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声产力

王煜

一个影视剧演员如果几个月内有两三部主演作品同时上线，人们就会说他“霸屏”;要是按这个标准，国内的一线优秀的配音演员简直就是“巨无霸”，甚至要找出一部热播剧的主角不由这些人配音都是件难事。

在网络和二次元文化风行的当下，配音演员这个原来的幕后英雄队伍越来越多地走上前台，成为公众追捧的偶像;某些调查中，声优（即配音演员）也成为“95后”向往职业的前三甲。这让国内配音界开始了产业化的探索。声音的魅力已经折服了无数人，它是不是可以顺利地转化变现，成为中国的强大“声”产力呢？

从译制片到二次元

“李泽言生日快乐！”就在本文截稿几天前的晚上，深圳最高的写字楼外墙屏幕上滚动播放了上述字幕，与众不同的是，被豪掷数十万元送祝福的这位男士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而是游戏《恋与制作人》中的“霸道总裁”！迷恋这款游戏的粉丝，大多都是冲着游戏角色背后的“大神”级配音演员来的。配音演员，或者叫“声优”，如今有多么大的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其实，早在三四十年前，中国的配音演员也曾创造过这样的影响力，只不过，那是在一个限定的圈子里。彼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大量外国的影视作品被引入，无论是真人出演的作品还是动画片，译制片成为重要的作品种类，也捧红了大批优秀的配音演员：《佐罗》的配音童自荣让这位剑客迅速飞入神州大地，也让他“最性感的声音”迷倒了许多粉丝;毕克让《追捕》中高仓健的冷峻形象深入人心;《简·爱》中文版电影中罗切斯特之所以“独一无二”，是因为邱岳峰用声音为角色赋予更鲜活的生命力;现在的80后如果还对小时候看的《机器猫》动画片铭记于心，又怎么能忘记那个萌萌的蓝胖子声音的源头“金龟子”刘纯燕？

到今天，随着很多外国影片在中国与全球同步首映、网络字幕组的翻译以及不少观众具备了观看外语原声电影的能力，译制片已经越来越少。但与此同时，国产影视剧又成为配音演员新的舞台。

为什么？如果有机会去横店、车墩等影视城参观，人们就会发现，整个基地里挤进好几个剧组同步开工是常态，很可能街道的一边在拍摄温情的恋爱倾诉戏，另一边却在爆炸枪战火光冲天，如果用现场同期声，杂音太大;就算不在影视城，换为实景拍摄，要保持安静的现场收音效果就得清场，这样的成本并不是每个剧组都扛得住和经得起多用的。后期配音就可以完全避免现场的尴尬。当然，越来越多的外国演员在国产影视剧里出演，也总不能要求他们都得先学会中文，所以为他们配音也成为刚需。

如果说上面算客观原因难以避免，那演员的主观原因就有点让人挠头。有的演员档期太满，拍摄完之后没时间配音就去了另外的剧组;有的演员自身声音并不符合剧中角色特点，但还是被选来演了;有的干脆是台词功底太差，根本表达不出情感，甚至频繁忘词、只能“乱念经”凑数。这样一来，“演员不幸配音幸”，难怪有“内地配音第一小生”的姜广涛就感慨：配音演员配国产剧“完全是个美丽的误会”。

那在他们眼中，除了译制片之外，配音演员的“正业”该是什么呢？那就是“二次元”的动漫、游戏、广播剧等——也正是这些二次元文化和它们借以广泛传播的网络载体，让配音再次火爆。

从前，观众大多只关注影视画面里的角色，记住了那些演员明星，但很少关注背后的配音是谁。但二次元作品天然没有真人角色，观众们的更多注意力集中到了配音演员身上。2011年，号称是国内第一部全程配音的RPG游戏“仙剑奇侠传五”推出，二次元爱好者群体对国内青年配音演员的认知几乎焕然一新，也是从那时开始，人们开始逐渐认识了季冠霖、乔诗语、刘校妤、边江、张杰、姜广涛等，这些现在已经被认为是“配音大神”的名字。大批由游戏迷转化而来的配音粉，在各大社交平台上讨论配音演员们的作品，在弹幕中为他们刷存在感。这些配音演员的网络知名度稳步攀升，逐渐从二次元小众群体的内部认可，获得社会大众的广泛赞扬。等到他们后面再去为影视剧配音时，发现自己的话题热度已经可以和主演媲美。

当然，除了职业的“六大天王”，国内活跃在网络上自发为搞笑视频配音的个人和团队早已有之，其中著名的有淮秀帮、胥渡吧、CUCN201等，这些业余的配音演员本来就是网络的“原住民”，他们不凡的创造力和配音质量也借着网络文化传播甚广，现在的一些网络常用语例如“不给力”都是从他们的配音中开始流行起来的。

大神与“棚虫”共存

一个影视剧演员如果几个月内有两三部主演作品同时上线，人们就会说他“霸屏”;要是按这个标准，国内的一线优秀的配音演员简直就是“巨无霸”，甚至要找出一部热播剧的主角不由这些人配音都是件难事。

以“国内配音第一女神”季冠霖为例，甄嬛、芈月的声音都是她，陈乔恩版的东方不败、刘亦菲版的小龙女，《美人心计》里林心如饰演的竇漪房、电影《赤壁》里林志玲饰演的小乔、《叶问》里熊黛林饰演的叶问夫人等众多角色的声音也靠她演绎，在邓超版的《倚天屠龙记》里她还同时为赵敏和周芷若配音……

有人还做过这样的调侃：只要把配音“六大天王”的任意两个或三个搭配起来，就能凑成一长串观众们耳熟能详的古装剧、年代剧、IP剧的名单;还有人总结过“那些年，季冠霖和边江用声音谈过的恋爱”，下面的配图剧照是《锦绣未央》《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一众热播剧剧照。

配音大神们红了之后，许多人也想走这条路，但他们很快就体验到了配音“台下十年功”的试炼：成为“棚虫”。

录音棚里四面封闭、不见天日，配音时人就像虫子一样要一直窝在里面。为了完全静音的环境，棚里连空调都没有。在最炎热的三伏天，温度可以直蹿到五六十度，配音演员只能用大量冰块降温，人常常虚脱甚至晕倒。而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天连续录十几个小时是家常便饭。

这样的工作方式和是否成名无关，在季冠霖写的一本书中，她在序言里描述自己的“棚虫”生活就是：“吃饭，睡觉，配音;配音，睡觉，吃饭”。

工作时，配音演员的限制也很多。比如“尽量不要动”，因为动作幅度大，会产生杂音，影响录制。即便是一些为了情绪到位不可避免的动作，幅度也一定要小，甚至连配音时穿的衣服，都要尽量选择纯棉材质的，因为没有声音，像羽绒服这类的都不能穿进棚里。

身体不能动，但感情却必须跟着角色走，比如一场哭戏，演员可以哭得酣畅淋漓，但配音就得把握好分寸，既要感情到位，眼泪还不能多，否则不但会看不清屏幕，声音也可能失控，还得重新来过。所以配音界有这样一句话：“配音都能演好戏，但演员未必能配好音。”

到了游戏配音，创作逻辑又跟影视完全相反。影视剧已经剪辑好，只差配音，配音演员们可以看着剧本、顺着情节来演绎。但游戏通常是一边开发一边配音，不要说完整的剧情，人物设定在很多时候都只是一个毛坯，能看到的就是几张漫画设定草图或者几页文档。这就完全需要配音演员自己去揣摩角色心理，做大量的脑补。大部分的配音演员去配音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是给哪个游戏或者哪个角色配音，甚至录完了都不一定知道自己配的是哪个角色、“对手声音”是谁。给科技行业的产品配音同样如此，2011年给苹果语音助理Siri配音的64岁美国女子班尼特是在几年后才知道iPhone中的那个声音就是自己。

靠想象入戏，有多难呢？配音界的老戏骨童自荣回忆，他在上海电影译制厂工作时，甚至吃饭、睡觉都在揣摩角色、酝酿感情。而就是因为这份投入，骑着自行车还在想台词的童自荣，竟没发现一辆卡车正向他驶来，瞬间被撞飞，幸好最后只是皮外伤，当时的围观群众还把“佐罗”被撞飞当成了笑谈。

一切只能靠苦练，熟能生巧。季冠霖坦言：“正式入行前，在家对着电视练，如果没有2000-4000集的训练量，都不敢说自己会配音。”《甄嬛传》配音工作初期，每次配完一遍，她都会听一遍，感觉不行立马重来，有时一段戏要录七八遍。

幕后英雄走向前台

电视综艺《声临其境》引起的热度，是国内配音产业方兴未艾的一个缩影。从甘居幕后到开始走向台前，从接受媒体访谈、参加综艺节目，到出席漫展活动、参与舞台演出，当下，人气配音演员越来越频繁地活跃在观众的视野里，形成一定规模的粉丝群体。业内人士认为，这是国内配音行业走向产业化必经的一条路。

例如：2014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推出了现场广播剧《谋杀正在直播》，让童自荣等知名配音演员从录音棚走上舞台，观众不仅能闻其声也能见其人;2015年，姜广涛、季冠霖、边江等人以“声优剧”的形式，给北京的观众送上了一台《仙剑奇侠传之前尘一梦》。人们熟悉的网剧《万万没想到》中“王大锤”的扮演者白客，其实最初也是凭着对《搞笑漫画日和》配音的成功进入网友的视线，但他广为人知还是要等到出现在镜头前。连“胥渡吧”这样的草根团体也被整体邀请登上了上海电视台外语频道2016年的“洋春晚”现场。

2017年夏，号称“国内首个声优偶像女团”的“V17”正式成立。其经纪公司本来是以配音为主营业务的公司，但他们明确了“声优偶像化”的道路，打破国内配音行业的传统模式，让这些女团成员在入行的初期阶段接受了多样化训练。在他们看来，为了更好地诠释剧中角色，赢得二次元爱好者的喜爱，在配音这个本职之外，歌曲演唱、舞蹈表演、Cosplay等技能，已经是新生代配音演员的加分项，甚至是必备项。

融资和产业布局也在开始。一个例子是，出品了《十万个冷笑话》的北斗企鹅在2016年底完成了1000万元的融资，而它也正从传统制作公司转型，业务内容包含配音制片、艺人经纪、声优培训三大部分。

一些配音“大神”也开始创业。季冠霖有了自己的培训学校，由她本人运营的公众号“冠声学院”每天会推送一些配音的小知识。姜广涛所创办的光合积木在给众多影视、动画、游戏配音的同时，还参与有声小说、有声漫画、广播剧等各类有声作品的创作。

国内的这些布局，当然是效仿配音产业成熟的日本模式。但日本的配音产业体系已经相当成熟，使得行业极具商业价值。但国内的现状还远未达到理想状态，据统计，全国上下专职配音的从业人员大约只有600人。

而收入体系的不合理也让许多爱好者无法全力投入。国内配音演员待遇收入很低，跟演员比起来相距甚远，只是后者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普通演员配电视剧的报酬，也就只有几十元到200多元一集。國内只有边江、张杰等区区几个“大神”能够到达2000元一集的水平。

而且很多时候，收入与配音演员的名气大小、作品是否火爆也没有关系。比如现象级的《王者荣耀》，也是按句计算，大约10至15句台词的报酬在1000元至1500元之间，而每个角色一般的台词数也不会高于这个数量。那么在《王者荣耀》中如果只为一个角色配音，可获得的报酬就只有1000至1500元，这些配音演员中，也包括戴超行、樊俊航、夏磊等业界有名的人物。

即使在日本，“数以万计的人去学，然而能学出来的并不算多，留下成名的寥寥无几”。日本知名声优大冢明夫就曾明确表示，由于作品内容对报酬多少没有任何影响，声优其实是一个很残酷的职业。虽然看上去很美很热，但在国内的产业投入和人才体系未达到一定规模和成熟度之前，配音产业也只能扎实谨慎、摸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