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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自由的灵魂
——邵燕祥新诗导读

2018-01-25刘玉杰

中国诗歌 2017年11期
关键词:诗选灵魂诗人

□刘玉杰

就自己的新诗、古体诗词和杂文创作,邵燕祥曾如此总结:“我以为,在我的写作生涯里,首先是自由诗,写了大半辈子,虽有很多败笔,其中毕竟有我的梦、我的哀乐、我心中的火和灰;其次是杂文,是我的思索、我的发言,数量大,十里选一,也还不无可取;最后,才是我原先只是写给自己,或顶多是二三友人传看的格律诗——我叫它‘打油诗’。”(《邵燕祥诗抄·打油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由此可见,新诗在邵燕祥所有文学创作中的重要地位。

据李文钢的《邵燕祥诗歌创作年谱》,邵燕祥几乎每年都有创作、发表诗歌。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从最早发表新诗《失去譬喻的人们》、《偶感》的1947年起至今的70个春秋里,除却极为少数的几个年份外,邵燕祥从未停止过诗歌创作。邵燕祥已出版诗集约二十部:《歌唱北京城》 (1951)、《到远方去》 (1955)、《给同志们》(1956)、《八月的营火》 (1956)、《芦管》 (1957)、《献给历史的情歌》 (1980)、《含笑向七十年代告别》 (1981)、《在远方》 (1981)、《为青春作证》 (1982)、《如花怒放》 (1983)、《迟开的花》 (1984)、《岁月与酒》 (1985)、《邵燕祥抒情长诗集》 (1985)、《也有快乐,也有忧愁》 (1988)、《邵燕祥诗选》 (1992,台湾)、《邵燕祥自选集》 (1993)、《邵燕祥诗选》 (1994)、《邵燕祥短诗选》 (2001,香港)、《邵燕祥诗抄·打油诗》 (2005)、《邵燕祥诗选》 (2011)等。此外,《找灵魂》(2004)、《〈找灵魂〉补遗》 (2014)等书中也收录了诗人未见于其他诗集的新诗作品。另有诗话集《赠给18岁的诗人》 (1984)、《晨昏随笔》 (1984)、《我的诗人词典》(2010) 等。

一、建设的赞歌与毁坏的悲歌

1940年代末自由而短暂的新诗创作之后,邵燕祥迎来他新诗创作的第一个高峰。建设成为邵燕祥1950年代诗歌的兴奋点:“1952年秋,使我深深触动的是第一个五年计划即将开始的消息。……我找到了属于我的诗的兴奋点,属于我的题材和主题。”(《找灵魂——邵燕祥私人卷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1页)诗集《到远方去》、《给同志们》中的不少诗作成为他的成名作,比如《到远方去》、《我们架设了这条超高压送电线》、《第一汽车厂工地的第二个雨季》、《中国的道路呼唤着汽车》、《我们的钻探船轰隆轰隆响》等。

现实层面来看,他的工作使他选择了建设题材:“我所从事的新闻工作,使我必须面对着当前的迫切的主题。从一九五四年以来,我有较多的机会出差到一些工厂、矿山和建设工程,因而反映祖国社会主义建设者的形象,就成了我的一天比一天强烈的愿望。” (《给同志们》,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第72页)他始料未及的是,此类诗歌却因政治因素而获《人民日报》好评,“他们是以政治标准看待我在处理这一经济建设题材的‘政治热情’,以及这样的诗在动员人们尤其是青年积极献身社会主义建设上的‘政治作用’。”(《找灵魂》,第160-161页)

而建设之所以成为诗人的兴奋点,却既不是因为现实工作,也不是因为政治正确,而在于审美。“回头来看,这些少作,借助于大规模工业建设的宏伟背景,以审美的眼光表现劳动,表现劳动者青春的生命力、主动性和敬业精神,区别于有些所谓写‘工业题材’而见物不见人的‘车间文学(诗歌)’。”(《找灵魂》,第160页)因而,邵燕祥诗歌中的建设,源于人对生成、生产的本能,工作需要和主旋律的号召只能看作是诱导的外因。经济建设如何写出诗意,如何浸透着主体的生命意识与生命体验?以审美眼光来看取经济建设,我们不难在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如诺瓦利斯的《奥夫特尔丁根》以及中国现代文学如郭沫若的《炉中煤》等那里找到先例。对邵燕祥而言,建设本身所具有的生产性在那个匮乏的时代不需要他性的证明,本身就已具备无可辩驳的合法性。尽管随着时代大背景由经济建设(第一个五年计划)到政治改造(反右派运动)的转向,政治导向对邵燕祥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也的确写出了真正意义上的政治诗,比如配合胡风案的诗篇《就在同一个时间》等,但这却成为其终生的痛点,诗人在不同场合表达出懊悔之情。

《到远方去》一诗总领了诗人的建设题材诗歌。该诗以北京为中心,放眼全中国的远方,北京和远方这一双重地理成为全诗的结构,两者遥相呼应,“在遥远的荒山僻壤,/将要涌起建设的喧声。//那声音将要传到北京,/跟这里的声音呼应。/广场上英雄碑正在兴建啊,/琢打石块,像清脆的鸟鸣。”(《到远方去》,新文艺出版社,1955年版,第9页)广袤的远方建设中,我们选取武汉长江大桥为例,考察诗人对其的跟踪式关注与书写。《我们的钻探船轰隆轰隆响》 (1955年1月9日)、《愿望》 (1955年9月8日)、《琴》 (1956年7月)、《箫》 (1957年7月7日)四首新诗可谓邵燕祥的武汉长江大桥四章,分别写大桥建设之前的勘探工作、大桥开建之始的愿望、大桥建设之中的古今联想、大桥建成之时的放歌展望。《我们的钻探船轰隆轰隆响》对黄鹤楼传说巧妙化用,将历史、现在与未来三种时间融汇于大桥这一具体意象之上:“我们要给将来的人留下什么?/一座长桥横跨着万里长江!/到那时,黄鹤飞来不找黄鹤楼,/美丽的鸟将落上美丽的桁梁。”(《给同志们》,第23页) 《愿望》写得政治化色彩浓厚一些,隔江高耸的黄鹤楼之所以引人目光,是因为“我们最敬爱的同志”曾登楼指点大桥修建之地,诗题的“愿望”指的是等到大桥落成时,希望能“请您来巡阅我们铺设的/每一根枕木和每一道桁梁”(《给同志们》,第42页)。《琴》和《箫》是邵燕祥早年抒情短章中难得一见的构思精巧之作。《琴》中的琴,有四重彼此勾连的指涉:知音传说中的古琴、伯牙摔琴的琴断口采石场、琴弦似的钢梁以及被比作琴的长江大桥。《箫》中的箫也是一种隐喻,既实指长江大桥桥墩所构成的九个孔洞,又喻指“吹出我们的豪情/我们的梦想,我们的爱……”的九孔洞箫(《献给历史的情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16页)。建设诗歌的意象除了大桥之外,还有隐喻着沟通、速度的汽车、高速公路等,隐喻着内在、深度的钻探船、地质科考队等,如组诗《地质队诗抄》中的《基督山伯爵》:“我们从一层层岩石的剖面/披阅着地球亿万年的史传/它指示着地下深藏的宝石所在”(《献给历史的情歌》,第175页)。

文革之后的诗作也不乏对建设主题的热衷。写于1970年代末的《我们还是拓荒者》,号召人们继续发扬拓荒精神:“有悠长的往昔,有更悠长的未来,/我们的传统是——拓荒者的精神。”(《献给历史的情歌》,第56页)写于1980年代的《到南极去》则是献给中国南极科考队和八十年代所有的拓荒者的。进入1990年代,国力的增强使得诗人的建设题材诗歌发生了视角的转变:从作为客体的建设转向作为主体的建设者,建设者的生命成为诗人首要的关注。如1990年代《藏北之什》组诗里的《殉道者》,就是写给唐古拉山口的筑路者;新世纪的《哀矿难》写矿难中牺牲的生命:“亿万年前的地裂山崩/把海洋的森林压成了煤/今天是什么天灾人祸/把活生生的青春变成了骨灰。”(《邵燕祥诗选》,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第298页)

建设的对立面是毁坏,邵燕祥没有停留于单一的建设赞歌,亦开掘出更让人震撼的毁坏悲歌。1955年的讽刺诗《多盖些工厂,少盖些礼堂!》可以看作是毁坏悲歌的先导,礼堂之所以遭到诗人的无情讽刺,在于它的消耗性。废墟构成与建设相对的一个核心意象。1980年代初,诗人面对共和国大地上的废墟,写出了《沉思在废墟上》、《不要废墟》等诗篇。曾经晨光如海的共和国变成了废墟遍地的共和国,诗人痛彻心扉地认出了现实,“共和国的青春/竟变成了废墟/而我们就在废墟边/咀嚼着火红的年光的记忆?/连曾经有过的快乐也归于虚幻/只有痛苦是真实的,沉重的,触摸得到的//我痛苦地认出了/这就是我自己的共和国”(《邵燕祥抒情长诗集》,第4页)。让人惊喜的是,邵燕祥并未沉湎于对废墟的无尽哀叹,而是通过诗歌表达出对毁坏的全面而辩证的认识。所谓认识的全面性,指既有政治原因,也有自然原因;既有物质文明的属物毁坏,更有人性精神的属人毁坏。《走遍大地》的第五节遍陈大地的多灾多难:“大水如山压塌了屋顶/大旱如火烤裂了河底/我颠沛流离,才知道/大地上有过多少天灾和人祸/每一个生灵像一根草/都是风霜雨雪饥饿瘟疫的孑遗。”(《邵燕祥抒情长诗集》,第45页)诗人自己十分看重的《贾桂香》就是对精神毁坏的探讨,面对生命的无辜陨落,邵燕祥无比悲愤,在1956年喊出了“中国不该有这样的夭亡”的不平之鸣,所反映出的知识分子良知让人刮目相看。所谓辩证性,指诗人深谙毁坏与建设的辩证互通。除了对废墟及废墟制造者的鞭挞外,格外地重申建设:“像咬一颗圆圆的透明的红樱桃/我认真又爱惜地咬着‘建设’两个字。”(《邵燕祥抒情长诗集》,第18页)

二、创伤的铭记与本真的回归

毁坏留下痛苦的创伤,因而时间、历史、记忆、伤口、盐等构成邵燕祥反右运动后诗歌的核心语汇。时间和历史都是公正的,1957年的《时间的话》告诉我们:“时间啊,你是公正的,/你又宽厚,你又严厉。”(《献给历史的情歌》,第94页)如同时间、历史是公正的,作为时间、历史信息载体的创伤,也是公正而不容否认的。诗人拒绝将创伤美化成花朵,《答友人》里说:“啊,不要说,不要说什么/创伤,是挂在胸前的花朵……/那样的花是谎花,/假如它不能结果。”(《在远方》,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20页)说那样的花朵只是“谎花”,其实就是说那样的话就是谎话。让创伤保持创伤的形态,呈现创伤应有的痛苦,才是对时间与历史的尊重。不然,就是对真相的遮蔽。张志扬对此现象有精彩的论述:“人们太喜欢光亮,以致不意识,光亮比黑暗多一层遮蔽,即光亮本身亦是遮蔽的双重形式:这敞开同时也淹没黑暗、隐匿黑暗。”(张志扬:《创伤记忆》,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9页)只有铭记历史的痛苦记忆,才能医治灵魂的创伤。对于历史、时间,诗人在《假如生活重新开头》中表明自己的态度——“该欢呼的欢呼,该诅咒的诅咒!”(《含笑向七十年代告别》,第103页)

在对创伤的书写中,蕴含最为丰厚的意象无疑是盐。《记忆》一诗将记忆比喻为盐,潜在的语境就是伤口的存在。邵燕祥不但没有拒斥盐,反而刻意在伤口处撒盐:“我要化入你的血,/我要化入你的汗,/我要让你/比一切痛苦更有力。”(《含笑向七十年代告别》,第1页) 《长城》中,诗人让我们看到长城与太阳一同从太平洋跃出,“水淋淋地登上/北京湾,迤逦而西/曝干了鬃上的水滴/沉淀出历史之盐”(《邵燕祥抒情长诗集》,第20页)。《土地之盐》是一首被我们低估甚至忽视的佳作,开篇展现出一个寻找者形象:“中国:960万平方公里/青海:72万平方公里/柴达木:12万平方公里/在茫茫的柴达木/我寻找我自己。”这一寻找者的独特之处有两点:寻找的不是别的,是他自己;他在一个由大到小的独特地理结构中寻找。此诗显然受到何其芳的散文《论“土地之盐”》影响,何其芳开篇说土地之盐是旧俄罗斯对知识分子的称呼,提到当时人们对知识分子的不好印象。而邵燕祥却确证了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我寻找/我找到了/我的尊严/在茫茫的盐湖岸上/人们称我是:土地之盐”(《岁月与酒》,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83-184页)。浩劫之后的他重新感到了知识分子的尊严。这一现实处境又引出与之互文的历史语境:知识分子在反右运动、文革中曾遭受到不公正待遇。特殊的历史语境给人们的灵魂留下伤口,隐喻着精华之意的盐,又增添出刺灼伤口之意的盐,而诗中所描写的盐湖又何尝不可解读为大地之伤口的隐喻?邵燕祥显然在向读者昭示知识分子的天职:作为人类精华的知识分子,要不断刺灼人类的伤痛。

邵燕祥的可贵之处在于,没有仅仅归责于“四人帮”等他因,而是进一步对自己做出了剖析。《不要废墟》中有对自我良心的谴责和报复:“我咬破嘴唇/迸出声:活该!/受够了命运的惩罚之后/我要对自己进行报复/对自己有过的致命的天真/对自己有过的迷惘和软弱/对自甘麻木的市侩之心/对玩世不恭的犬儒之道……”(《邵燕祥抒情长诗集》,第9页)直至在新世纪的《老伤》中仍能看到这样的自责,“一生的伤痛集中于腰膝/问你还折不折腰/问你还下不下跪”(《邵燕祥诗选》,第302页)。

将《贾桂香》、《问大海》、《最后的独白》、《金谷园》放在一起考查,不难发现,它们写的都是女性之死。1950年代的《贾桂香》将自杀归因于主观主义与官僚主义,反映出当时社会公共伦理力量对个人话语的压制,贾桂香的自我观念是微弱的,几乎未经抗辩便悄然自杀。1980年代的《最后的独白》写一个具有强烈自我观念女性的自杀,该诗的副标题是“剧诗片段,关于斯大林的妻子娜捷日达·阿利卢耶娃之死”。长诗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共10个章节,以阿利卢耶娃的视角展开,是她饮弹自杀前的心灵独白;第二部分名曰“诗人的话”,转换成诗人的视角,形成与阿利卢耶娃的对话:“半个世纪也匆匆,/多少年华凋谢了,/一个不期望历史理解的/三十一岁的俄罗斯女人的魂灵/在人海里发现了寻找她的眼睛。”诗人的眼睛找寻、审视的正是阿利卢耶娃的临死之思,因而我们可以说,两部分的视角转换同时也是视角融合,是诗人与阿利卢耶娃的合一。阿利卢耶娃的悲剧在于丈夫斯大林爱的缺失,“我是谁?我是你的妻子?主妇?/朋友?伴侣?抑或只是你麾下/千百万士兵和听众里的一个?//你曾把耳朵贴在俄罗斯大地上,/连簌簌的草长都能听见,/但我相信你早已/听不见近在身边的/我的心跳的声音。”这两节诗蕴含着巨大的张力。前一节从“我”出发,“我”徒有妻子之名,却无伴侣之实,与斯大林专制统治下的士兵、听众无异,只是被他看作听话的棋子而已;后一节转向“你”,斯大林可以听到俄罗斯广袤大地上野草簌簌拔节的声音,这一方面是讽刺他的专制与威权,另一方面是反衬他对身边亲人的冷漠。阿利卢耶娃选择了反对、抗议:“无论你是上帝还是魔鬼,/我第一次不再听命运的决定。”诗人想借阿利卢耶娃传达出什么样的灵魂独白?“我走了。/我走我自己的路。”(《邵燕祥诗选》,第26页、第5-6页、第25页)1990年代的《金谷园》,重新将目光转向中国,带有比前两者更鲜明的女性意识。“朱门带给女奴的,不是福而是祸/惹祸的金谷园却因此千古扬名/千古一名姝:缘于士大夫的轻薄/男权的眼光,还是弗洛依德效应?”(《邵燕祥诗选》,第86页)

邵燕祥早期的诗歌具有明显而天真的乐观主义倾向,进入1980年代的他,仍旧葆有乐观主义,但这是对生命困厄有了切身体验之后的“饱经忧患的乐观主义”。如同诗人在1984年的《我的乐观主义》中所说的,“已经成年的乐观主义/并不总是甜蜜的/有时它甚至满面泪痕”(《也有快乐,也有忧愁》,作家出版社,1988年版,第15页)。何其芳提出过一个公式:单纯——复杂——单纯。意思是无论人还是思想所经历的过程是:“由原始的单纯,通过应该有的复杂,达到新的圆满的单纯。”(《何其芳全集》第六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91页)以此来观照邵燕祥的诗歌创作,的确是恰如其分的。邵燕祥1940年代的诗歌多属于原始的单纯之作,1950年代到1980年代初的多数诗作可以说是经历了应有的复杂,1980年代以来的不少诗作达到了圆满的单纯的境界。这一圆满的单纯的境界正是1981年的《神秘果》所表达的。“神秘果是甜的”是此诗给出的普遍设定,然而还存在苦酸咸涩的“另一种神秘果”,“苦的是胆汁/酸的是咽到肚里的眼泪//咸的是汗又是血/涩的是不流畅的句子”,而“你要吞下这一切/咀嚼了再咀嚼//最后也许有一丝甜味”。在诗的末尾,诗人告诉我们,这另一种神秘果不是别的,正是“邵燕祥的诗歌”(《如花怒放》,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26-27页)。邵燕祥这类圆满的单纯诗歌可称之为本真的诗歌。

邵燕祥之前的诗是写给他人读的、听的,他不甘寂寞地为自己的诗寻找读者和听众,是向公共伦理的“紧跟”、反驳与疏远;而此类本真的诗,是真正疏远了公共伦理后写给他自己的心灵独语,他不再需要倚靠他性的力量。恰如林贤治所言:“当他耽留于寂寞和忧伤里,他的文字为一种或浓或淡的悲剧氛围所笼罩时,诗性最为纯净。”(林贤治:《〈中国新诗50年〉关于诗人邵燕祥片段》,《邵燕祥诗选》,第354页)我们在其中看到了中国古典诗词的意境、韵味,也看到了诗人早年钟爱的何其芳的影子,“私心还是偏爱例如何其芳《画梦录》一类作品的阴柔和精致”(《找灵魂》,第2页)。这是对生命本真状态的回归。《芳草与香精》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诗中写到东西方对芳草的不同利用,一者是诗人熟悉的“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的东方,他如此批评屈原对芳草的政治文化利用,“他毕生歌唱兰蕙芳草/指的是好人君子 忠良/这原是老大中国的特色/奴隶对主子 每饭不忘”。二者是游历的西方,法国的香水工业引发出他对权贵的批判,“那末 以三吨忠荩的血/才提炼一公斤香草琼浆/兑成香水 只够喷洒到/独夫君王 几个宠臣和后妃身上//去冲淡宫廷里的血腥气味/遮盖狐臭和一切肮脏/可怜千百株清高的芳草/葬身在世上最下流的地方”(《邵燕祥诗选》,第114页)。借还芳草以自然的生命状态,体现出诗人对本真生命的还原精神。

组诗《五十弦》堪称此类诗歌中的代表作。第一首写月光里的时间之叹,短短六句诗构成独特的回环反复,“我们辜负过多少月光/空有月明如水/空有月色如霜//只剩夜凉如水/只剩心冷如霜/我们辜负过多少月光”。即便是第五十四首里描写创伤的痛楚,也少了1980年代的直接而猛烈的批判,少了向他人倾诉的欲望,更多的是向内深掘的喃喃自语,蕴含着沉潜之美,“更多是在火舌舔我伤口的时候/每当我又把枉抛的心血/付诸一炬 跳跃的火立即点燃/你灼热的目光 向我逼问/这一遍焚稿是由于怯懦/还是为了——尊严”(《邵燕祥诗选》,第27页、第73页)。

三、诗艺的探索

邵燕祥服膺白居易的诗论,认为“情感是诗的出发点,也是诗的归宿”,以情感为中心的诗学观念,造成了他诗歌在形式美方面的顺其自然:“篇无定行,行无定字,基本上是现代口语,间有书面语,散文句法,不讲究平仄对仗,不押韵,或只押大致相近的韵,转韵也没有定规,顺其自然。” (《邵燕祥诗选》,第1页)客观而论,邵燕祥的新诗的确不以意象的新颖特异、语言的古朴典雅、韵律的规范等取胜,但这并不是说他对新诗的艺术缺乏求新意识,以下几点当属他在诗艺方面的探索。

首先,新诗的杂文化。邵燕祥曾说:“把杂文引入诗,把诗引入杂文”(《大题小做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这使邵燕祥的诗歌具有思想性与批判深度。邵燕祥在人格、文风、思想等多方面受鲁迅影响。进入1980年代以来,邵燕祥开辟出杂文创作的新领域,其杂文具有深刻的批判性与思想性,在中国文化思想界广获赞誉。这一批判性与思想性可追溯至他更早就开始的诗歌创作。诗歌杂文化体现在邵燕祥许多诗歌具有的一个特点:诗前或诗末都附有诗人用散文写成的起解释作用的手记、附白、后记等,它们所起的作用在于阐释诗作的缘由。这些缘由往往都是历史真实事件,诗人不便于诗中细陈,于是借助于手记、附白、后记等诗歌副文本来补充。《贾桂香》、《问大海》、《读报的心境》等诗均是诗人读报中新闻事件所得,如《读报的心境》的诗前就有如下文字:“报载:波黑农业部6月23日说,萨拉热窝及其周围降雪达20厘米,大量蜜蜂面临死亡。”《金谷园》一诗的后记更是长达近千字,可以单独作为一篇杂文。

其次,长诗与组诗的开拓构成邵燕祥诗歌艺术的瞩目特点。长诗与组诗的最大特点在于容纳信息量的巨大,便于诗人展开宏大题材的书写。邵燕祥一方面是地方的、民族的,这里的地方往往并非单指故乡,事实上邵燕祥有意对故乡的概念付之阙如。他的地方是多元的,共同构成了一种宏大性。一种系列是区域性的,比如《河西走廊:一次匆匆的旅行》组诗、《北京风土》组诗、《鄂尔多斯纪行》组诗、《藏北之什》组诗;另一种系列是以中国为地方,如《中国,怎样面对挑战?》、《长城》等诗的中国书写。另一方面,其诗歌展现出的思想又达到世界主义、环宇主义的境界。《走遍大地》与《海之颂》是其世界主义的宣言,而大量的域外题材诗歌则是其创作实践。如1950年代的《旅苏诗草》组诗,1980年代以来的《南斯拉夫游记》、《母语写作·美丽城之什》、《母语写作·告别威尼斯》、《母语写作·欧罗巴鳞爪》、《母语写作·俄罗斯纪行》等。

再次,善于尝试诗歌的多种样式。邵燕祥表达出自己对大诗歌观的认同:“作为写诗这个群体的一员,我希望看到更多有个性的诗人,有个性的诗,诗的路子越走越宽,而不是越走越窄。在这一点上我支持诗论家洪迪的命题:创造诗学与大诗歌。”(《邵燕祥诗选》,第2-3页)因此他创作有散文诗如《布谷鸟》、《无题》等,儿童诗如《八月的营火》、《芦管》等,题画诗如《疾风知劲柳》、《冰上白孔雀》等,歌谣体如《拟〈金沙江上情歌〉》、《续〈泥鳅调〉》等,旧体诗词如《邵燕祥诗抄·打油诗》等诗集。

最后,邵燕祥主张诗歌横向与纵向的借鉴与创新。“诗的创新,还要解决纵的(对中外古典特别是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继承),横的(对外国现代诗歌的借鉴)两个关系问题。”(《人间要好诗》,《诗探索》1982年第2期)邵燕祥对古典诗词的喜爱,从其出版的格律诗集《邵燕祥诗抄·打油诗》便可看出。在其新诗中,对古典诗词的运用也随处可见。如长诗《长城》直接引用古典诗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沙场秋点兵”、“八百里分麾下炙”等入诗。再如《太阳,你控诉的火焰!》是仿拟海涅的《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最后的藤叶》则是重读欧·亨利同名小说所写,短诗《拟哈姆莱特》则完全化用莎士比亚“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这一名句。

在百年中国新诗史中,邵燕祥之所以是独放异彩的,就在于他将诗、史、思融贯一体,其诗歌总的主题是寻找灵魂。关于寻找灵魂,邵燕祥曾作如此独白:“我也到所谓晚年了吧,这才发现:只有自由思想、自由意志,独立精神、独立人格,才是一个人的灵魂。找灵魂的路,好艰难啊。我愿与一切找灵魂的‘过客’们,一起相扶掖彳亍前行。”(《找灵魂》,第2页)自由与独立被邵燕祥视作灵魂的应有之义。诗人深知,寻找自由与独立的灵魂殊非易事,因为他自己就曾寻找过其他的“灵魂”。诗人在《历史现场与个人记忆》中无情解剖自己:“反右派运动后近二十年里,我的写作一直摇摆在‘紧跟’和‘跟不上’之间,我的为人则一直徘徊在‘求用’和‘不为所用’之间,以至于这时的我,已经从飞扬的‘浪漫主义’下降到匍匐的‘现实主义’,从‘不识人间有折腰’堕落到发誓遵命听话,以冀做一个驯服的宣传工具而不可得。”(《找灵魂》,第7页)而这一切紧跟、求用、遵命,曾被诗人当作是灵魂来追求。诗人说寻找灵魂的人都是过客,所谓过客就是说他们没有预先设置好的目的地。自由与独立的灵魂并非可知可感的具象存在,并非有限之物,而是无限之精神。寻找灵魂是毕生之事,当人宣称他早早找着了灵魂时,必然不是自由与独立之灵魂。

写作事关灵魂之事,是映照灵魂深浅的镜子。对于邵燕祥来讲,惟有诗歌可以完整映照出他灵魂的编年史。他对自己的创作时刻保持着近乎严苛的反省:“三十年间,我写过一些通常所谓的政治诗,而这些诗并没能唱出时代的最强音,人民最迫切的心声。我也写过一些通常所谓的抒情诗,而限于才力,这些诗也大都是平庸的。我还写过一些通常所谓的讽刺诗,更多嫌粗疏草率。在文学史上,这些都属于速朽之作。”(《献给历史的情歌》,第261页)他在诗歌里丢掉的自由与独立之灵魂,仍旧要在诗歌中找到。因而,他不同意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一论断,“经过了八王之乱以至奥斯维辛之后/世间仍有诗,诗比野蛮更长久”(《邵燕祥诗选》,第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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