锱铢之处有珠玑
2018-01-24黄邵震
黄邵震
《林黛玉进贾府》出自《红楼梦》第三回,写的是黛玉初至贾府的情形,脂砚斋评道:“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在这篇文字中,曹雪芹借黛玉一双俊眼,将贾府的主要人物细细描摹——贾母慈祥可亲,阿凤精明机巧,宝玉风度翩翩;与此同时,作者又借众人之眼,将黛玉细细写来——病如西子,留心在意。这一番笔墨,真可以说满目琳琅、精彩纷呈。
历来赏析此篇,多从显眼处入手,诸如贾府的豪奢与规矩、凤宝黛三人的外貌描写、批宝玉的《西江月》二首等。但伟大作家的经典作品,往往不独在篇章语段上超人一等,一笔一墨之间更是费尽心思,那言辞精微的锱铢之处,常常有着关乎宏旨的字字珠玑。
一、一“笑”写煞阿凤
王熙凤的出场是“先声夺人”的,在别人个个都“敛声屏气”的时候,她笑着说着就来了,脂砚斋说:“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阿凤确实是与众不同的,她“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一张笑靥虎脸;她笑语之间赞遍黛玉三春讨好贾母,一派玲珑手段;她“转悲为喜”对黛玉嘘寒问暖,一副掌权姿态。正是这些个喜笑,把阿凤刻画得入木三分。
但真正写煞阿凤,称得上“颊上三毫”的,却不是她自己的“笑”,而是贾母的“笑”。因为阿凤的笑,仅止于“是什么”,而贾母的这一笑,才能看出“为什么”。
贾敏去世,贾母伤心,感念黛玉失母,召其入府。这种见面场合,于贾母黛玉必然悲从中来,于贾府诸亲自然伤同己受,于一众婢女当然陪哀作悲,绝不可能出现欢声笑语。再加上贾府是世族大家,规矩森严,理所当然地每个人都“恭肃严整”。可偏偏阿凤的笑声从“后院”就已经响起,嘴里还喊着“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这种做法,连黛玉都觉得“放诞无礼”。按正常逻辑,贾母应该对其大发雷霆才对,可是贾母的反应偏偏是“笑”了。要知道,自黛玉进府,这可是贾母第一次笑。在此之前,贾母是何其伤心?甫见黛玉就“搂入怀中”“大哭起来”,要“众人”“慢慢”才劝解住;此后言谈之间,贾母又“搂黛玉在怀”“呜咽”起来,还是“众人”宽慰解释,才“略略”止住。可是,这阿凤一出场,还没说出什么正经话来,贾母却笑了——在一个本该大光其火的时候一改前态地笑了,其中三昧,能不细思?
再往下看,贾母竟然跟黛玉开起玩笑来,向黛玉介绍阿凤,说她是“泼皮破落户”,“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试想,这得让“连忙起身”站在一旁等着贾母介绍的黛玉有多尴尬啊!不多久前,贾母可是很正经地向她介绍同样是嫂子的李纨的——“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两相对照,贾母心里得有多高兴,这个人得多得贾母欢心,贾母才会这么开她的玩笑?进而一问:百二回本的《红楼梦》里,可还见贾母这样开过谁的玩笑?
在本该发怒处罚之时发笑,在本该正经介绍之时玩笑,可见阿凤是真得贾母宠的。究其根本,还是她能让贾母真的开心快活,她是贾母承欢应候一刻不能少之人。这,才是阿凤的“资本”所在。她的精明也好,机巧也罢,甚至贪心、狠毒,归根结底都依傍于此。关于阿凤,只贾母的这一处“笑”字,其实便已道明了。
二、公子“早已”有情
这一回更重要的,是宝黛初会。丫环一声“宝玉来了”,黛玉心里暗忖“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箭在弦上,却偏说不见,妙。黛玉细看宝玉,心下大惊:“何等眼熟到如此!”此刻本当写宝玉反应,贾母却偏偏来一句“去见你娘来”,宝玉又走了。宝玉再来时,已换过一身装束,黛玉于是再看一番。两人迟迟没正面相见,直到贾母吩咐“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才细看黛玉,那自是一番妍容丽貌,少不得宝玉必然要说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段文字,好就好在把宝黛相会拆分成了黛玉先见宝玉、宝玉再见黛玉两个阶段。让黛玉心忖的“眼熟”先伏上一笔,后面宝玉脱口而出的“曾见过”就成了巧妙的照应。这样写来从容不迫,避免了两人同时相见,一样心思、两种表现可能出现的匆忙混乱。
造成这种拆分先后局面的,是贾母的一句“去见你娘来”,用作隔断的文字主要是对宝玉换装的描写。细细想来,这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世家公子从外回来,先拜见祖母,后拜见母亲,其间将外出的服装换成居家的,合情合理。
但总有些遗憾,按书中前两回所传,宝黛二人是前生缘会。当年,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仙草才有了去人间“还泪”之心。这“木石前盟”的两人此生相会,却不在第一时间互认彼此,偏偏顿隔一下,有了先后,岂不可惜?
曹公自有生花妙笔。当宝玉第二次来到贾母房中,贾母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曹雪芹接着写道:“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这“早已”二字不可不详查。“早已”可以早到什么时候呢?可以在贾母说话之前。宝玉换过衣服,刚一入房,不等贾母告诉他有个妹妹在这里,他“早已”看见。但只如此这般,恐怕还是不够,因为两人仍是分着先后。还可以早到什么时候呢?还可以是宝玉刚刚从外面回来,第一次拜见贾母之时,在黛玉心下大惊,觉得“眼熟”的时候,宝玉“早已”看到有个妹妹到了。宝玉一走进来就发现她了:别人都是暗的,她是亮的;别人都是黑白的,她是彩色的。只是这时候,贾母发话让他去见母亲,他只有先离开。若是这种“早已”,那么宝玉则是在明知有“外客”来的情形下还换过衣裳。如此,贾母那句“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的批评,反倒成了宝玉心中并没有把第一次见面的黛玉当外客的佐证。早到这里,已经很有意思了,两人已经是同时注意到对方了。但这还不是最早,还可以更早,那就是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他”早已见过“她”,那是三生缘定,那是命中注定——這,才切实契合了“木石前盟”之说。
由此看来,这“早已”二字是绝对不可错过的。所以说,只有字字揣摩,才能在最幽微之处发现珠玉,洞见深义,一如刘勰所言:“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
三、黛玉“道”出端倪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这是描写黛玉初至贾府心理活动的中心句。其实,细细数来,本篇之中,黛玉正经“道”出口的话,统共只有七句,确实算得上是十分“留心在意”了。
这七句之中,回众人问药一句,回邢夫人留饭一句,回王夫人说宝玉一句,回贾母问读书一句,与宝玉对话三句。
常被人注意的,是黛玉回答贾母与宝玉关于“读书”的问题。黛玉发现贾母并不认可女孩子读书,就把原来回答贾母的“只刚念了‘四书”改成了回答宝玉的“不曾读,些须认得几个字”。再看她回复邢夫人留饭的一段话,先说“原不应辞”,再说“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怕“不恭”,最后说“异日再领”,极其得体。给人的感觉是,即便是宝钗来了,恐怕也不能比这说得更妥帖了。但这种谨小慎微,本质上是黛玉初到贾府、寄人篱下的不安心理的反映。被其包裹的黛玉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黛玉。真正的黛玉,是不屑“机巧”与“妥协”的,她能做这些但是她绝不去做,因为她是骄傲的。真正的黛玉眼里只有宝玉,只有宝玉才会让她“关心则乱”。
那么,这一篇之中,黛玉有没有露出这样的端倪呢?有。黛玉的这七个“道”中,回答宝玉的有三句,却都是极短,丝毫不愿纠缠;回答众人和王夫人的两处却明显话多,似乎她一时之间忘了“留心”和“在意”,这“话多”之处即是关节所在。
第一处,众人问黛玉“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按黛玉此时的处处小心,她只需回答“倒是看过,只吃人参养荣丸”即可。可黛玉偏偏从三岁时说起,并详细说了病好的三个条件:出家、不见哭声、不见外姓亲友。这里明显话多了。第二处,是王夫人嘱咐黛玉避让宝玉,黛玉本来只需“一一答应”,根本无需说话。可她偏偏先说宝玉年纪,再说宝玉名字,还以“憨顽”评价宝玉,又想着彼此不在一处住并不打紧。这就不仅仅是“说多”,甚至是“想多”了。这两处,黛玉实在是“不正常”。
但仔细揣摩,这样写又实在太妙了。因为这两处看似都无宝玉,却又都字字关乎宝玉。既然到了贾府,那就不可能出家了,一干外姓亲友也都见着了。其实谁都可以见,只是宝玉不能见而已;又其实,谁都可以不见,只有宝玉才是不能不见——来贾府就是为了见宝玉啊。既然见了宝玉,那哭声泪水当然是避免不了的了。原来,这黛玉不仅知道宝玉的年纪、名字,连性格都是多少了解的。她想著难得见面,可偏偏这一篇结束,两人就住得那么近了,一个在碧纱橱里,一个在碧纱橱外。
换言之,宝玉真在眼前,偏偏能不说就不说;宝玉不在眼前,偏偏只要与宝玉有关,却止不住说得多想得多,这就叫“冥冥之中”“不由自主”了。也恰恰就是在这些个黛玉的“不正常”之中,我们似乎看到了最“正常”的黛玉——她的真情真性全都关乎宝玉。
读《红楼梦》这样的作品,在文字之外知人论世、旁征博引,当然是一条重要的途径。但文字本身,又岂能不详加揣摩?一字一处而关乎全局主旨,锱铢之处却深藏珠玑,这才是大家手笔,巨擘本色。作为读者,很多时候,当如秉烛夜游,虽幽微深远,细细烛照,自有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