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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罗新,给山川加上字幕

2018-01-25王晶晶

环球人物 2018年1期
关键词:旅行历史研究

王晶晶

在从大都到上都的旅途中,他追寻历史、触摸当下、找寻自我。

“我要从大都走到上都。”2016年6月,在北京蓝旗营的一家咖啡厅里,53岁的罗新郑重地向好友、考古学者罗丰说了他的决定。那时天色已晚,正是拥堵时候,车流不息又行驶缓慢,宁谧的咖啡馆也遮挡不住那些鸣笛和马达的喧嚣,任由它们挤进门窗。

罗新是北大研究魏晋史和北方民族史的知名教授,他本已和罗丰约好一起参加在中亚举办的一个学术会议。听到这话,罗丰却并不吃惊,大概是因为罗新总提起那些长距离的行走计划。他盯了罗新一会儿,说:“嗯,你的身体可能受不了。”

“是的,可能受不了。”罗新回答。

“可能会受伤。”

“是的,可能会受伤。”

“你还是要走?”

“是的,我还是要走。”

“那么我支持你。”

出发、归来,转眼一年多过去。2017年圣诞节当天,当罗新在五道口一家咖啡厅接受《环球人物》记者专访时,那次的旅程已沉淀成一本书,刚刚出版,书的名字就叫《从大都到上都》。

“我真了解我所研究的中国吗”

从大都走到上都的念头,在罗新心中萦绕已久。2000年前后,他买到明代人朱有燉(音同敦)的一本《元宫词百章》,读到第十三首:“侍从常向北方游,龙虎台前正麦秋。信是上京无暑气,行装五月载貂裘。”

朱有燉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第五子的嫡长子,后来袭封为周王。他喜好文学,其《元宫词百章》模仿宫女的口吻,描写元代的宫廷旧事。至于这首诗,描绘的则是元代暑热时,宫侍从大都北去上都时的情景。罗新对从大都到上都的那些沿途地名很好奇。

大都,就是今天的北京。上都,则位于今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正蓝旗的一片草原中。700多年前,忽必烈正是在元上都称汗。在他之后,元朝先后有6位皇帝在上都即位。大都、上都,一个是冬都,一个是夏都,相当于游牧民族传统的冬营盘、夏营盘。一代代的元帝都会分季节在这两都之间巡行,处理中原和草原的朝政。“一座元上都,半部元朝史。”

历史上,大都到上都的道路有4条,其中两条是驿路,相当于国道。但元帝不走驿路,走的是“专线”,叫辇路。像“龙虎台”这种辇路上的地名,究竟指的是哪儿呢?罗新在当时学术圈里很有名的往复BBS上,向元史专家张帆请教。张帆向他介绍了一些研究情况。罗新发现,描写元帝巡行盛况的诗歌很多,可关于这么重要的辇路,却研究很少。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自己走一趟呢?”但当时只是想法,没有真走。

罗新天性喜欢行走。1981年,他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从大一就开始旅行。后来他转学历史,又留校任教,读书治学之余,在别人的游记里“旅行”,也成了一大乐趣。2015年,一家英文网站“旧书联盟网”推荐了最好的50本旅行书籍,都是英文原版,其中有9本罗新都读过,剩下的打算找齐了以后慢慢读,“有时读好的旅行书比实际旅行收获还大”。

在罗新很喜欢的一本书《同查理一起旅行——寻找美国》里,作者斯坦贝克写了这么一段话:“多年来我在世界许多地方旅行。在美国我生活在纽约,有时待在芝加哥和旧金山。可是正如巴黎之于法国、伦敦之于英国,纽约早已不能代表美国。因而,我发现我对自己的国家不再了解。”罗新看到后深受触动,尤其是在年岁渐长,往日的激情、梦想被“雨打风吹去”,剩下的都是难以言说的无奈、迷茫后,他一再问自己:“我,作为一个以研究中国历史为职业的人,真了解我所研究的中国吗?我所研究的那个遥远迷蒙的中国,和眼下这个中国,究竟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带着这些问题,罗新收拾行李,背包出发。

一边是历史,一边是现实

美国作家梭罗说过:“只有我迈开双腿时,我的思想才開始流动。”罗新对这句话感同身受。走路时所进入的那种状态,似乎比深度睡眠更使他头脑清醒,比听古典音乐更让他心情平静。就在采访前一天,罗新还完成了一次长走。12月25日是他导师田余庆先生的3周年忌日,可因为学校在当天安排了考试,他只好提前去先生墓前致奠,“如同去朝圣,当然要走路”,从早上9点走到下午5点半,他的嘴唇被冷风吹裂了,第二天还隐隐作痛。

1989年,罗新拜入史学大家田余庆先生门下。史学圈里有个段子是这样的:“在魏晋史上,陈寅恪先生说了几句话,田先生记下来,回去写了篇文章;阎步克先生看到了文章,回去写了本大部头专著。”罗新受教田门,在魏晋史研究的山头上也有一席之地,作品《黑毡上的北魏皇帝》既有史学家的严谨,又兼文学家的生动,流传甚广。由北魏鲜卑转而研究北方各游牧民族,罗新写出了代表作《中古北族名号研究》。

光看代表作,罗新似乎是艰深冷僻的“考据派”,其实不然。他似乎一直不满足于单纯地关起门来做学问,总是试图冲出大门,从古代研究中 跳脱出来,向这个纷繁杂芜的现实世界敞开胸怀。

天涯社区鼎盛的时候,罗新网名“老冷”,是关天茶舍的知名版主,以史会友,以文会友,以心关天。后来他还创建了往复BBS,是当时少数话题有意思、内容高质量的网上论坛。

在学生眼里,罗新课讲得好又个性十足。许知远2016年6月在北大进行的一次对谈中提到自己读书时的旧事:“有一位历史系老师叫罗新。他讲魏晋南北朝,我印象特别深。在公共课上讲中国历史,讲百家争鸣的时代,讲到魏晋、竹林七贤、嵇康被杀的时候,说中国通史我只讲到这个地方,从下节课开始换一个老师来讲,因为中国历史到此就变得非常无趣,我只关心有趣的部分。”

时光荏苒,微博、微信早已替代了天涯、往复的风光,罗新却依然有个性。这次从大都到上都,他坚持以徒步的方式走完这段长达450公里的河山。刚开始准备行程时,有朋友问他:“人家元朝君臣不是坐车就是骑马,哪有你这样靠两只脚的?”罗新也曾考虑路上雇驴马拉行李,为此还专门找人咨询,得到的答复是:现在的牲口哪能走那么远呐。只好尽量少带点行李。

至于坚持徒步的理由,他在书中已经交代,“说到底,这是另一个价值体系里的规则,不可以用效率或安全度来衡量。”另一套价值体系并不是指古代——后来在旅途中的宾馆里,他写下这样的话:“在后工业时代,当时间和空间被压缩得几乎不值得测量时,徒步是对主流的抵抗。”

罗新的学生、学者蒙曼读了《从大都到上都》后有个评价:“跟着罗老师旅行,山川都是带字幕的。”这条路的一边是历史,一边是现实。罗新会介绍古代万朵花开的金莲川草原,会写元代皇帝如何乘着大象过居庸关……时间浸润于空间,一幕幕古代场景跃然纸上。同时,他的所看所感也在当下。蚁族、林场里的村民、草原上的见闻,杂烩在一起,都付于纸上。“归根结底我是在现实中走路和生活的人,不能忘记现实。”

2016年6月24日从北京的健德门出发,一步一步,整整15天后,罗新终于抵达上都 。

把眼光投向历史的夹缝中

在罗新看来,行走绝非旅游可比,游客是去猎奇的,高高在上;行者则会观察并融入当地。在北京,有一次罗新在拥挤的地铁上和一个打工者挨在一起。有那么一瞬,他们彼此注视。罗新忽然意识到:对于那个打工者,自己就是一个游客,现实世界的游客。

其实,无论是现实中的旅途,还是以学者的身份探索历史之旅,罗新都希望自己能做一位行者。他向《环球人物》记者感慨:“我们学者大多只是在图书馆里研究中国,尤其是以前,没钱没时间,也没机会和条件。”如今,行走不只是身体的放松,也是做学问的方式。

罗新正在准备下一次远行。他打算在明年夏天去英国,研究古罗马人在不列颠岛上修建的哈德良长城。為了与日耳曼人抗衡,古罗马也像古代中国人那样,修建了很多长城,只不过远不及万里长城那么工程浩大。罗新希望像比较文学的方式那样,将中外的长城对比起来研究。“外国人记载了许多修筑长城的方法、工程学资料等,但我的研究重点在于人,长城两边的人互相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研究了多年北方游牧民族史,罗新眼中的历史是灰色的,如同历史上长城两边的灰色地带,“两边的政体你死我活,彼此防备。生活在两边的人却很难有分明的界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时甚至跑去对方的地盘生活。”罗新喜欢把眼光投向这些历史夹缝里,哪怕没有标准答案。

也许珍贵的答案往往不能轻易获得,就像完成从大都到上都的旅程之后这一年,无论是身边的朋友还是好奇的记者,见了罗新总是会问:你了解中国了吗?你有什么新的发现。罗新的回答是:“我仍然没有,中国岂是走一走就可以了解的。不过总比走之前知道得多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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