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的空间构成与诗品的高下判别
2018-01-24刘真福
刘真福
一
诗歌以意象构篇,其中景物意象最常见到;几个或几组美妙的景物意象组合起来,便产生特殊的诗意和深远的意境,这是广为人知的。不妨换一种说法,所谓景物意象的组合,其实就是空间的构成。景物意象的空间构成是诗意产生的基础,也是诗歌品质高下优劣的判别依据。对诗歌景物意象的空间构成的阐释,不只是语言学意义的,更是美学意义和社会学意义的。就是说,词语义只是诗歌的表层信息,“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最终要解读“言者”背后的隐含信息,即社会意义(通常所说“思想感情”),以及美学意义(通常所说“诗艺匠心”)。
循此思路,可以更好地解读统编本语文教材九年级下册沈尹默的《月夜》一诗,领悟其中的深意与韵味,似有别开生面之功效。先看这首诗,仅四句:
霜风呼呼的吹着,/月光明明的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
诗虽然简单,但依据教材提示以及查阅的多种资料,发现多种不同的解读汇总在一起,呈多样化、复杂化的态势,试选几种有代表性的言论。
首先看教材“阅读提示”:“阅读这些诗歌,还可以联系诗人生平和创作背景,理解诗歌内容,把握诗人的思想感情。例如《月夜》中,与大树‘并排立着的‘我,让人感受到一个寂寞而又独立自主的形象;结合‘五四运动这一时代背景,就能进一步体会到,这一形象代表着新一代青年知识分子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他们对独立自主的渴望……”编写者显然是本着粗浅、普泛、精要的原则提示诗作的内容,从诗作表层信息说起,通过知人论世,探及诗作的底蕴。
再看一些研究专家的解读。有的选本在诗尾注明“一九一七年”,这一重要信息必不可少(教材不知何故省略了),因为这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最早的新诗代表作之一,当初发表在1918年的《新青年》上。有人说“其妙处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康白情《新诗年选一九一九》,1922年版),有人说“看来毫不用心,而自有一种以异乎人的美”(废名《谈新诗》,1944年版),有人说“它透露了萌芽形态的象征主义新诗诞生的信息”(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1993年版)。与上面教材的解读有所不同,这些都是专家们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解讀,其中难得的是运用了诗史解读法。
最后引用一种富有深意的解读:“令人感兴趣的是这四种物象的分布及其相互关系,即前两种物象与后两种物象以及后两种物象之间的关系。正是这种方位关系把诗的时间主题(‘月夜)转化为空间主题。四种物象显然都有所喻指,前两种物象也许只是铺垫性质的,是为了呈现后两种物象;而后两种物象之间的关系更加耐人寻味,‘我与高树主动拉开距离,果真是表明了某种‘遗世独立的人格,抑或某种情感(譬如爱情)态度?值得玩味却不能完全索解。总之,这些关系所传达的意绪、体验全然不同于古典时代的意绪,在一定程度上应和了时代氛围的召唤。”(张桃洲《语词的探险:中国新诗的文本与现实》,2012年版)与上面两种解读方法有所同,这里主要运用文本直解法,其优势在于通过深挖文本内涵,最后揭示诗作的底蕴。笔者对其中“空间主题”的说法尤为关注,并从中获得一些启示。
二
对《月夜》的赏析,前人已经把话说完,笔者无意再添任何重复性的文字,只想就其中的一些分支问题——意象的空间构成、景物意象的性质和景物意象的精彩程度等略作申论。
其一,“月夜”“霜风”“月光”“我”“树”等一个个空间排布的意象有两大特点,一是具有鲜明的形象,二是隐含深刻的意义。对这类意象的解读所依循的路线是:充分地感知各个意象的基本意义一体会各个意象之间的相互关系一领悟各个意象和意象群体的引申意义(即诗作底蕴)。这是一个从微观通往宏观、由狭隘走向广阔的思维过程。
其二,景物意象有大小、阔狭、明晦之别,也有优劣高下之分。如果说诗有品质优劣高下的差异,那么与其意象的品质有直接的关联;真正决定诗作意象品质优劣高下,乃至整个诗作品质优劣高下的,应是意象的情思意绪、生命信息和社会内涵的多寡与深浅,或者说是意象的暗示性、启发性的有无、强弱与深浅等。《月夜》的诸种意象进入读者视野后,不再是原有的事物,而被赋予新的意义,成为概念的符号、意义的象征,即《文心雕龙》中所谓“文外之重旨者也”。正如“阅读提示”所说,(“我”)“这一形象代表着新一代青年知识分子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他们对独立自主的渴望”,便是加进了丰富的暗示性社会意义,让人感悟到时代风云变幻留下的印痕。这一点使得《月夜》的价值高于同时期其他诗人的作品——如胡适那首著名的《湖上》(“水上一个萤火”),因为当时其他人的诗作缺少类似有分量的思想感情。
其三,景物意象是否精彩与诗人的写作功力相关,也与时代的氛围相关。诗歌的意象构造最能体现文学构思之精深与奇妙,如诗题“月夜”,以及“霜风”“月光”“我”“树”等,就是鲜明的意象;它们组合起来,就是所谓意象的空间构成。为展现这些意象的形态、色彩和氛围,还用了“呼呼的吹着”“明明的照着”“一株顶高的”“并排立着”“没有靠着”等形态和动态的描绘,让各个意象凸显、突出起来。但是,这首诗产生于20世纪新文化运动的初期,带着早年的新诗不成熟的气质,其意象质朴而未见生动,其诗语与日常口语无大异,其音节可供吟诵的魅力亦有所歉焉。要说营造意象的精巧圆熟,锤炼诗语的新颖别致,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新诗才代表了最高水平。新诗走向成熟需要时间的积累,需要创作实践的反复历练。
三
古今中外的诗歌中精心排布景物意象的作品数不胜数。高中选修教材《外国诗歌散文欣赏》中也有类似诗作——歌德《漫游者的夜歌》:
一切峰顶的上空/静寂,/一切的树梢中/你几乎察觉不到/一些声气;/鸟儿们静默在林里。/且等候,你也快要/去休息。
课本“导读”篇幅不长,述录如下:“此诗被公认为歌德抒情诗中的绝唱。虽然只有短短几行,语言也相当朴素,但境界却十分高远。它以一个登山者的视角展开,在空间构成上,由远及近,由大及小,依次写到天空、树梢、鸟儿,最后归结到人,在万籁俱寂中,人与自然似乎融为一体。这样一种诗境结构,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也有,比如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阅读时注意用心体味。”
诚如“导读”所言,诗作景物意象的空间构成很是精彩,但这只是显示了诗人的写作技巧,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诗意、诗心分量几何?它提示了凡夫俗子难以体悟到的大自然神秘力量?或许由于文化背景的差异,我们的高中生恐怕不能理解它“被公认为歌德抒情诗中的绝唱”的价值,因此,还是对《月夜》的“这一形象代表着新一代青年知识分子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他们对独立自主的渴望”的理解更易于深入人心。
同样易于深入人心的还有选修教材提到的柳宗元《江雪》。它不仅读来朗朗上口,富含汉语所特有的韵味,且诗中的空间境界极为廓大而辽远,意象密集(每一句两个意象),画面简净(白雪几乎覆盖了所有的杂色),直如一幅中国画——让中国人感到亲切的水墨画。结合柳宗元的身世遭遇,又可推断诗作无“我”其实有“我”,诗人言“蓑笠翁”其实是摅“我”心怀,读者不难触摸到“文外之重旨”:一是诗人高远、高贵、高雅的心境,二是诗人被排挤出政坛后既失望落寞又愤世嫉俗的情怀。总之,全诗弥漫着一股“寒气”,诗人似乎持“冰点态度”写作。《江雪》与《漫游者的夜歌》异趣的是,后者的目光是向上的,仰望天空之上;前者的目光是横向的,四望无极。二者都精心营造景物意象,但是中外诗人感受世界、观察自然的习惯方式不同,呈现的诗意和境界也不同。
然而依笔者所见,最深入人心并激动人心的,当属唐代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也是短短四句,意蕴却无比丰富而深刻。
首先,“幽州台”是一个景物意象,是诗人观察世界并生发感慨的基点。有此基点才能“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若无此基点,其观察和感慨便无所从来,或要花费大量笔墨描述感慨的由来。
其次,诗作表达何意,众说纷纭,主流意见是联系陈子昂的生平遭遇,推测诗人感时伤事,慨叹自己未遇明君,竟至于悲伤痛哭。我们还可以超脱些,隐去背景细读,会发现诗作全新的境界——诗人站在浩瀚宇宙的边界,与大自然神秘的力量对话,哀嘆时光之飞速、人生之须臾,最终感极而泣。
最后,全诗四句各见其妙:前两句表达时间的主题,仿佛让人看到古往今来时间洪流的奔涌飞逝;第三句呈现宇宙空间的意象,纵横上下左右前后,无所不及,无远弗届;最后一句写诗人的自身意象,情不自禁,悲从中来。总之,诗人表达了最深重的个人身世悲凉感、时代沧桑感和宇宙空间感。
与沈尹默诗相比,它的景物意象更加雄伟,意境更加壮阔;与歌德诗相比,它多了一种时间感;与柳宗元诗相比,它多了个“情”字。依笔者之见,陈子昂这首诗,在中外短诗群中,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最优越、最完美的。尽管人们从沈诗中发现时代风云的变幻,从歌德诗中感悟到神秘的力量,从柳诗中体会到素净的水墨画意味,但唯有陈诗宇(空间)宙(时间)意识最强,情调最有感染力,堪称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