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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绍兴八记”看刘基山水游记的唐宋之风

2018-01-25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刘基游记绍兴

杨 香 兰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刘基是元末明初的著名文人,其文章文体兼备,内容丰富,后世评价颇高。《明史·刘基传》曰:“所为文章,气昌而奇,与宋濂并为一代之宗。”[1]《四库全书总目·诚意伯文集提要》评价“ 其文闳深肃括”。[2]然而,目前对于刘基散文或侧重于对其寓言体散文集《郁离子》的研究;或者如王闰吉的《刘基散文中的理据研究》,从文字学角度研究刘基散文的“释名”;或整体上对刘基的散文或诗文进行探索,将山水游记作为论文的一个小部分,如郭玉的《刘基散文研究》[3]、裴世俊的《刘基散文简论》[4]、周松芳的《自负一代文宗——论刘基的散文创作》[5],潘岩伟的《论刘基的儒学思想及其文学创作》[6]。笔者以为,元季文章深受理学浸润,较为纯粹的山水游记寥寥无几,刘基以济世为己任,力矫元末纤丽文风,其创作于元末的山水游记——《绍兴八记》文学性较强,单独对刘基的山水游记文进行研究,分析其山水游记具有的唐宋山水游记文的特点及其成因,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

一、刘基山水游记的风格特点

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说:“记者,所以备不忘也。”林家骊点校的《刘基集》[7],其收录散记类散文共37篇,而以山川胜景、自然风物为题材,专门记写出游见闻的山水游记以寓居绍兴时所作的一组游记为优,共八篇,即《游云门记》《出越城至平水记》《活水源记》《自灵峰适深居过普济寺清远楼记》《发普济过明觉寺至深居记》《深居精舍记》《松风阁记上》《松风阁记下》,均作于刘基寓居绍兴、游览绍兴山水之时,足迹所至,遂成佳篇,合称《绍兴八记》。刘基山水游记数量较少,但文学性强,风格独特,颇具唐宋山水游记特色。

(一)形神兼备,意境幽美

刘基的山水游记创作手法细腻,描摹自然景物,形神毕肖,意境幽美。在刘基的笔下,山松泉水、游鱼细石、浮云松风、幽深的寺院、高大的古木无不栩栩如生,宛然在目,作者徜徉其间,心旷神怡;读者读之,恍若身临其境,心神凝于优美的景色之中。钱基博说刘基“会稽山水诸记,幽秀有柳州之意”[8],刘基在其山水游记《游云门记》中也提过:“昔唐柳先生谪居岭外,日与宾客为山水之游,凡其所至,一丘一壑,莫不有记……夫岭外,黄茆苦竹之地,有一可取,犹必表而出之,而况于云门、若耶以山水名于天下者哉!惜余之荒陋,不足以发扬之也。虽然,岭外之地,各擅一奇,而不能皆。”[7]刘基追慕柳宗元,又恐自己才疏学浅,不能使“岭外之地,各一擅奇”,像柳宗元笔下的永州一样,因其文而名闻天下,但刘基《绍兴八记》中处处透露了柳宗元《永州八记》的气息。

作品《出越城至平水记》:“舟出越城东南,入镜湖四里许,为贺监宅,宅今为景福寺。又东南行二里许为夏后陵,陵旁为南镇祠。又东可二里,入樵风径,东汉郑巨君采薪之所也。径上有石帆山,状如张帆,又折而西南,行二里,为阳明洞天。其中有峰,状如伞,名曰石伞之峰。”[7]文笔简洁,语意明畅,移步换景,粗看如行程跟踪记录,细则韵味无穷,在行云流水的叙述描写中给读者以美的享受,宛如一幅画面呈现在读者眼前。钟惺评价此记文“如续《小石城山一记》,秦皇酒壅、故宋废陵……令人神往”。

《活水源记》中,作者用细腻传神的笔法,描绘了泉水的灵动与清澈,突出泉水的一个“活”字,进而由泉水引出一系列的山石虫鱼,如“有石蟹,大如钱;有小鲼鱼,色正黑,居石穴中,有水鼠,常来食之。其草多水松、菖蒲,有鸟大如鸲鹆,黑色而赤觜,恒鸣其上,其音如竹鸡而滑。”[7]作者抓住景物的不同特征,体物摹景,形神毕肖地刻画了一幅恬静幽美的景致。运用比喻,使事物的描写更加生动传神,细读之下,有散文大师柳宗元的山水名著《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的神韵。

再如《松风阁记上》,作者先通过雨、露、雷、风对比,突出风的独特性,即“风不能自为声,附于物而有声”,且其声音的的大小清浊皆随所附着物而不同,接着写道“故独于草木为宜。而草木之中,叶之大者其声窒,叶之槁者其声悲,叶之柔者其声懦而不扬,是故宜于风者莫如松。”[7]然后细致逼真地描摹松和风吹松之声,赋予松风各种美的意象,其姿态、风神、格调浑然一体。最后描绘到重心——松风之阁,“观于松,可以适吾目;听于松,可以适吾耳。”[7]寄物写怀,审美主体与客体融为一体。整篇游记,作者章法由远及近,由大到小,由松而声、而风、而阁,层次分明,紧扣题旨,描摹形象逼真,意境幽美,让读者心神驰往。

(二)平淡自然,由理入情

刘基的山水游记有柳宗元山水游记文的味道,但山水游记发展到刘基的时代,历经了宋代的崇尚理趣、议论化倾向,加之刘基自身的因素,其山水游记也归于平淡自然,文气舒缓,议论说理,不乏宋代山水游记文的影子。

首先,与柳宗元山水描写中“贯注了一股浓烈的寂寥心境”[9]相比,刘基山水游记文的情感归于平淡内敛,比较柳宗元的《钴鉧谭西小丘记》[10]和刘基的《松风阁记上》,前者抒发作者自己贱价得连岁不售的小丘,而今小丘“贵游之士争买”,文中“贺兹丘之有遭”,内含人不如丘之意,传达了作者被谪居弃掷的孤愤寂寥之感,且柳宗元笔下所记山水多为穷乡僻壤之地,其感情色彩凄冷。而刘基的山水游记不然,《松风阁记上》中,作者似乎完全徜徉于这幽美的自然风光之中,观松娱目、听松悦耳,感情如天淡云闲,白云舒卷。再如《出越城至平水记》详细交待游览行踪,平实描写沿途所见风景,语气和缓。《自灵峰适深居过普济寺清远楼记》《发普济过明觉寺至深居记》《深居精舍记》,用和缓的语句交待行踪,景色如画。

其次,刘基的山水游记文除了用平缓的语气形神毕肖地描绘山川溪泉的幽美景致外,还加入了哲理探求。如《活水源记》提出“泽能及物”的哲理,《自灵峰适深居过普济寺清远楼记》,作者与名僧交往,与之论道,探求“清远”之义,文章末尾提出“请无求诸目而求诸心”的哲理。这与宋文崇尚理趣、好议论说理不无关系。此外,刘基的山水游记文一般在篇末尾说明创作游记的理由。《松风阁记上》中的“故将与上人别,而书此以为之记。时至正十五年七月九日也”,这都受到北宋以来追求理趣的影响。

(三)语言质朴,不乏明丽

刘基散文一反元末文坛吟风弄月,柔媚纤秾之气,其创作的山水游记语言质朴自然,语意明白晓畅,颇有唐宋名家文从字顺的文风,如欧阳修、曾巩等。《出越城至平水记》,作者用平淡质朴的语言导游式地记叙了至平水市沿途所见所思所感,从“其东为石旗,秦皇酒瓮在焉。又南入若耶之溪,循宛委玉笥,溯流三里,至昌源,有故宋废陵,盖理宗上皇之所葬也”;又如《发普济过明觉寺至深居记》中:“道上凡三憩,每行,皆适当云起时。以语浮休公,浮休公亦大笑。历观古人,未有触热游者,盖自奎上人与予始云。”[7]记叙作者与奎上人冒着炎热前往深居看望浮休公,描述沿途的景致及感想,集叙述、描写、议论于一体,句式短小,多为散句,语言质朴,清新晓畅,人物形象鲜明。

刘基的山水游记平淡质朴,但并不代表雅句、丽句的缺乏,刘基受正统理学思想熏陶,熟读诸子百家,文学底蕴深厚,表现在其作品中,即其景物描写的铺采摛文,排比譬喻,如《松风阁下》中“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轇轕徘徊……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鸣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连用比喻、夸张,铺排渲染,气势磅礴,极状景观的雄伟之态,颇有辞赋色彩。

二、刘基山水游记的风格成因

刘基祖父刘庭槐,“博洽坟籍”,曾任元时太学上舍。其父刘爚“通经术”,刘基自幼聪明好学,且接受经术思想的熏陶,聪颖非常,“未尝执经诵读,而默识无遗。辩决疑义,出人意表。为文辄有奇气。诸家百氏,过目即洞其旨。”[11]后师从濂洛之学宗师级人物郑复初,颇得濂洛学造诣,由于地理位置的便利,刘基还接受永嘉学派经时济世的事功思想的影响,这对于刘基的诗文观念产生很大影响。刘基自元至顺四年考中进士,便立志报国,然而,朝廷昏庸腐败,末世难为,二十年的宦海生涯屡遭磨难贬抑,几次辞官隐居之中,广泛的交游与游历开阔了他的胸襟,增长了见识。此外,自幼受道教文化熏陶,对于刘基豁达胸襟以及对山水的向往不无影响。

统而言之,刘基山水游记风格的形成有以下几方面的成因:

(一)理气并重的散文观

刘基虽然没有系统的文学理论主张,但其文学创作理论在他的诗文序言中都有零散体现。元末之时,社会弊端百出,朝野动荡不安。清虚浮靡,以吟莺花咏月露而无关于世事,追求博雅纯正成为文坛主流。面对这种创作情况,刘基提出了文学创作要遵循“有禅于世教”和“理”“气”并重的原则,以补时救世。

《苏平仲文集序》中写道:“文以理为主,而气以摅之。理不明,为虚文;气不足,则理无所驾。文之盛衰,实关时之泰否。”[7]“理”当指文章的思想内容,“气”当指文章的文采等,同时,刘基提出“文之盛衰,实关时之泰否”,把文章理气的充足与否与社会的盛衰联系起来,认为文学作品一旦问世,便不可避免地对社会心理产生或积极或消极影响,因此,刘基评价司马相如赋“文不主理之害,一至于斯不亦甚哉!”

刘基理气并重的散文观表现在其山水游记中,即一反博雅空泛、纤柔浓媚之风,以平实无华、简洁明畅的语言,创作出一幅幅意境幽美的画卷。刘基《绍兴八记》的创作,有追慕柳宗元之意,“登涉遣意,写景寄怀,用山水之乐寻求精神上的安慰和解脱,作为疗救心录创痛的良方”。[4]如前文讲述的《活水源记》,“有泉焉,其始出石罅,涓涓然,冬温而夏寒,浸为小渠,冬夏不枯。……故秘书卿白野公恒来游,终日坐水傍,名之日‘活水源’”[7],语言精炼,以细腻逼真的笔法描绘了泉水的清澈灵动,颇具柳宗元于永州所作《小石潭记》之味。此外,刘基的山水游记句式基本为散句,文气舒缓,语言质朴,语意明白晓畅,宋代山水游记语言简易的特点可窥一斑。

(二)豁达的胸襟与对山水的向往

刘基满怀经时济世思想,竭尽忠诚报效朝廷,爱护百姓,然而仕途坎坷,至正十二年,刘基被任命为浙东元帅府都事,他建言捕杀方国珍,却以伤朝廷好生之仁,且擅作威福的理由罢官羁管于绍兴。对于这次罢官,《诚意伯刘公行状》中有记载:“公发忿恸哭,呕血数升,欲自杀。”经受如此遭遇的刘基,其文章本该如柳宗元般寂寥凄婉,托物抒怀。然而,纵观刘基寓居绍兴期间所作的这组游记《绍兴八记》,读者所能感受就是无处不在的平淡,仿若一意趣闲适的世外高人,俯瞰眼前山松泉水、游鱼细石、浮云松风等。《诚意伯刘公行状》写道:“公在绍兴,放浪山水,以诗文自娱。时与好事者游云门诸山,皆有一记。”这与刘基豁达的胸襟与对山水的向往有关。

刘基自幼受道教文化熏陶,所在家乡青田一代,许多道教观宇,道教氛围十分浓厚,而且与许多道士交游颇深,其中影响最深的是紫虚观的道士吴梅涧。吴梅涧学识丰富,德性高尚,“读《道德》《黄庭》,咸通其大旨。及长,德行愈著,自达官贵人以至于市里细民,无不敬爱”。道教观宇的游览以及与道士的交往,对刘基的思想性情产生很大的影响,心胸开阔,醉心山水。从刘基诗文可看出,刘基始终对道教保持着认真和执着,早年甚至有过出家为道士的念头,“予弱冠婴疾,习懒不能事,尝爱老氏清净,亦欲作道士,未遂”。由此可看出刘基山水游记感情平淡内敛的渊源所在。

此外,从刘基的交游也可看出刘基豁达的胸襟,及对归隐山水的向往。刘基交游广泛,结识众多志同道合的文人墨客。尤其是刘基辞官隐乡及羁管绍兴期间广泛游历,与众多浙东文人士大夫都有交往,他们相互之间诗文唱和,思想也相互或多或少产生影响。从与宋濂的交往来看,至正九年,刘基在浙江任职期间因“建言监察御史失职事,为宪台所沮,遂移文绝去”,同年,宋濂被“词林群公奏为国史编修”,而宋濂对于元朝廷的这一殊誉则“力辞不起”,并且遁入仙华山当道士。对此,刘基对宋濂不但给予理解支持而且对此羡慕和向往,这可从《送龙门子入仙华山辞》的最后“美人兮归来,山中兮其乐无涯”看出来,刘基还在诗中表达了自己郁郁不得志愿意相与归隐的愿望:“美人何不折寄我,使我叹恨长凝阵”“安得羽翼兮致我与邻”“安得羽翼兮致我与倶”“安得羽翼兮致我与同”。[7]

(三)工诗善画的自身修养

刘基山水游记其特点的形成,还与他高超的诗歌创作技巧以及绘画天赋有关。首先,刘基的诗歌创作成就颇高。沈德潜在《明诗别裁》中对刘基的诗歌评价道:“元季诗多尚辞华,文成独标高格,时欲追逐杜、韩,故超然独胜,允为一代之冠。”[12]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更是赞扬刘基诗歌有矫元诗浮艳之功,曰:“胡元浮艳,又以矫宋为工,蛮触之争,要于兴、观、群、怨丝毫未有当也。伯温、季迪以和缓受之,不与元人竞胜,而自问风雅之津,故洪武间诗教中兴,洗四百年三变之陋。”[13]诗歌与游记文比较而言,诗歌侧重于静态观察以及情感的瞬间捕捉,而游记文更重要的是游览过程中的动态以及面上的描写,而静与动之间,点与面,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有点有面,刘基诗文也是如此,两者之间交涉互动,诗歌创作技巧的娴熟,对刘基山水散文的创作产生极大影响。

此外,刘基还擅长绘画,传下来的题画诗有一百余首。绘画而言,既要讲究画面的整体布局,又要进行局部描摹,影响到山水游记,那就是在刘基的《绍兴八记》中,山水游记的创作,既有移步换景导游式的记录,又能停下脚步进行景物的细致描摹,有点有面,点面结合。如作品《深居精舍记》,记叙作者去深居途中自然风光,先移步换景,进行平面勾勒,从溪口至钓台至三山至背山(苛公之山)至右山(化鹿之山),至此写道“其前山曰鹅鼻之峰,其高与木禾等,峰顶大石突起,望之如鹅鼻。”作者细致地描绘此山的景致,点面结合,颇有绘画之功。又如《自灵峰适深居过普济寺清远楼记》中“开户左右眺,则陶山、刺浮、柯公、秦望、紫霞诸山,皆在眼底。有泉出竹根,流入于楼下,其声琅琅然。又有白石冈在楼外,其石色皆白如玉”,描摹细致,自然逼真,画面宛然在目。

钱基博说:“明之有濂、基以开何李之复古,犹唐之有燕许以为韩柳之前茅也。”[4]可见其文对后世的影响,尤其是对明代复古运动产生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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