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二胡演奏学派的奠基人
——刘天华
2018-01-25吕传彬
■ 吕传彬
在长江下游南岸,有座依山濒水的小城,叫江阴。城虽不大,却以黄山要塞炮台而闻名。现代二胡演奏学派的奠基人刘天华(字寿椿),1895年2月4日(清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初十)就出生在城内西横街。
刘天华的父亲刘宝珊是个寒士,有三个儿子,长子刘半农是文学家、语音学家,刘天华是次子。
刘家离庵堂、孔庙不远,每逢僧家佛事,或春秋丁祭,小天华总要去看热闹,时常流连忘返。涌塔庵里有个小和尚叫彻尘,是天华童年时的好友,聪明伶俐,擅长多种乐器。庵里演奏的佛教音乐,把宫廷雅乐、宗教音乐和民间音乐熔于一炉而又加以组织提高,曲调优美动听,天华从小就受到这方面的熏陶。
江阴由于屡受战乱,人烟寥落,迁来不少外地人,他们带来了各地特有的民间艺术,每逢节日或庙会,便五色纷呈地表演出来,天华从中也得到了民族民间艺术的滋养。
但当时的世俗偏见,视二胡为卑下之物,因此,当十四岁的天华从庙会上买回一把牛皮纸胡琴时,马上遭到父亲严厉的斥责,胡琴也被父亲踩毁。这件事反而萌发了天华求索的心情。
1909年,十六岁的刘天华考取了常州府学堂。学堂里除正课外,还设有游艺部,分书法、印章、摄影、昆曲、军乐、民乐等许多组。天华在这里学会了吹小号和军笛。当时学堂歌曲盛行,许多从国外归来的留学生把日本和欧美的流行歌曲,填上新词编成新歌传入国内。随着这些歌曲的传播,西洋音乐知识和技能逐渐列入教学内容。刘天华又受到了西洋音乐的初级教育。
游艺部里负责昆曲班的导师叫童伯章,笛、箫、笙、三弦、二胡、唢呐等乐器,件件皆能;生、旦、净、丑诸角色无不擅长。他对刘天华影响很大,如果说刘天华在江阴接触到的民间艺术只是打开了他感情上的闸门,那他在常州府学堂得到的音乐教育,就像在地平线上发现了一个大千世界。
学堂里有一套西洋乐器,是当时江苏省学校里气派最堂皇的。然而,参加军乐队的同学都不愿学大军鼓,因为出行时必须将这笨重的乐器绕颈拥于胸前,既不漂亮,又很劳累。刘天华主动承担了这个任务。有一次学生到镇江等地旅行,军乐队为前导。沿途群众争相观看,对那些演奏萨克斯、圆号、大号等乐器的学生,怀有一种微带畏惧的神秘感,而对敲大军鼓的刘天华,却哄笑着议论;“这抱大皮桶的是个大憨徒(当地方言,大傻瓜的意思。——编者)!”刘天华根本不理会这些,他眼观鼻,鼻观心,脚步走得一步不乱,那庄严郑重的神态,反而赢得了人们的赞赏。
1911年武昌起义,学堂暂时停办,天华辍学回家,在维持地方治安的青年团里掌军号。第二年,他随哥哥刘半农到上海,在开明剧社乐队工作。
乐队里有个外号叫“弥陀佛”的乐师,擅长钢琴、双簧管、黑管,天华随他学会了好几种管弦乐器。
这年冬天,开明剧社由于上座率低而濒临危机,天华收入大减。他们弟兄俩只有一件棉袍子,哥哥在《中华新报》兼任馆外特约编辑,常常需要穿棉袍外出,天华只好拥被卧于床上御寒。他将被褥边沿或衣襟边沿拉紧当作弦丝,在上面揉、滑、打、压地练习指法。本来不结实的被褥,不久就绽出“花絮”,于是那里缀上了一层层五颜六色的补丁。
1913年剧社解散,天华失业回家。第二年春天,父亲托人将他介绍到华士振华小学任音乐教员。
离华士十八里,有个顾山镇,镇上有位丝竹高手周少梅,在一家杂货铺当伙计。刘天华每逢星期日,就去顾山向周少梅求教乐艺。华士镇上还有位善吹唢呐的落魄大少爷,天华也常常向他求教,并拜他为师。没想到学校领导认为天华这些活动“有辱师道尊严”,学期结束,就将他辞退了。
这时,父亲患了肺结核,天华不得不从父命把未婚妻殷尚真娶过来冲喜。但父亲的病情还是一天天加重,终于在1915年正月二十日去世。
失业、父死、贫病,使天华开始思索人生。那年端阳节,他花两角钱买了把竹筒胡琴,信手拉着。几年来坎坷的遭遇升华为哀婉悱恻的旋律,从他手下缓缓流出,他马上找来纸笔,用工尺谱记下,这就是他的处女作《安适》,取人生何去何从之意,后来又改题为《病中吟》。他将曲谱寄给世界书局希望出版,书局却因为他没有学历、资历而退了稿。他一气之下,买了几张油光纸,用蜡纸刻印装订成册,到茶馆里去出售,不到三天时间,五十本曲谱就被当地劳动群众一抢而光。天华深受感动,他发现那些短褐草鞋的外形下,有着像大地那样深广的灵魂。
1916年初夏,天华听说他音乐上的启蒙老师童伯章已担任常州母校校长,就去拜访,诉述了自己的遭遇。童听了天华用二胡,唢呐和西洋铜管乐器演奏的乐曲,大为赞赏,当即聘他为军乐队教员。在天华的指导下,这支军乐队名冠江苏,童伯章又提升天华为全校音乐教员。
在教学中刘天华感到有两个问题很棘手,一个是用来教学的工尺谱,只能标明一个乐章的节奏轮廓,无法记明细致的节奏变化与升降半音,亟待改进;另一个是许多民间乐曲多赖老一辈口传心授,没有谱子,这就给教学带来很大困难。于是他潜心研究,采用现代音乐的乐理,将传统的谱式译成五线谱,编成讲义,使学生能按谱自读;同时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记录和整理民间艺人口头流传的好曲子,作为教材使用。
1918年暑假,刘天华在常州中学办起了国乐研究会,科目分琵琶、三弦、胡琴、笙、箫、笛等,还请了南京高等师范国乐教员沈肇州为指导员。天华上午教授胡琴、唢呐,下午向沈肇州学习琵琶,技艺大进。
1920年夏天,天华去河南开封学习古琴,不料在那里感染了皮肤病,整个背部和两腋都铺满了红色的丘疹,他不得不回家治疗。有一天,他妻子从外面觅药回来,在门外就听得灶间里飘出清粼粼的琴声,近前一看,只见天华赤着背坐在烟熏火燎的灶前,火光在他的背上跳跃,他全不理会,埋头一个劲地理着横在膝上的琴。妻子心疼得泪水在眼圈里转,他却说:“我好多天没理琴了,三日拳头四日腿,不练就荒疏了。今天想了个好法子,火一烤背,痒就止了,我就能腾出手来理琴。”
1922年,几个从常州中学毕业升入北京大学的学生,联名向校长蔡元培推荐刘天华。蔡元培素来重视美育,在人才使用上也不择壤流,便立即聘请刘天华到北大音乐传习所任教。
天华趁此机会对国乐进行改革。他痛感我们的民族乐器,由于一向不被重视,都存在着“先天不足”的缺陷,特别是二胡,几乎没有什么独奏曲,更没有系统的教材,很难研究、发展。琵琶的情况也差不多。他下决心白手起家,从怎样认识二胡谱的符号写起,直到创作出一整套由简至繁、由浅入深的练习曲,使二胡、琵琶等都有了循序渐进的教材。这“工程”之浩大,真不亚于建造一座宏伟的宫殿。
这时,他还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兼课,教学繁忙,但他全力以赴,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倾注在工作上。上班雇不起车子,全靠步行,他连这点时间也不放过,走在路上,脑海里总有五光十色的旋律在回荡,到了学校,马上拿起二胡飞快地记录下来。除了自己创作,他还从过去搜集的江南丝竹乐里挑选了一部分。初级的曲子有《滩簧》《云庆》《欢乐歌》等;中等行板的曲子有《行街四合》《四合如意》《梅花三弄》等;较深的曲子有《虞舜熏风曲》等。另外,又从广东音乐的唱片里,记录下二胡曲,标出工尺板眼,注明指法弓法。这些,后来都成为民乐教材中十分宝贵的财富。
刘天华的努力,遭到了西洋派和国粹派的反对。西洋派认为,二胡之类,是贩夫走卒,烟花女子的玩物,“淫于声而害于德”,不能作为音乐教学的教材,国粹派则认为,古代流传下来的曲子,后人绝不能增删,必须严格地按复古的路子走。刘天华在这两大营垒对峙的十字路口,信念丝毫没有动摇。他知道自己的音乐滋养来源于江南那片苦难深重的土地,那些充满活力的、带有泥土气息的旋律,是对江南风貌的讴歌,也是对美好未来的追求。尽管里边有着病态的软弱的呻吟,但对一个幅员辽阔、历史悠久的国度来说,前途是孕育着光明的。刘天华博采中西乐之长,既向俄国人托洛夫学习小提琴(为了缴学费,他把手表都卖掉了);又广泛搜集民间乐曲,连流浪艺人也都敬为上宾,虚心向他们求教。
这时天华在北京已薄有声誉,北京艺专音乐系也请他任教,私人请他传授二胡和琵琶的更多。他在时间上更加争分夺秒,每天背着琵琶、拎着琴盒从学校里回来,人还在院门外,手指已开始解开衣服上的钮扣,等跨进门,肩膀一扭,长衫已滑落下来,顺手朝壁钉上一挂,马上打开小提琴盒子开始练琴。尽管他在求索上一分一秒不愿浪费,但当琉璃厂文兴斋的乐工背着琵琶来请他定音时,他不管怎样忙碌,也立即燃起洋炉子,蒸融牛皮胶,调整起琵琶品位来。
1925年,梅兰芳赴美国游历演出前,听说刘天华是个学贯中西的国乐改革家,对昆曲、京剧都有深湛的研究,又是我国第一个用近代记谱法整理国乐的人,就特请他将自己出国演出的《嫦娥奔月》《天女散花》等老谱,根据实际唱腔,用五线谱比较准确地记录下来,再从五线谱翻译成工尺谱,并对工尺谱作比较科学的改进。两年后,一本硬面烫金精印的《梅兰芳歌曲谱》出版了,这是刘天华心血的结晶,刘半农特地写了序文。
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刘天华悲愤满腔,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为主题,创作了二胡独奏曲《苦闷之讴》。
1927年,张作霖以整饬学风为名,解散艺专音乐系,查封了北大音乐传习所。事业上遭受的严重打击和精神上、生活上的种种磨难,唤醒了刘天华的觉悟,他更明确地认识到民族赋予自己的责任。1928年他成立了国乐改进社,并用集资的办法,建立可以向国外购买乐器和乐谱的“乐友社”,又出版了十六开本的《音乐杂志》。在第一期上刊登了他为纪念国乐改进社成立所作的琵琶独奏曲《改进操》,尽管它只发行五百册,但却寓示着不管邪恶如何嚣张,这寒夜里终于出现了一颗孤星,照耀着屠刀所杀不绝的乐坊。
第二期音乐杂志上,又发表了刘天华翻译的凡海姆的《曲调配和声法初步》及两首二胡独奏曲《除夕小唱》和《月夜》。引人瞩目的是,在曲后说明里,刘天华对原来被世俗偏见所歧视和压制的二胡,用古典哲学的辩证法,从历史文化传统,社会风俗,感情气质,文学观念,时代要求等方面作了精辟的阐述。他指出:
……在这样音乐奇荒的中国,而又适值民穷财尽的时候,不论哪种乐器,哪种音乐,只要能给人们精神上些少安慰,能表现人们一些艺术思想都是可贵的。……我希望提倡音乐的先生们,不要尽唱高调,要顾及一般民众,否则,以音乐为贵族们的玩具,岂是艺术家的初愿。
不久,张作霖被赶出北京,紫禁城上的五色旗换上了青天白日旗。本来在夹缝里求生存的天华,像见到光明那样,幻想被张作霖封闭的音乐传习所和艺专音乐系会恢复旧观,和女子大学音乐系,国乐改进社四个单位合并为北平音乐院。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冒着暮春的风沙,顶着夏天的烈日,奔波在这几个单位里,终于在6月12日召开联席会议,决定上书大学院(教育部),要求将北平音乐教育机构归并为国立音乐院,并推定刘天华、杨仲子、赵丽莲三人为代表向国府请愿。7月间,北京音乐界又开大会发出宣言,请杨仲子拟具改计划及成立音乐院计划书。但这时正忙着把官僚、政客、买办,流氓都拉在一起借以粉饰全国统一的南京政府,哪会考虑一个小小的音乐院呢?刘天华的一切努力都成了梦幻泡影。《音乐杂志》第四期,发表了他新创作的曲子《闲居吟》,在旋律进行上,采用了丰富多彩的泛音。泛音本在七弦琴和琵琶上用得较多,天华首次将它用在胡琴上,更增添了幽怨暗恨的意境,十分恰当地表达了他有志不能伸的苦闷心情。
1930年12月,北京饭店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参加演奏的有世界四大小提琴手之一的德国人欧尔门等;中国的刘天华等国乐家也应邀演奏。观众里坐着外国使馆的文化参赞、大使夫人,还有来华讲学的学者和商人等。北大校长蒋梦麟和诗人徐志摩也出席了。
欧尔门演奏结束,厅内掌声雷动,他谢了四次幕,才神采飞扬地下了台。这时有几个外国人准备离座了,他们本是专为欣赏“小提琴王子”而来的,对即将上场的刘天华的演出,完全抱着怀疑和轻蔑的态度。但是当刘天华的二胡弓弦上飘荡出《病中吟》那缠绵悱侧的旋律时,听众不由得从冷漠而变为专注。乐曲在幽怨的气氛中发出了灵魂受着折磨的呼喊,观众是那么惊讶,那么严肃,所有的人都被深深打动了。当乐曲终止时,大厅里沉默了一秒钟、两秒钟,骤然,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久久不能平息。刘天华又演奏了《空山鸟语》和琵琶曲《十面埋伏》及《霸王卸甲》,整个大厅始终在沸腾,天华答谢了七八次才下了台。德国东方文化史专家雷兴说:
中国的哲学能夺取西方人的头脑,宋代的山水画能震撼我们的心灵,明代的小说也能吸引我们的注意。但中国的音乐迄今极少能感动我们。而刘天华的琵琶、二胡传达出来的乐声,使我们惊奇、渴望、兴奋……这是一个完全新的境界。
刘天华成名以后,并没有忘记他的结发妻子殷尚真。他把妻子接到北京,经常和她一起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有一次参观美术展览,尚真指着一位漂亮的女画家说:“我长得不漂亮,也没有学问,配不上你。你要是能娶上个有才有貌的女子,你的成就就更大了。”天华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尚真,人真正的美不在外貌。你有一颗水晶那样的心,别人谁也比不了!”
刘天华并不满足于已有的成就,继续勤奋学习。为了深入挖掘民间艺术精华,他来到百戏杂陈的天桥,搜集、记录各种曲调与锣鼓谱。有人劝他说;“你是大学教授了,不该到这三教九流的地方去。”他微笑着回答:“我就是在民间艺术的摇篮里长大的,被人轻视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1932年5月31日,刘天华又去天桥听写锣鼓经,不幸染上猩红热,治疗无效,于6月8日去世。终年三十八岁。
刘半农在《书亡弟天华遗影后》一文中说:
天华性情初不与音乐相近,而其‘恒’与‘毅’,则非常人所能比。择业既定,便悉全力赴之,往往练习一器,自黎明至深夜不肯歇。甚或连十数日不肯歇。
天华于所专习之外,凡与音乐有关者,如钢琴、铜角、古琴、队乐以及昆腔、京戏,佛曲、俗曲之类亦无不悉心钻研,得及理趣,于和声之曲之学,及古代律吕之说,亦多所窥览。说者谓中西兼擅、理艺并长而又能会通其间者,当世盏无第二人。
三十多年前,当刘天华的父亲给他起名为“寿椿”时,是希望儿子能像椿树那样长寿,然而命运之神,却偏将这天才横溢的音乐家过早地送回了自然。但是,生命能够终结,时间能够流逝,真善美却比椿令还要高寿。天华创作的十首二胡独奏曲,已成为民族乐曲里不朽的瑰宝。他的艺术实践,也成为独树一帜的刘天华学派。今天音乐院校的民族音乐教师和二胡、琵琶演奏家,几乎无一不直接或间接地受着刘天华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