他的目光好像很宽,非常容易地罩住了我。我不觉低下了头。怎么,你也害怕他?你为啥子害怕他呢?

晚上我和石全业说起了牛占宝牛支书。石全业说,我跟我娘逃难到两扇门沟的时候,牛占宝就是这里的村支书,叫我算算,1960年到现在多少年了?噢,今年是一九九一年,他当村支书至少有三十五年了。我说,那他就是两扇门沟的山大王。石全业说,就是。他就是两扇门沟里的X主席。我问石全业,牛支书家中都有什么人。石全业说,只有他一个。我有点惊诧:咋回事?石全业说,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不知为什么事,女儿和儿子在好几年前跟他娘回到了山下面的松陵村,没有再进山。我说,他一个人怎么过?石全业说,他家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专门给他做饭,是从林由县那边的山里雇来的。另一个是中年人,也是雇的,专门给他放牛放羊。他有十多头牛,几十只羊。

山里的日子很清静,就是有点寂寞。石全业不叫我下地。我就在两扇门沟逛荡。一天,我逛荡到村委会门口,我看见了牛支书在门口站着,就想躲开。你的心跳加快了,你害怕他,确实害怕他。不料,牛支书呐喊:女子!来呀,躲啥哩?在办公室坐坐。我一看,躲不开,就跟着牛支书进了村委会。牛支书在一个单间里。他给我泡了一杯茶。他盯了我几眼,一句话不说,只抽烟。我觉得很尴尬,心里有点紧张,有一种说不清的压抑感。我正准备站起来,离开,牛支书突然问我:女子,你会做饭吗?我笑了:咋能不会做饭呢?我跟着爸爸到处放蜂,肯定自己做饭嘛。不信,我给你做几个川菜,你尝尝。牛支书说,信,我相信。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女人。我勉强地笑了笑:牛支书好眼力,你咋知道我不简单?牛支书吸了一口烟,诡秘地一笑:简单不简单,和我牛占宝有什么关系?你现在给石全业做婆娘,不是给我牛占宝做婆娘。我说,你是村支书,我和石全业都是你的村民嘛。牛占宝说,还是你这女子灵性(聪明)。我一看,你就是经过世事的女子,不是常年守在山里的瓜(傻)娃。我说,牛支书真会夸奖人。我掩饰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慌乱,屁股挪了挪。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我想,莫非这位牛支书知道我的过去?不可能,他咋能知道呢?我给石全业没有吐露过一个字,我相信爸爸也不会说什么的。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里,胡艳艳从四川广元的一个小山村被人贩子拐卖到了山东的沂蒙山区。和许多被拐卖的女孩子一样,胡艳艳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人塞进面包车里拉到外省卖掉的——那一年,胡艳艳在距离村子八里之外的镇中学读初一。胡艳艳被人贩子几经转手,卖给了一个四十岁已过的农民。被拐卖的女孩,大都要经历被胁迫被殴打被糟蹋的这么一个过程。一年后,这个农民以为他已经睡了胡艳艳,以为胡艳艳成为他的女人了,他自然对胡艳艳放松了看管。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冬夜,她逃跑了,跑了一天一夜,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一条什么公路上,由于饥饿、困倦、害怕,迷迷糊糊的胡艳艳终于扑倒在公路边。在寒风凛冽中,胡艳艳被人救了。她醒来之后才发觉,自己躺在一条热炕上,她以为,她被那一家人追上来,弄回去了。她睁开眼一看,不是在那个四十多岁的农民家里。坐在炕沿上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女人和她的儿子。是这个女人的儿子把她救回来的——他开着拖拉机去给人家送水泥,回来时,发现胡艳艳躺在路边,就抱上了车。这个中年女人没有胁迫她,只是好言相劝,叫胡艳艳给他的儿子做媳妇,女人的大儿子今年二十八岁了,没有媳妇。如果不是这个男人救她,也许她会在零下十几度的夜晚冻死在路边的。胡艳艳在这个家里呆了几天,觉得这一家人还不错,她甚至喜欢上了这个女人的二儿子——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高个子青年。当她身体渐好之后,她只有一个想法:回去,回到父母亲的身边去。她不想留在异地他乡。她央求这个中年女人放她回去,這时候,女人翻脸了,不放她走,而且把她和他的大儿子锁在一间房子里。几个月过后,胡艳艳心死了,她主动接纳了女人的大儿子,无论怎么说,是这个男人救了她的命。也许,是因为这个男人没有给她硬上手,不像那个四十多岁的农民,把她的双手捆绑住,把她的一身衣服扒掉,强奸她。这个男人虽然和她同睡一条炕,但是,没有动她,而且给她说,他不会欺负她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接纳了他。两个人觉是睡了——胡艳艳主动给那个男人叉开了双腿,但她不爱他。第二年夏天里,胡艳艳和这个中年女人的二儿子一同私奔了——胡燕燕和这一家相处了大半年,她确实喜欢上了这个在她心中很英俊很善良的小伙子,她不愿意给小伙子的哥哥做媳妇。他们一同逃到了济南市,在一家食品厂打工。就在她已经怀上了这个小伙子的孩子的时候,小伙子在给老板送货的路上出了车祸,死了。胡艳艳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回到了四川广元。

二十岁的胡艳艳嫁给了县城里的一个只大他三岁的小伙子。婚后第二年,胡艳艳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子,就在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她的丈夫被逮捕判刑了——胡艳艳就不知道,丈夫给她的钱,就不是打工挣来的,而是他偷来的。她的丈夫是惯偷。胡艳艳把女孩子丢给了母亲,跟着父亲天南海北地去放蜂。

你为什么要留在雍山里,你心中的秘密你知道——再有一年,丈夫就刑满释放了,你担心他再来纠缠你,你不想再维持这段婚姻了,你选择了逃离。

是这个牛支书的眼睛真的毒,还是他故意试探我?他为啥这样呢?他肯定没怀好意。他的奸诈就藏在那双深邃的双眼后边。

还好,村委会主任进来了,他进来和牛占宝说事。我一看,趁机走出了村委会。

3

她就不知道,她的妈妈任芳芳给石全业做婆娘是无奈之举,也是暂缓之计,——任芳芳暂且有一个落脚之处。田麦叶糊里糊涂跟着妈妈来到了两扇门沟的石全业家。任芳芳听人说,石全业很本分为人老实。老实虽然不是她的择偶标准,但老实人毕竟好掌控。她并不准备长期和石全业过日子,石全业的家只是她的暂时立脚之地。

到了石全业的家,任芳芳才知道,石全业的所有优长和缺陷不是老实,而是贫穷。石全业一个人守在两扇门沟,也不外出打工,他种十亩玉米地(一半地是租生产队里的)。他的全部收入就是打核桃、卖玉米得来的钱。四面山上有许多野生的核桃树,到了核桃成熟的季节,两扇门沟里的农民就上到树上去敲打核桃——几乎每年都有人从高大的树上摔下来,摔死的或摔伤的。石全业也曾因为打核桃摔伤了腿在炕上躺了半年。按理说,石全业一年的收入也该有七八千元,他不知道把钱花在了什么地方,房子还是他的继父留给他的三间瓦房,到了下雨天,房间里要摆七八个盆盆罐罐滴雨水。站在房子里,一抬头,可以看见蓝天。

一走进石全业的房子,任芳芳就泄气了,沮丧了。房子里阴沉沉的,毫无生活气息,一股发霉的酸腐气息的味儿扑面而来。任芳芳似乎是明知故问:这就是你的家?石全业说就是。任芳芳说,这哪里是个家?石全业说,光棍汉过日子就是这样。任芳芳说,你不是原来有婆娘吗?石全业说,她走了。任芳芳说,不是她走了,我听说是你自愿把她赔给你们牛支书的。石全业叹息了一声:也是的。接着他又说,也不全是。任芳芳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她想,既然来了,就先住下吧。任芳芳给田麦叶说,咱今晚上不走了。田麦叶说,我要去上学。石全业说,村里有小学,不远,几步路就到了。田麦叶说,我明天就去学校。石全业说,我送你去。

和石全业睡了一个晚上,任芳芳觉得,石全业还算个男人。炕上的活儿还使她满意。她暂且放弃了出走的打算,过一天,是一天。任芳芳从一开初就没有打算和石全业长久过下去。因此,她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如果不顺心,就走人。

第二年春天里,石全业家门口就来了放蜂的,这个放蜂的不是胡艳艳的父亲,而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这个男人隔三差五地给任芳芳送些蜂蜜,或者把自己蒸的大米饭给任芳芳端一碗。任芳芳打着借钱的旗号向他要钱,他毫不犹豫地给了任芳芳,任芳芳借一百,他给三百。田麦叶去了学校,石全业去地里锄玉米,任芳芳什么活儿也不干,就坐在放蜂的帐篷里,看他侍弄蜜蜂。在暖融融的春天的午后,这个放蜂的把帐篷上的帘子放下来,肆无忌惮地把任芳芳按倒在他的行军床上了。此时,石全业正在玉米地里挥汗如雨地挥动着锄头。

夏天过后的一天深夜,石全业和任芳芳的女儿田麦叶在酣睡之中。任芳芳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院门,从外面上了锁,此时,放蜂的把他的蜂箱已全部装上了车。任芳芳上了放蜂的汽车,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当石全业和田麦叶起床后,发觉门被锁上了,石全业在院子里大喊大叫之时,任芳芳和放蜂的已将汽车开到了临近的林由县境内。

第三章

1

你被幼稚而坚定的想法纠缠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长大后先杀了你。在时而零乱、时而整齐的雨声中,你靠住两扇门睡着了。当继父拉开两扇门的时候,你在睡梦中翻个过儿,翻进了房间。娘走过来,把你背起来,背进了房间,放在了炕上。你睡着了,在睡梦中,你依旧喊了一声:我要杀了他。

你趴在继父的脊背,继父背着你向公社里的医院走。继父的步子很急、很大,他满头大汗,喘气声像牛一样。你被蛇咬了一口,咬在了手腕。

蛇是你在草丛里捉住的。

你在山坡上先挖了一个坑。你将蛇头放进坑里,然后填上土,把蛇头和三分之一的蛇身埋进土里,把土用脚踩实,露在外面的那三分之二的蛇身便开始甩打——像继父甩着鞭子打牛一样,蛇身打在土坑周围的草丛里,青草被打得飞起来,如煤油灯的灯光一样,一闪一闪的;蛇身打在地上發出的响声干脆、急躁、沉闷。你独自拍着手跳着、叫着、听着、看着。你只是觉得好玩。渐渐的,蛇拍打的节奏紊乱了,疲软了,以至一动也不动。你不止一次地这样玩蛇,这样肆虐。你以为,你完全有能力捕捉蛇,杀戮蛇;你以为你是蛇的主宰,你掌握着它的生命。当蛇停止了挣扎之后,你掏出来你的包皮很长的玩意儿,给蛇尿在了身体上。你不止一次地这样杀死了好多条蛇。你没有料到,蛇会把身体卷起来,反咬你一口。

继父在前面急速而走,娘小跑着跟着后面,叫着你的名字:全业全业。到了公社医院,医生查看了伤口,说,咬你的蛇不是毒蛇。如果是毒蛇,你的小命早没了,两个小时后就断气了。继父这才骂了一句:这龟儿子把老子害苦了。娘抱住你的头,哇的一声哭了。

当你趴在继父的脊背,看着他那像树皮一样发黑而打皱的脖颈,看着汗珠从他稀疏的头发里流下来在脖颈的皱褶中滚动时,你忘记了下雨天的诅咒:我要杀死他杀死他。你伸出手,在继父胸前的衣服上抓了抓,似乎想表达一种对继父感激的感情又没有表达出来。继父的脚步声,继父的喘气声,继父身体上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寸皮肤,都会使你产生一种对他的敬重和爱意。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穿过了山里的寂静。小鸟似乎也能听见你的情绪波动。你第一次知道,有父亲——即是继父,和没有父亲是不一样的。走进了两扇门,你叫了一声大。

继父病了。

继父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每天要给生产队放牛。娘吩咐你替继父去给生产队里放几天牛。

你吆着十几头牛进了草坡。第一天,十几头牛有秩序地、安安静静地在草坡里吃草。天蓝蓝的,蓝得强烈而明澈;草青青的,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十几头牛一边揽草,一边摇动着尾巴,扑打着卧在脊背的鸟儿。你坐在青草地上,注视着在坡地里安详地吃草的十几头牛。山坡上很恬静,连牛揽草的声音也像青草一样,嫩嫩的。虫子的叫声更是爽朗、像空气一样透明。你觉得,放牛这活儿太好了。你好像第一次发觉,你和这蓝天、青草,这山坡、土地,有一种美好的关系。可是,第二天的情景就变了。你刚刚把牛吆出牛圈,十几头牛就追着一头牛在坡地里乱跑。牛没有一个安然吃草——它们好像没有饥饿感,好像疯狂了,只追赶一头乳牛(母牛)。从山坳里追到山梁上,从山梁上追到山沟里,你在牛后面拼命地跑,以至跌倒了,蹭破了膝盖,任凭你怎么呐喊,牛也不听你的话。它们追上那头乳牛,两只蹄子和半截身体刚搭上乳牛的脊背,另一头牛便扬起犄角狠劲一犄,那头牛败下阵来,乳牛趁机奔跑,跑在前面的牛又爬上了乳牛的脊背,身体刚晃了两下,又被另一头牛从乳牛的脊背上犄下来了。你挥动着鞭子,用了十三岁的全部力气打,一直到把鞭子打飞,把鞭杆打断,也没有把那头牛从乳牛的脊背打下来,直至一头犄角很长的牛把这头不要脸的牛从乳牛脊背挑下来。乳牛又开始新的一轮奔跑。

一个晌午,你在坡地里奔跑的路程可以从两扇门沟走到山外面的县城去。你大汗淋漓,汗珠滚滚,双膝疼痛无力。回到家,你饭也不吃,坐在房檐台阶上,放声大哭。娘问你是咋回事儿,你不吭声。继父问你,你还是不吭声。你只是委屈地哭,身子一抽一抽的。这时候,住在隔壁的呆女进来了——因为女孩儿成数不够,村里人叫她呆女儿。你放牛的时候,六七岁的呆女跟在你后面跑,呆女一看你在哭,拍着手,裂开嘴哧哧的笑。娘问呆女,全业是咋回事儿,你知道吗?呆女只是说,牛,牛,牛跑哩。继父拄着拐杖走到呆女跟前去问,你给伯说,牛咋跑?呆女说,牛,牛乱跑,全业哥撵,撵不上。继父大概明白了几分,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继父将木棍在院子里墩了墩,骂了一句:看你那怂样子,连头牛都拦不住!

下午,继父拄着木棍,跟你到了草坡,继父一看乱跑的牛,全明白了。他给你说,你不要撵了。牛“寻犊”哩,你能撵上吗?瓜怂,不要说你拿棍子打,你就是用刀砍,也把犍牛(公牛)砍不走。那时候,你还不知道?“牛寻犊”就是母牛发情——母牛一旦发了情,犍牛是能嗅出来的。原来,母牛发情是那么的惊心动魄,轰轰烈烈。而犍牛(公牛)的疯狂更使你长了见识。犍牛为了趴上乳牛脊背,相互争斗,好像连命都不要了。继父把发情的那头乳牛牵回去,拴在了牛圈里。果然,所有的牛都安安静静地吃草了。呆女问你:全业哥,牛咋不跑了?牛,牛不跑了。你厉声呵斥:滚,滚一边儿去!呆怂。你虽然比呆女大六七岁,是个健全的人,你也是个呆怂。你根本不懂乳牛发情的内容,你只知道,犍牛趴上乳牛的脊背乱晃,是犍牛不要脸。

就是这个呆怂,这个呆女在你的命运攸关的时刻没有出卖你,救了你。在那一天,呆女一句话就可以把你送进监狱。你也曾费力地想:她为什么没有出卖你。

那一年你已经二十五岁了,你的父母亲都下世了。

也是一个下雨天,十七岁的呆女推开掩着的两扇门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她的脚步声很轻,好像一只虫子飞进了房子。你一个人在炕上没精打采地睡觉。这是一个没精打采的下雨天。呆女将阴暗而潮湿的气息带进了房间。她不知在雨地里呆了多长时间,好像从水缸里捞出来的一只獾,头发上向下淋水。你侧身一看,呆女站在你跟前,脚底下湿了一坨子。你正要说,呆女,你来干啥呀?你这个呆怂。呆女说,天爷下雨,地上滑滑。你不想搭理呆女,呆女呆笑了一声。你侧过了身——你想,呆女肯定会走出去的。等你再次侧过来身子时,呆女脱掉了湿衣裳——不穿衣裳的呆女,也是一身景致——那么的亮,该凸处凸,该凹处凹。在此之前,你从未见过脱掉衣裳的女人。此刻,你比呆女还要呆。房间沉入到神奇的寂静里,屋外的风声雨声在你的呼吸声中喘息。你从来没有目睹过一个女人的裸体,呆女再呆,也是十七岁的姑娘。你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呆女的裸体上飞快地啄了几下,想挪开,又挪不开;想呵斥呆女穿上衣服离开,却张不开口,只有一双饥渴的眼睛在说话,在汲取。你万万没有料到,呆女又哧哧地笑了两声,一只手,伸向了她的阴部——呆女的手捉住了你的目光,将你的目光捂在了她阴部浓密的毛发上……你的心跳加快了。你强装的严肃,变得松松垮垮。你太惊奇了——原来,女孩儿的裸体是这样的吸引人,她再呆,那一身白嫩的裸体不呆,不但不呆,而且十分灵秀,散发着一股新鲜、新颖、新奇的气味。你的羞怯在坍塌,可是你还是不知所措——你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景致。就在呆女收拢了笑声的同时,她一脚踏上了炕。不知是哪根神经支配着你,你主动地撩起了被子,让呆女钻进了被窝。

等秋天里,高粱成熟的时候,呆女的肚子大了。呆女的父母亲哭天抢地,骂着、逼着叫呆女说出把她肚子搞大的男人——因为你家和呆女家只隔一道土墙,那边发生的事情你不只是能听见,也能感觉到。感觉到呆女的娘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唾沫星飞溅。呆女母亲那尖尖的嗓子穿墙而过,石头一样击打你——哎哟哟!是哪个天打雷劈的欺负我家呆女?我把狗日的揪出来,非撕成碎片不可!这些尖利的言词每天都在炙烤着你,好像非要把你烤焦不可。你躲在时间的角落里,等待这件事过去。你就没想想,呆女肚子里的那块肉能突然消逝吗?你承受着时间的沉重折磨——终于有一天,隔壁的骂声,戛然而止。可是,你的惶恐、害怕、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重重地压在你的身上。庞大的寂静和粗砺的言词相比,更使你恐惧万分。

县公安局来人了。

呆女的父母亲把两扇门沟的男人们全告到了县公安局。十五岁到七十岁的男人都被叫到了村委会院子。是谁搞大了呆女的肚子?此刻的呆女,像审判官似的站在这几百号男人面前,由她指认,她说谁是强奸犯,谁就是强奸犯。你不敢看呆女,半眼也不敢看,低垂着头颅,圆睁着双眼,好像罪恶就在你的脚下。

呆女走在你跟前,抬起头,一双傻乎乎的眼睛像猫爪子似的在你的脸上一抓,白眼一看,朝你傻乎乎地一笑,你的心仿佛被呆女提在了手里,你的眼睛不敢正视她,额头上渗出了汗——只有你和呆女明白,你们两个在你那脏兮兮的土炕上滚过几次,每一次,呆女都放肆地大笑,却搂着你的腰不放——难道呆女能忘记了?她只有二分呆——当她和你在炕上折腾时,她好像把那二分呆从身体上摘下来,扔到了窗外,像一个智力健全的好女人,像一个风情万种的骚女人。你的命运就在呆女手中攥着——现在是“严打”时期——严厉打击各类犯罪分子,一旦被“严打”,你死定了。凤山县在“严打”中就枪毙了十二个罪犯,其中就有流氓犯罪分子。呆女看了你一眼,果断地摇了摇头,从你跟前走过去了。

呆女从几百号男人里指认出了四个——都是老男人。一个68岁,一个63岁,一个56岁,一个54岁。这四个男人都承认他们奸污过呆女,都不止一次。

也许,因为是“严打”,四个强奸犯被判了重刑。第一个强奸呆女的是六十三岁的严步青,按辈分,呆女将严步青叫大伯。嚴步青被判了无期徒刑。其他三人分别判了十年、七年、五年。

从那以后,你一看见呆女,两腿发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在你看来,呆女不呆。不呆的呆女比真正的呆女更可怕。

2

我一看他神情沮丧,双眼满含忧郁,一语不言,坐在小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屋外,连未刮的胡须也没精打采的。我问他是咋回事儿?他仍旧不吭一声。我骂了一句:看你那怂样子,像个男人吗?好像你娘死了,得是?石全业叹息了一声,站起来,愣怔地看着我,好像要从我的脸上找到他难言之苦的答案。我说,有屁你就放。石全业说,给你说实话,艳艳,我惹下大麻烦了。我说,把人杀了,得是?他说,不是。我在玉米地里拉的电网没有电死一头野猪,把牛支书的两头牛电死了。我说,人家都拉电网,没有电死牛支书的牛,偏偏你就电死了牛支书的牛,你真是个倒霉蛋。山里的玉米成熟期,野猪十分猖獗,一个晚上几亩、几十亩玉米就被野猪糟蹋完了。前些年,山里人守在地里,用猎枪打——一旦野猪下了山,放几枪,野猪嗅见那火药味,就不敢来了。这几年,所有的猎枪被派出所收缴了,山里人在收获季节只能放鞭炮,或者晚上守在地里,敲锣打鼓,吓唬野猪。当野猪明白过来,山里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它们明目张胆地扑进玉米地连吃带糟蹋。于是,有人买电瓶,在玉米地里晚上拉电网,电网通上电,野猪一旦触到电网上就会当即毙命的。牛支书的两头牛为什么晚上会跑到玉米地里去?是放牛的下午把牛没赶回去?是牛从牛圈里跑出来了?还是牛支书派人故意这么做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问石全业,牛支书咋说的。石全业说牛支书叫他赔二万元,一头牛一万。啊?二万?我一听,这不是讹石全业吗?他的牛是金牛银牛,得是?这两头牛,最多也就七八千元。我说,走,咱去找他牛支书,他咋能讹你呢?石全业说,我不敢去。牛支书还没翻脸,他一旦翻了脸就扇你耳光。我说,你敢做啥?你咋敢和我睡觉?你不敢?你就拿两万元给人家。石全业说,我连二百元也没有。我说,那你就敢把二万元认了?石全业说,我不敢认。我说,不敢认就跟我走。看他讲理不讲理?石全业说,有权就有理,理在牛支书那里。我说,我偏不信全是他的理。

石全业只好蔫头耷脑地跟在我后边去找牛支书。

到了村委会。牛支书正在和妇女主任说什么事。三十多岁的妇女主任脸圆,大屁股。她一看我和石全业进来了,朝我两个点点头,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走出去了。我能看得出,妇女主任眉眼里盛着的骚情还没有消逝。

牛支书不看我和石全业,点上了一支烟,翘着二郎腿,吸了几口。他起身要走。我说,牛支书,我们找你有事。牛支书说,什么事,说。我说,你的两头牛在石全业的玉米地电死了,放牛的也有责任,你说是不是?再说,这两头牛咋能值两万元?牛支书又吸了两口烟,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他的笑声仿佛架着烟云,在我和石全业的头顶上盘旋。牛支书说,谁说我向石全业要两万元?谁说的?牛支书站起来,用目光逼视着石全业:石全业,我向你要二万元吗?石全业低下了头。牛支书的目光把石全业好像压扁了:说呀!说话。石全业嗫嗫嚅嚅:没有。牛支书转身回到了座位上:这就对了。我没有向石全业要二万元。是石全业说谎了,还是牛支书说了谎?牛支书为什么不认账呢?他骗两扇门沟的人就像哄三岁小孩一样得心应手。不管咋说,他不承认就好。可是,他为什么不承认呢?是他不要赔偿了?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我赔上笑脸说,牛支书,既然石全业电死了你家的牛,你看,这赔偿……。牛支书说,我三番五次地在村民会上说过,不准在玉米地里拉电网。县政府和镇政府都发了文件,不允许私设电网。这不是赔偿的问题。按政策条文,石全业这样做是要拘留的。石全业一听,赶紧给牛支书跪下了,他求牛支书不要拘留他。我一看石全业这个软蛋,喝喊着叫他起来。石全业不起来。牛支书笑了:我没说现在就拘留你。牛支书朝石全业摆了摆手,石全业这才站起来了。我说,牛支书,你说这赔偿咋办呀?牛支书说,我也不缺那几个钱,既然你胡艳艳开了口,你说咋办就咋办。我说,两头死牛连牛皮归你,叫石全业再陪你四千元,行不行?牛支书又笑了:哈哈!哈哈!好一个胡艳艳,你的钱真大呀。两头牛就值四千元?突然,他的目光柔和了,温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一贴:你说四千就四千。不不不,我不要四千,三天之内,给我两千,我只要两千。没有给我的那两千元,就算是你胡艳艳的人情。我说,牛支书真是大人大量。好,就叫石全业在三天之内把两千元给你送来。牛支书说,好就好。胡艳艳真精明呀,你胡艳艳能向我开口,我求之不得,就照你说的办。我不知道,牛支书的这句话是损我还是夸我。牛支书如此大量,使我和石全业都未曾料到。

一出村委会,我就问石全业,牛支书说的两万元是真是假?石全业几乎哭了,他说:我是说假话的人吗?他不说要二万元,我还能主动给他二万元?我不是呆女么。我相信石全业不会说谎,他和我在一起,我没有听到他一句谎话。这个牛支书,为什么把二万杀到了二千?我真不知道牛支书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到了第三天,石全业东凑西借跑遍了两扇门沟,只到手了一千六百元——没有人愿意给他借钱。不是石全业人缘不好,是村里人怕他借去还不上。石全业拿上一千六百元去见村支书。石全业回来给我说,牛支书不要那一千六百元。我说,牛支书嫌不够两千元,得是?石全业说牛支书没说。我说,那他是咋说的?石全业说,牛支书说叫你来。叫我来?我去,一千六百元会变成两千?我觉得蹊跷。

我拿上一千六百元去见牛支书。牛支书一个人在他的办公室。我给牛支书说,这一千六百元你先拿上,余下的四百元,再过几天给你凑齐。牛支书笑了:我在乎那两千元吗?他把我放在办公桌子上的一千六百元抓起来又塞回到我的手中。我莫名其妙。牛支书说,你坐下,先坐。他给我泡了一杯茶递在手中——也许,他从来没有给哪个村民递过茶。他说,胡艳艳,有一件事,我和你商量一下。我说,你是村支书,你说出的话是铁板钉钉子,我咋敢和你商量?牛支书说,那我就说了,石全业的两千元我一分不要了。从明天起,你到我家里来。我说清楚,不是用你来抵债的,你只是来住到我家里就行了,不要你做饭,不要你干活儿。你陪我说说话,一块儿看看电视。我于一瞬间突然明白了,牛支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心里想的什么,他想要什么,我一下子看出來了。我不假思索:行。我今晚就来。牛支书走到我跟前,拉住了我的一只手:你这女子,真有灵性。我抬眼一看牛支书那张皮肉松弛的脸和挂在嘴角的奸笑,心想:你为我这身臭肉?用得着这样费心机,耍手段吗?

后来,我从给牛支书放牛的那个人口中得知,那两头老牛是牛支书派他牵到石全业的玉米地里,故意叫电电死的。本来,牛支书准备冬天里把那两头老牛卖给肉坊。那两头牛已经老得无法使役了。

3

她走出了两扇门沟村,走出了两扇石门,她头也不回,一直向前走,走,走。连绵不断的大山非常困难地向她的身后推移,推移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了。又红又大的太阳被两座山掬住,仿佛向下按压。山峰、山沟、山坡披上了一层淡红色,这淡红色逐渐变成了淡灰、深灰以至灰暗。田麦叶走到了一座山梁上,她好像看见那无数座大山在目光所及之处被截断了,那截断处便是平原,平原的后面又是什么呢?田麦叶走不动了,她不想再走了。她呆呆地坐在山梁上,目光里透着苦楚和无助。妈妈走了,狠心的妈妈扔下她走了,她能撵上妈妈吗?恐怕撵到平原的尽头也无法撵上了。妈妈不要我了,不要了。撵上她,管什么用呢?田麦叶和傍晚沉默不语的大山一样孤独。她眼望着西边的天,定神凝视,大山是怎么把太阳掳走的。

暮色即将四合之时,田麦叶擦干了眼泪,又向两扇门沟走——她只能返回去。山路上,偶尔有一辆三轮农用车开过去,车上的司机探出头来问她:坐不坐车?她摇摇头,坚定不移地摇摇头。她哪怕走到深更夜半,也不搭乘别人的车。连妈妈也不要我了,我还能相信谁?她从两扇门沟走出来,好像不是为了寻找妈妈,只是为了走,为了在路上走一走。

夜幕像打了个哈欠似的,合严了。路两边的山,黑黢黢的,十分严峻,十分静穆。脚下的山路像小孩子的鼻涕挂在她眼前,忽明忽灭。她能听见自己幼小的脚步声像秋雨一样凄凄切切。头顶的天是窄窄的一咎子,星光怯怯懦懦的,好像患了病似的颤抖。当她走到两扇石门跟前的时候,软塌塌的脚步来了劲——一进这道石门,村子就不远了。她摸黑进了两扇门,门道里有一缕寒气似乎向她的身上扑,一路上从没有的害怕在侵袭她,在经过两扇门的时候,她害怕了——假如这两扇门闭上了,她不被夹成肉饼了吗?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很快地从两扇门中穿过去。

推开院门——院门还没有关。她走进房间。房间里的电灯光尽管少力无力,混浊发红,石全业并没有关它。石全业坐在灯下的柴木凳子上打瞌睡。他一看,田麦叶回来了,说,麦叶,你坐下,饭在锅里,我给你热饭去。不一会儿,石全业给田麦叶端来了一碗汤水很少的面条。她端起饭碗,狼吞虎咽。

当田麦叶向两扇门走去的时候,石全业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目光衰弱无力。他没有阻拦田麦叶。他知道孩子去寻找妈妈,寻找给他做过婆娘的任芳芳。他盼望田麦叶能回来,也等待田麦叶的归来,田麦叶果然回来了。

一连几天,田麦叶走出了两扇门,又走进了两扇门。一连几天,石全业都等待到夜阑人静。

田麦叶在睡梦中哭着叫妈妈,以至哭着醒过来。每当这时候,石全业就将这个女孩儿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她被睡梦带走了,带到远方。孩子毕竟只有八岁,在她的记忆里本来就没有爸爸,只有妈妈,这个狠心的妈妈怎么把她撂下,一个人就走了?对于妈妈她恨不起来,她只有想,想妈妈。没有妈妈在跟前,她心里很空,空荡荡的;没有妈妈,她害怕。这种害怕,不是碰上了狼、碰上了蛇的那种害怕,害怕在心里。她的害怕是一种心里被掏空了的感觉,是一种无依无靠、孤零零的感觉。她的害怕不只是长在肉上,而是在血管里,随着血液而流动。

田麦叶不再走出两扇门了。她背上书包,依旧去村里的小学读书。石全业照常在责任田里播种、锄草、收获。照旧每天给田麦叶做好两顿饭。照旧每天晚上搂着田麦叶睡觉。

田麦叶十岁那年冬天突发一场高烧。石全业把她背到村卫生所,村卫生所的医生给她打了一针,让石全业把孩子带到镇上的医院去治疗。石全业又把田麦叶背到了镇上的医院。在镇上的医院吊了一天液体,高烧还是不退,石全业只好把田麦叶背到了凤山县医院。

在县城里住了十天医院之后,回到两扇门沟。田麦叶不再去学校了。在妈妈走后两年,田麦叶第一次将石全业叫爸,她给石全业说,爸爸,我不念书了,我要帮你干活儿。石全业觉得,一场高烧过后,田麦叶似乎长成大人了。他说,你不想念书就不去了,随你便,爸听你的。躺在病床上的田麦叶一睁开眼,看见的不是妈妈——她渴望看见妈妈。可是,妈妈只是在她的记忆里。她看见,石全业坐在她跟前,有石全业在,她的害怕像放了气的气球,在缩小。她的手无力地搭在了石全业粗糙的手背上。她哭了,眼泪无声地涌出了眼眶。小小年纪,心里好像开启了一道窗户,在亮光中,她看见的是石全业,——她明白了,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妈妈不要我,妈妈不爱我,我想她有什么用?

那天晚上,田麦叶躺在石全业怀里,抱住他睡着了。

第四章

1

你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八岁那年的下雨天,在你心中滋生的这个念头毒素般的在你的血液中流淌过——只是流淌过,并没有成为你血液中的物质。当继父躺在炕上用苍老的声音痛苦地呐喊:全业,石全业,你把我杀了吧,杀了吧,全当你在盡孝。假如你杀了继父——他从疼痛中解脱了,不再承受疾病的折磨,可是,那样做,你一辈子也不能解脱。你跪倒在继父跟前,看着他凹下去的眼窝,凹下去的双颊,看着他苍白的额头上沁出的密集的汗珠,看着他在炕上蜷缩在一起的样子,你抓住继父瘦得如同火柴棒的手臂,泪水潸然而下。你给娘说,送我大去医院吧。娘说,没救了,送到天上去也没救了。你把继父抱起来,放进了架子车,拉上架子车,出了两扇门沟。

到了凤山县医院,医生给你和娘说,上一次你们不是来过吗?不是给你们说过了吗,病人是肝硬化转肝癌晚期,没有多少日子,你们拉回去吧。你给医生说,求求大夫给他打些啥针?他疼得一晚上叫唤。继父惨痛的叫唤声像刀子一样向你的心上扎,你无法忍受——这声音简直不是从人的口腔里发出来的。你走出房间,双手抱住头,蹲在房檐台上,在继父的叫唤声中,用头在土墙上碰……。医生说,肝癌晚期谁都疼,谁都是这样的。在你和娘的再三恳求下,医生给你的继父开了止痛药,注射了一支杜冷丁。继父的疼痛显然缓解了,他的话也多了。你用架子车拉着继父向回走,进了山,继父指着被暮色缠绕的一条山沟说,全业,你还记得吗?大就是领着你从这条山沟进去割“条子”的。你朝左边的山沟看了看,说,大,我记得。你好点了吧。继父说,好多了,多亏全业娃。

左边山沟里的那条小路一把尖刀似的刺向两条大山。你记得,黎明时分,你就和继父走上了这条山涧小道。你和继父去深山里割条子——就是盖房子时用来铺在木椽上的笆。一架子车条子拉到山下面可以卖十几块钱。到了半下午,你和继父装好了架子车,正准备回两扇门沟。突然,一只豹子向你扑来了——你们没有料到,这山谷中还有豹子。继父喊了一声全业!他三步并作两步扑上来,把你按倒在地,趴在了你的身上。因为豹子用力太大太猛,没有把你扑倒,一头撞向了你跟前的山石,撞倒在地上了。你和继父站起来一看,豹子侧身卧在地上。你惊恐不安,继父拉上架子车给你说,全业,咱快走,豹子还没死。你跟在架子车后面,一路小跑,和继父一同出了山谷。如果不是继父眼尖手快,你早被豹子撕成碎片了。

回到两扇门沟,已是掌灯时分。娘把饭碗送到你的手中,你端饭碗的左手还在颤抖,娘问你是咋回事,你只是说,大,大,多亏了我大。八岁时的下雨天被诸多温馨的日子覆盖了。在日子很艰难的境况下,继父供你读了六年书,直到小学毕业,几乎把一生积蓄拿出来,在院子东边给你盖了两间廈房,等你成人后结婚住。继父言语不多,心是善良的。

继父还是没有熬过去,从医院回来的第三天,继父一整天没再呻唤喊叫——他永远地闭上了嘴巴。

继父过世后刚三年,母亲突然走了——母亲是被毒蛇咬伤后去世的——也许这是对你的报应,你常这样想,你小时候弄死的蛇太多了,太多了。蛇和人一样,是有灵性的。尽管,你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可是为什么母亲偏偏死于毒蛇呢?母亲到死也闭不上眼睛,她拉住你的手说,我娃的媳妇谁给娶?没有给你娶到媳妇,阎王爷也要骂娘的。母亲以为她没尽到责任。母亲带着对你的庞大牵挂,离开了人世。

2

我一听,敲门声很细,比麦秆还细。我问道:是谁呀?门闭着,并没有关,还敲什么门?我起身去开门。我一出房间,在院子里就大声说,谁呀?谁敲门?门没关。门外并没有人吭声。我还以为我听岔了,走到门跟前,我又问了一声:谁敲门?还是没有人吱声,我反而有些蹊跷,有些胆怯。我小心翼翼地拉开门一看,原来,是石全业站在门外边,我一看他那缩头缩脑的样子,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恼。

我给你说,门闭着,你推开向进走,敲什么门?

我是怕……

怕什么?怕牛占宝,得是?

石全业没有吭声。

牛占宝把你能吃了吗?

我把门拉开,径直向房子里走。石全业跟在我的身后边。他的脚步声轻得像丢弃在院子里的柴草枝。

进了屋,他直直地站着。我说,石全业,你坐下吧,站着干啥呀?他没有坐。问我:牛支书在家吗?

我说,你找我,还是找牛支书?

他说,找你。他又问了一句:牛支书在家吗?

我说,去镇政府开会了。

他一听,这才坐下了。

我说,找我有什么事?

石全业抬起眼,像小学生看课本似的看了我几眼,说,艳艳,跟我回去吧。

我说,回哪儿去?

他说,回咱家。

我说,家在哪里?家就是你那破房子?就是你这穷光蛋?我是你的什么人?你说。

他说,你是我的媳妇。

哈哈,我笑了,媳妇!我是你媳妇就值两头牛钱,就值二千块钱?你不是把我给牛占宝抵债了吗?

他说,当初不是你情愿来牛支书家吗?

我说,好你个石全业,不是你电死牛支书的牛,能有这回事吗?你倒怪起我来了!

他说,不是我怪你。已经三个月了,快过年了,我没给牛占宝说,叫你永远不回去。

我说,你以为三个月就够了,我就成为你的了?你是牛支书的领导吗?这事由你说了算吗?

他说,我说了不算,你说了算。

我说,我说了算,你就不该拿我抵债。

他说,不是我要拿你抵债,是牛支书要你,他要你给他做女人。我有啥办法?

我说,既然你对牛支书没有办法,我能回去吗?再说,我回到你那破房子里去干啥呀?

石全业不吭声了,他垂下了头。他缩在沙发上的样子,像一件旧棉袄扔在那里。他的表情很痛苦。房子里塞满了他那带着寒冷的孤寂。他的日子像一条无法缝补的破麻袋。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在他那里,有什么好衣服可穿,有什么好饭可吃?他那样子确实可怜。可是,我对他可怜不起来。这些年,在我交往的人里面,石全业算是个好人,况且,我们毕竟在一条炕上滚了一年多。上了炕他还算个男人,比牛支书强多了。牛支书毕竟老了。可怜归可怜,我不能因为可怜他就跟他回去。也不能因为炕上那点活儿他比牛支书干得好就离开牛支书。这是强人的世事,不是可怜人的世事。谁强势,谁才能活得好一些。

他恳求我:艳艳,跟我回去吧。我,我想你。他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我,目光里有了生机,有了一缕微暗的火。我说,想我?那好呀。来,上炕。我走到他跟前去,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向上提。他说,不行,不行,那不行。他站也不敢站起来。我说,你不是想我吗?咋就不行了?他说,我害怕。我说,你怕什么?得是怕牛支书回来?他说,就是。我说,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媳妇吗?你和媳妇睡觉为什么还要怕牛支书?他说,你现在是牛支书的女人。我说,你既然知道我是牛支书的女人,你就死了心吧。我能看出,他在走与不走之间徘徊。我给火炉子里添了一块煤。我说,石全业,牛支书快回来了,你咋办呀?得是等他回来,给他说,你要我回去。快回来了?石全业仿佛在问自己。他站起来,没有再看我一眼,走出了房间。他还是害怕牛支书。他的害怕是一种病。

遗落在院子里的脚步声比雪花还轻。

我已经想好了,过了春节,就离开两扇门沟,离开牛占宝。石全业只知道种玉米、打核桃,只知道吃饱喝好,然后,搂着女人睡觉,好像这就是天堂里的生活。他从来不知道,两扇门沟以外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也不需要知道。他被日子牵着鼻子走,而不是牵着日子的鼻子走。石全业只是奈活着。跟他在一块儿没有盼头,没劲。和牛占宝在一起更不行。不要说,石全业畏怯他,不要说,两扇门沟里的庄稼人畏怯他,我也怕他。他对女人就像是使用一件家具,随心所欲。他对我说话,也是居高临下的样子,好像皇帝对待他的群臣,口气是命令式的。虽然,在他这里什么活儿也不干,想穿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我的心里总是不踏实。我明明知道,他和那个妇女主任不清不楚,却不能吭声——我算他的什么人?不是婆娘,不是情人,连个姘头也算不上——他想要我,就要;不想要,就不要。前几天,我听见,他在电话中,不知给什么人说,春暖花开之时,我就送来;你也一样,同一天给我送。送什么?我不能问他。从他得意的表情上看,对他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那一夜,我在炕上辗转反侧。他是不是要在春天里把我送给其他人?既然我可以用两头牛交换,他也许和什么人的女人交换我。我这么一想,不寒而栗。好一个牛占宝,你想的太美了。我胡艳艳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这个山大王想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你想错了,走,过了春节就走。离开两扇门沟,离开石全业,离开牛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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