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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一生逆流寻梦

2018-01-25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18年1期
关键词:木心乌镇散步

许晓迪

40年代的上海画徒,70年代的狱中囚犯,80年代的“文学不明飞行物”,他始终不曾辜负艺术的教养。

1994年6月,67岁的木心西装领带,风度翩翩,凛然健步于伦敦街头。他的学生陈丹青,举着手提录像机,跟在身侧,看他“渐渐展开暗自修炼一辈子的潇洒”。这是木心第一次远游欧陆。他们在布满橡树的庄园内外散步,听主人炫耀老英国的风致——整个伦敦像沉睡在旧时光中,猫在昏暗的小巷里出没,转角就走到了狄更斯的笔下。

然而,木心还是严重失望了。从莎士比亚到王尔德,从拜伦到哈代,他的英国记忆停留在漫长的19世纪,与世纪末的伦敦毫不相干。眼看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名人墓碑全都镶嵌在大理石地面上,任由游客的无数鞋与脚走动踩踏,木心脸色发青:“岂有此理!怎么可以这样!”

散步归来,他坐在灯下,开始写他的第一篇游记。开篇就是一阵惘然:“我少年时的‘漂流世界之梦想,首念是渡红海大西洋抵马赛而直奔巴黎,英、德、意、希腊,那是在法国獃(同呆)熟獃腻之后的事,如今竟是这样绕道兑现少年时的梦想,过程又是一波三折,三波九折,我早被弄得麻木了,罗曼蒂克的渣滓也没了……”

时隔23年,陈丹青从自己录下的影像中,看着老头子在伦敦街头昂然行走,想起他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惶急,也是一阵惘然:“街风吹起他的白发。这乌镇的孩子。”

2017年12月21日,木心逝世6周年,这篇未完成的游记《英伦夜谭》,首度向读者发布。此时位于乌镇的木心美术馆中,正上演着英伦文学的盛宴,拜伦、兰姆、王尔德、伍尔芙的手稿,远渡重洋来到中国的江南,与木心的画作展览于同一时空。

“艺术足可占有一个人”

乌鎮孩子木心,本名孙牧心,1927年出生,家境殷实,算得乌镇的高门大户。母亲工于杜诗,外婆精通《周易》,祖母爱讲《大乘五蕴论》,仆佣热衷于谈论《七侠五义》,叔兄长辈日日去书场听书,管家喝了烧酒诗性大发,也会白壁题诗。

在乌镇时,木心频繁光顾的一个图书馆是同乡茅盾的书屋。凭着乡情,木心把一批批中意的书拿回家朝夕相对,不但有希腊罗马的史诗、神话,近代以来的欧陆经典,还包括印度、阿拉伯、日本的文学。在他看来,伏尔泰与勃兰兑斯就像他的前辈、长辈,彼此毫无隔膜;而诗人就该是雪莱、拜伦和普希金那样,鬈发,英俊,大翻领衬衫,手拿鹅毛笔。

在茅盾书屋,木心狼吞虎咽,像“得了‘文学胃炎症”一般,让那些书中的伟大人物,一一走进他的“文学圣家族”。木心的老友、美国加州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英语系教授童明对他们第一次聊天时的对话记忆犹新:“我说:‘木心先生,我读了你的书,觉得我们是一家人,想跟你聊聊家常话。他看着我说:‘喔,那你说说家里都有什么人?我说:‘有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

17岁那年,木心离开家乡乌镇,前往杭州报考国立艺专,“一心要做那种知易行难的艺术家”。抗战胜利后,上海美专率先招生,木心考入西洋画专科,从柳丝嫩黄的西湖畔投身鱼龙混杂的黄浦滩。学校里立满书柜的图书馆,常由他一人独占,一壶咖啡,一袋奶司饼干,有轨电车嘶嘶驶过,大本画册平平摊开,“我亦只亮一盏灯,(看)伦勃朗的亨德里克耶凭窗相望,柯罗的树梢如小提琴的运弓,塞尚的苹果一副王者相,基里柯的木筏欲沉不沉”。

青年的罗曼蒂克不单单是铃兰、康乃馨、咖啡、名画里的美人……时局进入“反饥饿反内战”的1947年,木心也从图书馆走向十字街头,白天闹革命,晚上点一支蜡烛弹肖邦,结果被当时的上海市长点名开除,又遭国民党通缉,走避台湾。在那里,他与杭州艺专的老同学席德进重逢,二人吃四川料理,到阿里山写生,在大王椰子树下即兴舞蹈,“仍是三句不离艺术,从未涉及家庭、亲属”。

“将艺术的人物倾在生活中,而把现实所遇者纳入艺术里。我们的青春年华是这样结结巴巴耗完的。”1948年底,木心与席德进在基隆港道别。两年后,不甘于“沉沦在平和的朝朝暮暮”,他辞去教职,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跑到莫干山隐居。他在书桌上贴了张字条,上面手书福楼拜的名言:“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

“和莎士比亚、达·芬奇一起下地狱”

“有一次谈到福楼拜的死,我清楚记得,木心哽咽了:‘他终于倒下了……是文学杀死了他。”木心曾经在纽约的学生、中国美术学院教授曹立伟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福楼拜的自尊、独身、洁癖,痛恨人类的愚蠢,与木心颇近。”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熙熙攘攘运动频仍,木心一面写着马列主义的理论文章,一面继续做着文艺复兴的梦。当时,木心鲜有可以对谈的人,唯有上海音乐家李梦熊,是可以连连过招的知己。晚年的木心,总是津津乐道地和学生讲,他们当年如何读卡夫卡、“垮掉一代”和阿赫玛托娃,怎么一语道破对方诗句里藏着的黑格尔、老子和瓦莱里。每当说起,历历在目,“我们总在徐家汇一带散步,吃小馆子,看大雪纷飞,满目公共车轮,集散芸芸众生。”

“有一次,我和木心在纽约唐人街购物,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问木心有什么感想,他沉吟了一会儿,微笑道:‘有点贾宝玉吧。沉思片刻,又说,‘其实《红楼梦》故事最精彩的应该是后面,就是书本之外的贾府命运,贾宝玉落魄了,流浪街头了,要饭,被人打,被人捉弄,被人欺辱,自己在疯狂和麻木之间摆动游离,那个时候,才有意思,才深刻。我想曹雪芹自己一定会那么写的。”曹立伟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道。

“文革”前夕,木心曾想这样续写《红楼梦》,后来作罢,没承想命运奇巧,倒让他做了一回地窖里的贾宝玉。上世纪70年代,木心曾被囚禁18个月。在污水泛滥的防空洞里,他以写检查为由得到纸笔,凭一盏小油灯的微光写成《狱中笔记》66页,共计65万字。写就之后,他将稿纸一页页缝入棉裤,躲过了搜查。

由于书写过于密集,每一字迹小如米粒,笔记的内容已模糊难辨。2001年,耶鲁大学美术馆为木心举办个展,木心在层层叠叠的蝇头小楷中挑出5段,由童明译为英文。“你可以想象在那种情况下,他写了一篇《幸福论》吗?他居然在讲幸福这件事。木心去世的前一年,对着摄像机回忆说,当时他下了地狱,不过是和莎士比亚、达·芬奇他们一起去了那里。”童明说。

“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我择难。”囚禁期间,木心已完成的20册手稿,全部被没收销毁,只有一张写在飞马牌香烟盒背面的书目清单,还可见证作者百科全书式的视野。解禁后,对此木心没有遗憾:“40岁之前,我还整个是不成熟的,地窖中日日夜夜书写,都只为完成保护葡萄树的使命。”

人人争问“木心是谁”

上世纪80年代,一批华人艺术家来到纽约,把他乡作故乡,聚会吃饭开派对,就像画家张郎郎描述的,“属于古典雅皮,文化张扬,作风浪漫,生活清苦”。1982年,在曼哈顿57街第七大道的艺术学生联盟,一群上海人在这里上学,岁数最大的就是木心。

56岁的木心重新做回学生,“脸上一大堆看不见的青春美丽痘”。初到纽约,木心一贫如洗,只能外出打工,修理古董,一个小时收入三块五毛钱。也就在那时,他重拾写作,直写得天昏地暗。寓所闷热,他蓬头跣足,埋头疾书——《哥伦比亚的倒影》《恒河·莲花·姐妹》《遗狂篇》《明天不散步了》……完稿时身上竟生了虱子。“这是一场恶战,‘自与‘己战,战赢了才好与‘世战。”

木心一战而胜。1984年,在诗人痖弦主编的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上,旅美作家木心横空出世,一口气霸占了《联合文学》1/3的篇幅,剩下的2/3,平摊给了余光中、梁实秋、凌叔华等40多位作家。“文学不明飞行物”木心空袭了台湾不同世代的读者,是民国遗老还是先锋新锐,人人争问“木心是谁”,为何如孤岛一般迥然绝尘。“呈显艺术,退隐艺术家。”在《答客问》中,木心引用福楼拜的名言,讳莫如深,内心却是滔天的狂喜。报纸刊物上的文章,他都一一剪下,粘贴成好看的版式,拉上陈丹青,一起去唐人街复印,“我们一老一少坐在书店地上数那些复印件,数到一半他又调皮了,说:古人的成语真好,坐地分赃,一定要有‘坐地两个字!”

等了半个多世纪,这位漂泊的“文学鲁滨逊”终于有了自己的读者,童明即是其中之一。1986年,正在马萨诸塞大学修习英美文学的童明,读到了木心的《散文一集》,激动不已:“为什么这个人经历过各个时期的磨难,依然保持自由的個性;他的写作居然没有与中国传统断裂,也没有与世界断裂。”此后,两人经常电话往来,一次打3个小时,聊各种文学的“家常话”。1993年夏天,已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书的童明飞到纽约,来到木心租住的杰克逊高地。“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不停地谈话,大小话题,东南西北,从早上9点开始,聊到凌晨三四点,没有离开过那个房子。我走的那一天,木心半开玩笑地说:‘童明呀,你再不回洛杉矶,我要虚脱了。”

小乘的醍醐

木心曾写过一首诗,题目就叫《杰克逊高地》。从1989年到1994年,他看着“一路一路绿荫”,听着“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辗转于各家的寓所,为一群青年艺术家——陈丹青、曹立伟、金高,等等——开讲世界文学课,一讲就是5年。2011年,听课学生陈丹青将5册听课笔记整理成书,题名《文学回忆录》。

其间,木心曾在曹立伟家住过一年,有的学员戏称:把木心领到家里,就是把文艺复兴带入家中了。

在曹立伟的记忆中,上文学课时的木心气定神闲,神采飞扬,“白衬衫两袖撸起,一手夹支烟,一手放在膝盖上,翻着自己写的讲课笔记,像看自己列出的菜单似的,扫两眼,便有了新的‘美味的话题” 。

木心讲学,讲的不是学术体系,是令人目不暇接的洞见:“《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中国文化的酒瓶盖,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气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倒光,掺进西方的白水,加酒精。”他平视伟人,和他们称兄道弟,亲密无间:“我有两个文学舅舅:大舅舅胖胖的,热气腾腾、神经病,就是巴尔扎克,二舅舅斯斯文文,要言不烦,言必中的,就是福楼拜。”“中国文学史,能够称兄道弟的,是嵇康。” 甚至常常突破时空限制,打通中西,横贯古今:“如果李商隐懂法文,一定与马拉美倾谈通宵。”“卡夫卡就像林黛玉,肺病,也焚稿,应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

“他的开课,他的与年轻人的交往,似乎出于某种责任,类似‘传道,但不是大乘的普世关怀,而是小乘的醍醐,常是把一个观念性的、历史性的艺术家,颠覆回一个可以听到他呼吸声的人。”曹立伟说。

与木心同住的一年中,曹立伟常陪着他散步。“木心喜欢散步,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出去走走。若碰到有趣的话题,不管在哪儿,即便是正在横穿马路,他也会停下来,在马路当中继续聊。他的方向感很差,约他在外面见面,永远迟到,后来知道了原因也不再见怪,那是他十有八九走丢了。”在散文《明天不散步了》中,木心也承认自己是个“散步也会迷路的人”:“我明知生命是什么,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听凭风里飘来花香泛溢的街,习惯于眺望命题模糊的塔,在顶小伞下大声讽评雨中的战场。”

从乌镇到杭州,从上海到美国,木心已习惯了永远地隔岸观“塔”,永远地迷路:在革命文艺一统天下的时代,偷学意识流写作;在先锋艺术风生水起的时代,重回山水画世界;上世纪80年代在异国,他以微薄的束脩(讲课费)讲了5年文学课,恢复孔子时代的私学传统;新世纪文学已沦落边缘,他却死不悔改地写着毫无用处的诗。

“屈原是中国文学的塔尖,陶渊明不在塔内,是塔外之人。”在文学史课上,木心对学生讲陶渊明“隐在种种高言大论之外”,也是下意识地夫子自道。他引述林风眠的来信:“我像斯芬克斯,坐在沙漠里,伟大的时代一个一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他形容张爱玲如“飘零的隐士”,乱世之中保持一份“金粉金沙的个人主义”,内敛中透出悲悼的苍凉,对这些时代中的逆流者,也对自己。

爱讲笑话的老顽童

2006年9月,犹豫了5年,木心终于束装,决定回国。半年多前,他的著作《哥伦比亚的倒影》出版,这是他第一次在大陆出书。这一年被称为“木心年”,79岁的老作家一下成为媒体宠儿,风波陡起,误会丛生,褒扬和质疑纷纷而来。

乌镇在一天天膨胀,游人如织,喧嚣不止,返乡的木心却越来越老迈,他住进了重建的孙家故居,取名晚晴小筑,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很多读者想来见他一面,有人辞了工作,来到乌镇,却只是在围墙外转悠,不敢叩门。

见木心一面困难,但见了,谈话却很容易。他与青年们聊天,把他们逗得狂笑,跌到椅子下面,爬起来坐好,又来一句,又笑倒。“你们要替我作证,木心不是妖怪,是个普通的健康的老头子。” 他对前来拜访的文学青年说:“尼采如果还活着,他不会发疯的。我会陪着他讲笑话,他会天天开怀大笑的。”看前来照顾他的乡下孩子拘谨不安,他也讲笑话:入室的窃贼猛听得主人进门,慌忙躲进米袋。“谁?!”主人厉声喝问——“米!”袋子应声而答。

2010年,纽约的两位电影人来到乌镇,为木心拍摄纪录片。“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镜头中的木心戴着毛线帽,捧着手中的书,念起《明天不散步了》的最后几句,随后天真自得地笑笑:“这一段最好了。”那时正是隆冬,乌镇刚落了一场雪。木心戴着礼帽、穿着大衣,与陈丹青一同走在故居花园里,完成了雪中的最后一次散步,也回到了自己的诗句中: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2015年11月15日,木心美术馆开馆迎客,散了一辈子步的木心,终于有了自己的栖身之地、艺术之塔。进馆的第一面墙上,写着木心一生的信仰:“艺术的伟大,是一种无言的伟大,抵挡住百般亵渎诅咒,保护着随之而伟大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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