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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树(短篇小说)

2018-01-24朱旻鸢

广州文艺 2018年1期
关键词:团里团长士兵

士兵甲又一次站在了十三号树下。他奉命去见团长。团长站在一号树下。本来走直线穿过操场就到了,他却沿着操场外道绕来绕去绕到了十三号树下,并且自动就停了下来,就像有人及时地给他下了“立定”的口令。

不可能有人下口令,满院子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谁有闲工夫搭理他?

这是他的本能反应。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自打知道了这棵树的秘史,它就成了他的一个“点”,无论是目光还是脚步,到了这个地方就会自动地停下来,哪怕只停一秒,或者零点几秒——这要看心情。

今天压根就不想走。这样的想法从团长的指挥车及它带领的车队在院门口出现的一刹那就有了,现在正越来越坚决。至少目前为止他还没想过走的事。所以当他看到那个浑身干瘪,被他私下称作“光头强”的营房助理又满院子找他时,便干脆一闪身绕到了树的背面。他相信站在这个地方没人能找到他,除了那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士兵乙。

果然,他即刻就从旁人的视线里消失了。光头强绕操场一周也没发现他,开始疯狗似的扯着嗓子喊,士兵甲,士兵甲——

就在附近的树下忙活的工人们也没发现他,他们边挥舞着锹镐边跟着起哄,像连队拉歌一样,齐声地跟着喊:

士兵甲,士兵甲——

他站在树下没有动,就像不是喊他似的,就像他不叫士兵甲似的。

士兵甲确实不叫士兵甲。他姓贾名将军,但从小到大很少有人叫,尤其是当兵之后。除了正式的点名,干部们一般叫他小贾,老兵们一般叫他黑子,同年兵以及以下人员则叫他老贾——他不仅显得老,年龄也确实大。对此他深表理解。

有一次随部队参与一部战斗故事片的拍摄,他的黑脸为他赢得了一个壮烈牺牲前有两句台词的无名士兵的角色,他成为全团唯一能上演员表的群众演员。那部电影在团礼堂上映首场,全团官兵一改以往看电影时片尾曲一响便一哄而散、离席退场的传统,耐着性子坐在原位屏息凝视,逐行扫描幕布上快速滚动的字幕,终于在演员表将到尽头的倒数第二行看到了他的大名。于是第二天,“士兵甲”的荣誉称号就在全连全营全团叫开了。叫到后来,大家几乎忘了他还有个大名叫贾将军,偶尔有人提起,反倒都觉得这名字太不严肃,滑稽,恶搞,无厘头,像喜剧、小品里的名字,充满了讽刺意味。新来的连长第一次端着花名册点到这个名字时,忍不住专门补充了一句: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这个段子流传甚广。但士兵甲不怪连长,只怪自己与真将军差距太大,而且越来越大。尽管作为梦想,他曾经有过,而且跟其他士兵不一样,不是因为受拿破仑那句野心勃勃的名言误导,而在入伍之初产生过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幻想。他比他们真实得多,也现实得多,还迈出过实质性的步伐。

他身体壮实、吃苦耐劳,就是文化低了点,初中学历都只限于档案上,而实际情况比档案里还差一个学期,真实水平估计也就是比小学生强点。当初要不是接兵干部看上他那一张黑脸和那一身腱子肉,估计现在还在老家的小煤窑里拖煤箱。新兵一到部队先收手机再发信纸,然后都趴铺上写信,只有他不写,班长问,你没交手机?他说压根就没手机。班长又问,没发你信纸?说发了。发了怎么不写?不会。班长一惊,说幸好咱是机步连的机步班。他跟着也一惊,不知是福是祸。下了连知道是福。机步连的机步兵几乎跟机械化没有什么关系,人家开着机械化的装备在前面冲,他们负责跟在后面跑,纯靠身体吃饭的行当,打枪、投弹、越野,全是这。他在小煤窑三年吃的苦成就了他。第一年他就成了师里的训练尖子、比武冠军、三等功臣,全师没人怀疑他能直接提干——哪怕全师只有一个提干名额。他唯一还要努力的就是等,等年头。他太年轻了,才是个列兵,既不是党员也不是班长,完成那些至少要到第三年,第二年当个班长,第三年入个党,年底报上去,第四年提干。这是最快的路线了,捷径中的捷径。事实上一开始形势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第二年他当上了班长,虽然才是个上等兵,照样把手下那几个士官和同年兵管得服服帖帖,年底毫无悬念地套转一级士官也就是现在说的下士,第三年填了入党表。唯一有些节外生枝的是他们由机步连变成了坦克连,最老式的坦克,他管它叫“老五九”。他在里面当供弹手,负责把近百斤的炮弹塞进炮膛,基本上还是力气活,唯一别扭的是部队一天三顿的热汤热饭,使他的骨节嘎巴嘎巴在两年里又蹿了三公分,他成了全团个子最高的坦克兵,上下车不方便,窝在里面也有些施展不开,又像回到了小煤窑。师冠军就这样眼睁睁地让一个小个子抢走了,只保住个团冠军。年底团里报上去的提干对象是一个学理论的典型,团政委亲自给他做工作:他(指理论典型)是提干的最后一年了,你呢还年轻,机会多的是。第四年,部队换了新坦克,他管它叫“新式”,机械化供弹,自动装弹机在炮长屁股下面,不需要供弹手。他改行从头学当炮长,瞄准击发,全在电脑屏幕上操作。他那挖煤磨砺出的粗大指头在屏幕上笨拙地戳来戳去,优势荡然无存,当连里的尖子都成了奢望。一年后装备又换了,来了“新新式”。新家伙一到,他上去看了一眼就下来了,没有一个地方他能看懂。一个戴着上等兵军衔、刚从兵工厂“学成”归来的大学生士兵在里面指手画脚、呜呜渣渣,训得他端着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新兵蛋子,要是早個两年,老子保证练得你睡觉都找不着床。从里面出来,他握着两手心的汗,嘀嘀咕咕地发泄着对大学生士兵的严重不满。然后,用那双汗手,写了有生以来最长的一份文字材料,申请去炊事班工作。

他不再想提干的事,一心一意给全连做饭,最大的心愿就是通过做饭继续留在部队转个二级士官,也就是现在说的中士。但去年形势又变了,他得到消息,炊事班等后勤岗位将不再有二级士官的编制,一级就到头了。他还有大半年就到头。关键时刻,他那个已经提干、当上排长的新兵班长给他出了个主意,去旧营房那边看树,或许能继续留下转个二级。

一个月后,他成了全团唯一专门负责看树的兵。

现在,他的这个身份又不保了。今天上午,操课的号声还没响,团长的指挥车在门口先响了,后面还带着一串地方牌照的卡车、吊车,浩浩荡荡的。车队开进院子还没停稳,便跳下来白净的团长、肥胖的后勤处长以及一个身材和处长差不多的老板模样的男人。几个人在一号树下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卡车上那些拄着铁锹铁镐待命的工人们便像孙悟空手下的猴兵猴将一样,以各种姿势从车厢的各个部位跳了下来,一窝一窝地将一至十号树给分割包围了。endprint

第一锹下去,他就抽搐了一下,好像那些铁锹铁镐挖的不是树也不是土,而是他的皮他的肉。他疯了似的跑过去,但根本没人搭理他。大家都各司其职,紧张有序地推动着刨树大战的进程。他杵在他们面前就像空气一样形同虚设,仿佛那些树跟他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他实在不忍心袖手旁观下去。又疯了似的跑回到了那间值班小屋,像一只丧家之犬。

这是他的树。

这是三十六棵银杏,几亿年前就有的树种,和它同纲的所有植物都灭绝了,所以号称“活化石”。但这是在自然科学领域的意义,对于他们这个红军团、对于只有初中学历的士兵甲,这些意义几乎没什么意义。但这些树在团里有更重要的意义。

正因为这更重要的意义,他才在这个团里保有一席之地。

你知道这些树的重要性吗?他走马上任时,当时的团政委就站在树下问了这一句话。

知道。他回答得嘎嘣脆。

政委点点头,很满意地走了。

他虽然文化不高,对材料呀教育呀传统呀之类的东西也兴趣不大,但对这些树的重要性还是有一定的认识。这些银杏树是这个团移防驻地那年栽下的,和这个营院同岁数,有五十多年了。这五十多年里,团长政委各换了近二十任,进来出去的官兵近两万。兵是流水的,营盘也非铁打——这五十多年里,院墙重砌过,营房翻盖过,道路扩建过,连操场也由东西走向调成了坐北朝南,不能说翻天覆地,至少也算日新月异。所以,能把两万多兵都扯到一起去的只有这些树。这些树除了长高长粗,再没变化,位置还在原来的位置,数量还是原来的数量。不管哪一届老兵回团“省亲”,进了门如果找不着北,必先找树,找到树就找回了方向感:从离营门最近的一棵数过去,当年的锅炉房在第五棵树后面;第十六棵树正对着的是礼堂正门,晚上看电影的时候,特务连的兵就直接从树下钻过去;第二十棵往后全是炊事班,他们经常在树上拉铁丝晾衣服……尤其是几位从团里出去的将军,每次回来,都要到树下转一转,看一看,摸一摸,还要拿手机拍几张照片发发微信。有时甚至连屋也不进,人也不见,从车上跳下来,就在树下绕几圈,上车就走。说是回娘家探亲,其实探的是树。

后来不知哪位团领导发现了这个奥秘,干脆主动拿这些树做文章,策划举办了一系列以这三十六棵银杏树为主题的纪念活动,向凡是能跟团里扯上关系的师以上领导干部,不管在职退休,不管地方军队,发出诚挚邀请,“相聚银杏树下,共叙战友深情”,结果呼呼啦啦来了上百人。通过这些树,团里跟一些“失散”多年的老将军破镜重圆,重新建立并保持了密切的联系。树就这样成了团里与“上面”联结的纽带。后来团里但凡有事要去“上面”找人,都少不了拿树做些文章。树为团里的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

后来为了把活动推向深入,政治处的笔杆子们甚至还考证出一个十分巧合的数字:自栽树之日起,从团里走出去的将军正好有三十六位。三十六棵银杏树,三十六个将军,尽管一再强调纯属巧合,但难免不让人心生感慨,于是马上有人建议给树起名“将军树”。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因为稍一留意就不难发现,有多位将军与团里的关系甚为牵强,有的是在团里只当了三个月新兵就调走了,有的在上级机关当参谋干事时下团里来当兵锻炼过十天半个月,更为有趣的是軍区文工团一位退休的女演员也赫然在列,理由是她享受的级别待遇相当于正军职领导,就是网络和民间传说的“文职将军”,而且曾在团里演出过数次,被团里聘为编外教歌员……这事最终没有正式宣传开来,据说时任团长政委以及许多发展势头见好的干部都明确反对这种牵强附会、哗众取宠的巧合,都觉得树和将军都对应上了,以后再出将军怎么办?

“将军树”的“荣誉称号”却暗地里流传开来。

但以上只是耳闻,老兵们传下来的。切身的感受,从当新兵开始就有了,而且刻骨铭心。那时候大概三四月份,新兵刚下连不久,杨树毛毛和柳树毛毛漫天飞舞的季节,雪花一样的毛毛从天而降,堆积于树下、草丛间、角落里,一团一团地簇拥着。家属院的孩子不知道受了谁的蛊惑,趁着天黑,各自偷了爹的打火机,满院子点了一通火。一团一团迅速蔓咝咝延的火团和笑声过后,第二天一大早,出早操的官兵不是被哨音或者号声叫醒,而是被团长的骂声惊醒。仿佛被拉了紧急集合,官兵们纷纷从床上一咕噜起来,或提着裤子,或扣着衣扣,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扣着衣扣往团长骂声传出的方向飞奔。

整个营区被各种黑圈占领,凡是原先有毛毛堆积处,都成了燃烧现场,那些长势旺盛的花花草草全成了焦炭,像被日本鬼子轰炸过后的弹坑。团长阴沉着脸站在操场中央,大声叱咤还在扣衣系带的管理股长和军务股长:把有孩子的爹全都给我集合过来。时任团长是纯步兵出身,说话稍一使劲声音就像冲锋时的喊杀声,大得吓人。管理股长和军务股长同时转过身去向出操的队伍大喊:有孩子的爹过来集合。

爹集合齐了,两位股长又按团长的命令筛选掉女孩子的爹、三岁以下孩子的爹以及两地分居的爹。

给你们半个小时的时间,回去给我审,到底是谁家的兔崽子点的火。

家属院的各个窗户迅即飘出各种各样的打骂声和各种各样的哭声。接着是各种各样的爹以拖着、扯着、揪着耳朵等方式把各种哭态的儿子往团长办公室领。

下午全团开大会。团长在台上骂了半个小时,但只有一句话让大家印象深刻:烧了花烧了草烧了办公楼都不要紧,可你们差点烧了树。

那时起,士兵甲便记住了,这些树是“团宝”,神圣不可侵犯,在团里享受特殊待遇。至于具体享受什么特殊待遇,直到两年后他们从这个营院搬走,士兵甲才深刻体会到。那是“新式”坦克开始列装那年,团里在老营院的旁边起了新营房,营房是新的,所有的配套设施也是新的,全团呼啦一下子全搬过去了,旧营院就只剩下了几栋空房子和这三十六棵银杏树。为了安全起见,团里特地开了个会,最后决定临时增设一个看管旧营院的岗位,并一再强调不是为看那几栋空房子(所有房子门窗都封死了,连只耗子都进不去),而是看这三十六棵银杏树,保证它们继续神圣不可侵犯。这一强调,士兵甲就从众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了——他在家不仅挖过煤,还帮爹伺弄过果园,成了全团唯一懂专业的人选。这个岗位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endprint

于是在坦克连因为专业被淘汰下来的士兵甲,又因为专业把所有竞争对手给淘汰了。因此单从个人角度说,他恨透了车场上那些中国陆军最先进的坦克,爱死了这些地球上最古老的树种。所以走马上任的第一个晚上,他特意“置办”了两瓶“塞外”啤酒一小袋椒盐花生,请来新兵班长为自己庆功。新兵班长举着酒瓶嚼着花生米致祝酒辞,说放心,只要这些树还在,这岗位就不会撤,你这兵就还能当个三年五年。他望着班长朝霞一样红扑扑的脸蛋,仿佛看到了无限光明灿烂的前途。送走班长,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像阅兵一样沿着操场挨棵树看过去,越看越觉得,这些树是为自己而生,自己是为这些树而生。于是,掏出那把在炊事班摆弄了半年的削骨尖刀,像当班长时常在班里所有营产营具的管理标签上都署上自己名字一样,逐一“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在每棵树靠近根部有疤瘤的隐蔽部位统一刻上“将军”二字。

于是这些树一夜之间成了名副其实的“将军树”。

但形势很快就发生了变化。随着最后一批“新新式”列装到位,老团长,就是那位说话稍一使劲就跟喊杀声一样吓人的纯步兵团长,跟那些“老五九”一起,默不作声地从团里消失了,据说转业了。他也不懂“新新式”。来了个懂的接任,还是个博士,不太关心五公里越野、手榴弹投掷之类的,天天让大家联网联动,把所有坦克联在一起,把全团的坦克、大炮、装甲车以及炊事车联在一起,联这些就要重新修车库、修靶场、盖指挥室,钱不够,他就打起了树的主意。

传闻三个月前就开始了,但他从来没信过。这些树怎么能卖呢?那么多将军呢,除非他这个团长不想干了。就是在团领导班子内部,也还有政委和主任吧,团长怎么说服他们?那么多和树紧密相联的政治工作怎么办?他一思考起这个问题就自觉地站到了团领导的角度和高度。

这样的角度和高度,帮他自觉地抵制了一波又一波的来势凶猛的谣言。他像一条传闻的死胡同,各路消息传到他这里纷纷戛然而止。就在上个月,他还在教育手下的士兵乙,别见风就是雨;就在上周,他还在安慰电话里的爹,目前的重要岗位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动的;就在昨天晚上,在光头强已经正式告知即将卖树的情况下,他还在安抚怀里的李剪吧,他姓贾的绝不会扔下她就走。

直到今天他亲眼看到团长带着的大车小车浩浩荡荡地开进院子,从车跳下来的工人们开始真刀真枪地刨树,他才死心踏地地相信传闻原来是真的。他懵了。直到接光头强的通知去见团长,绕了半个操场在十三号树前停下,他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十三号树下。

他觉得现在站在十三号树下再合适不过。这是棵光棍树。但全团知道这个“荣誉称号”的没几个,现役官兵里估计也就他和士兵乙,因为它不是政治处的笔杆子们挖掘出来的,而是他士兵甲从老吴头那里一点一滴榨出来的。

老吴头是个将军,真将军,这是他通过观察自行判断出来的。也有人告诉他不是,只是个老团长,干到副师就退休了,所以顶多是大校。士兵甲曾经斗胆问过一次:怎么称呼首长?老头这样回答,你就叫我老吴头吧,大院里的人都这么叫。士兵甲说是是是,但一次也没叫过。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吴头肯定是最常来团里看树的退休老干部,没有之一,所以被士兵甲排名为“将军一”。更重要的是,这些树是老吴头领着人栽的。

当年老吴头还是个排长,二十出头,跟现在的士兵甲差不多,新营房一落成便奉团政委的命令带着全排围着操场挖了四十个坑,原计划是栽杨树、桦树之类的,但政委却不知从哪弄来四十棵银杏苗。全团都不看好,理由是银杏太娇贵,在塞外不好活。政委力排众议坚持栽,并层层立下军令状,包栽包活。老吴头那个排正好四十个兵,一人领了一棵,把刻了姓名的木牌子挂在小树杈上,定岗定位。结果第二年开春死了四棵,四个责任人被摘了牌子,受了处分,年底复员。负有领导责任的排长老吴头也受了个警告处分。这是老吴头这辈子迄今挨的唯一处分。所以一提起这个处分,老吴头就恨得牙根痒痒:不为钱不为物,不为打仗不为女人,为这几棵树挨个处分。

由此他知道了,老吴头来得勤不是因为他最爱这些树,而是因为他最恨。恨得咬牙切齿。一恨起来,老吴头就生龙活虎,不再像退休的将军,像个现任的机步班班长。只有说到光棍树的时候他脸上才有笑容。

这俩家伙打了五十多年光棍。老吴头一说到这里就要笑,一笑就露出满嘴焦黄的牙齒。士兵甲当然也要跟着笑。他知道这俩光棍的来历大体是:当时栽下去的四十棵银杏树苗,按照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原则,公母各二十棵。死的那四棵,不是两公两母,而是三母一公,没死均衡,所以活下来的三十六棵也不均衡,故有两棵是光棍。

到底是哪两棵呢?老吴头露着黄牙笑了大概十几次之后,士兵甲才再下定决心问了一次。

我只能确定一棵。老吴头说。

哪一棵?士兵甲追着问。

如果选一棵树上吊,你会选哪一棵?老吴头冲他诡异地一笑,然后瞪着双大眼泡子看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他毫无准备,从没考虑过这么重大的问题,不要说上吊自杀,就是正常的病死老死他都没有细想过,只好临时筛选,从头到尾一棵一棵地看过去,连看了三圈,看得头晕眼花也没选出来。

一看你就不是存心想上吊的人。老吴头很不满意他的答案。

他感到莫名惊诧,凭什么无缘无故他要想上吊的事?还存心想?于是很不服气地问,你存心想过?

当然,“文革”那次脖子都挂到绳上去了。老吴头骄傲地往空气里抻了抻了脖子,没公布答案就走了。

走了就走了,他也没往下纠缠。那时候他刚庆完功、签完名,刚认识李剪吧,人生刚刚翻开崭新的一页,每天都有许多的大事等着他去考虑,根本腾不出多余的时间和脑细胞去思考这种毫无价值的问题。直到士兵乙调来,他才再次想起这个问题。那个月朗星稀的夏夜,喝完为士兵乙接风的啤酒,两人并排躺在树下的凉席上进行“卧谈”时,他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望着天上的星星,突然就想到了上吊这么不美好的事情。

要选一棵树上吊,你会选哪一棵?他问。endprint

那棵。士兵乙一下就把第十三棵树给点了出来。

啊?他心里骤然一紧,偏过头打量着旁边这个全身浑圆、长得像机器猫一样的士兵。他才来一天!

那是个死角。士兵乙像开作战会议一样严肃认真地说,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看不到站在这棵树下或吊在这棵树下的人或物,这,跟射击学上的死角是一样一样的,各级指挥所都要选这样的地方开设。当然,现代战争没有绝对的死角,子弹够不着的有炮弹,炮弹够不着的有精确制导炸弹……

来这第一天你就想到了上吊?他及时打断他。

没……有。士兵乙狡黠一笑,说,除了上吊,干点别的事也得天独厚。

你还想干什么?他一骨碌从凉席上爬起来。

在上面刻几个字:上吊专用。士兵乙更加狡黠地做了个鬼脸。

你他妈的……他重新躺下。

老吴头再来时他就把答案报了上去。

就它。老吴头肯定完他的答案,又满腹狐疑地盯着他问,自己想出来的?他略一迟疑,还是说了个“是”。

想上吊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那不可能,只有存心想过上吊的人才能想得出来。

他听了心里又骤然一紧。

那次老吴头只把这个名称的由来作为奖励告诉给了他:当年负责栽这棵树的河南兵,后来成了四十个兵里唯一没结过婚的人。上吊的故事是他自己从老兵那里打听到的,这种“秘密”没人主动传扬,但打听起来却不难。五十多年里全团上吊自杀的只有两个人,竟都在这棵树上。一个是指导员,老婆在老家出轨,该抓的抓了,该判的判了,他觉得在部队没脸见人;另一个是老士官,违反规定在驻地搞对象,女方挺着肚子闹到了团里。

对这两个人的死,士兵甲都不能理解,有时甚至觉得好笑,直到李剪吧提出要结婚。而将这种死法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则是直到三天前才开始。那天晚上,营房股长带着光头强专程莅临他的值班小屋,正式向他宣布了团长要卖树的决定。

我都急得要上吊了。光头强一走,他便给老吴头打电话。

先别吊,等我从北京回来。他汇报了一堆,老吴头只说了一句就挂了。

但连等了两天也没见着老吴头的影儿。于是昨天晚上他绝望地来到光棍树下,蹲在地上一口气抽完了新买的一盒“红塔山”。抽完,他就掏出了背包绳,站起来一仰头才发现那根曾经吊死过两个人的树杈子已经离地面很远,已经不是二十年前指导员使用时一踮脚就能完成的高度,也不是十年前老士官使用时垫个小板凳就能够着的高度。他使劲地蹦了几下,只勉强够着一次。于是他得出结论:这树现在已经不那么适合上吊,如果非要吊,至少得搬一副梯子。等他回去搬梯子的时候,他已经不想吊了。他坚信老吴头一定会来,一切还有转机。

现在,老吴头依旧没有出现,只有那十几颗烟头还在,横七竖八地躺在树下,像激战之后散落在阵地里的子弹壳。他感到触目惊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以往像这样的垃圾,在这个院子里是过不了夜的。当然,那是士兵乙在的时候。这个时候他开始怀念士兵乙了。这小子勤快、眼尖,从院外刮进来一只塑料袋,还没落地,就拿着棍子追过去了,像拦截敌机一样执着,直到打下来塞进垃圾桶为止。士兵甲本来没有乱扔烟头的习惯,士兵乙来了之后他渐渐有了——无论扔到哪,士兵乙都会给他收拾干净。他就喜欢这样的兵,只有这样的兵才能让他重新找回当班长的感觉。

他带过的兵其实不少,鼎盛时期屁股后面跟着九个,那时他当机步班长,由机步连改坦克连后变成了三个,后来“老五九”换成“新式”,只剩下了两个,“新新式”到位后一个都没了,他成了炊事班长手下的兵,一夜回到了几年前。他做梦都没想到调到老营区看树后,上面还能给他配个兵,还是上等兵。正是士兵乙。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十分震惊:奶奶的谁给你起的?

自己。

为什么叫这个?

为了全班的协调统一。

真名也不难听嘛。

真名再好听也不重要,咱们,只不过是百万大军中、历史长河里的士兵甲和士兵乙。

他奶奶的……他做梦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地回答。这样的回答让他感到无比惬意,成就感约等于把李剪吧搂在怀里。但完成老吴头的作业后,他又警惕起来,总觉得这个演习中受了伤才受照顾来看树的第二年兵有些神叨,有待于进一步考察。晚上再躺涼席上看星星,他便故意海阔天空起来,问,闭上眼,你想的是啥?

演习基地。士兵乙说,我一闭上眼就是内蒙大草原,我驾着金戈铁马,任意驰骋。草原宽广无边,人的心情也宽广无边。要是下雨就更好啦,上山,草原上的山不高,但空气清爽,吸上一口,好像浑身都被雨水洗净了。草原上还有玛瑙,一下雨全冒出来了,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我想的可是这个院子这些树。他冷冷地打断他,觉得这次回答得很不尽如人意,唯一欣慰的是没撒谎,主动露了马脚。

院子和树有什么好想的?士兵乙反问,睁开眼是它们,闭上眼还是它们,这还有什么盼头?

没什么盼头的你来干啥?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都信息化了,还这样浪费人力物力,装几个摄像头联到作战值班室,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你是要砸自己的饭碗啊……他一巴掌拍在士兵乙的后脑勺上。他本来还想再跟士兵乙讲讲这个饭碗的重要性、优越性和来之不易性,但觉得没必要了。因为他基本上摸清楚了,这个兵,在医院治好了外伤,却添了内伤,脑子坏了,精神不正常。

院门口方向传来“嘀嘀”两声车响。他和所有人一样,循着声音向门口扭头,只见一辆黑色小轿车像被球员敲了一棍子的冰球一样,“嗖”地一下就从门口蹿到了团长跟前。

是干休所的车牌号。士兵甲喜出望外。他弯下腰,小鸡啄米似的迅速将那些烟头逐个捡起,扔进旁边的杂草丛里,然后就地蹲下,像等着精彩节目的观众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方小小的舞台。

舞台上,团长和处长脸上一直荡漾着的笑容瞬时凝固。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向车门走去。endprint

果然是老吴头。最先从副驾驶位置上下来的是他那根包了铜的龙头拐杖,接着是他的声音。

停,先停下。老吴头拿拐杖“笃笃笃笃”地敲着水泥路面,朝正准备向他敬礼的团长及其后面的处长、股长一干人直嚷嚷。

士兵甲正要心花怒放,后座的两扇车门也打开了,连吁带喘地又下来三个老头,都是士兵甲熟悉的面孔。士兵甲幸福得要死。当然首先庆幸的还是昨晚的一念之差。但作为一个老兵他克制住了情绪,蹲在原地不动,好像压根就不认識,压根就跟他没关系。

后勤处长紧急地朝那个老板模样的人挥了下手,老板模样的人又朝工人们挥了挥手,工人们马上就僵在了原地,像被按了一下暂停键。随动作暂停的还有各种声音,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老头们愤怒的呵责声。

他奶奶的我来晚了,去搬救兵的工夫你们就动手了。说,为什么非要跟这些树过不去?老吴头那包了铜的拐杖尖继续在路面上指指戳戳,仿佛要在地上掘出个坑来: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挖个坑把你们栽进去。

栽进去都不解恨!后座上下来的三个老“救兵”随声附和。

团长显然有些措手不及,白净的脸一下就红成了烙铁,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像做报告之前那样清了下嗓子,然后开始了游说。他的嗓门不高,声音不亮,语速不快,士兵甲竖着耳朵也听不出个大概,只隐隐约约地听出几乎每句都要重复的那三个字:“老首长”,一副谦虚诚恳、苦口婆心的样子。看得出,为对付这些老头他做了精心的准备。

果然,老头们的火气直线消解下去,不再粗鲁地打断团长话语,中间偶尔插上一两句,声音也是越来越小,明显底气不足的样子。

团长成功扭转了局面。长篇大论讲完又朝人群里招了下手,光头强不知道从哪蹿出来,怀里还抱着一撂白纸,像是打印好的文件,像街头发小广告的一样,一人一份,往每个老头手里塞。

老头们领了文件,各自哗啦哗啦地翻了一通,又和团长说了几句话,气氛明显亲切友好,之后便按下车的相反顺序钻进了车里。车子“嘀嘀”两声,又像冰球一样从院子里消失了。被按了暂停键的工人们立即被激活了,场面又热火朝天起来。

一出开场隆重的好戏就这样草草收场。士兵甲如坠冰窖,试了几次竟然都没有站起来。他感到四肢麻木,关节僵硬,浑身乏力,仿佛蹲了几个世纪之久。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坐地上第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签名”,在靠近树根的疤瘤上,但已经不是“将军”而是“光棍”。 这是上个月刚改的。这事他蓄谋已久。自从知道了它是光棍树还吊死过人,心里便别扭上了,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应该继续留在上面,但最终促使他出手的导火索还是士兵乙。士兵乙很不幸地如他所“诊断”的那样,很快便不正常起来,而且是纠缠上了十三号树。开始只是有事没事就往树下跑,后来打扫营院,扫着扫着就拄着扫把站在了树下,仰着脖子望半天。这成了他除拿棍子追打塑料袋、翻找犄角旮旯里的烟头之外,最重要的业务。半个月后,他把营房股长存放在他们屋里的那架营房维修专用木梯偷偷扛了出来,架到了树下,把一路跟踪尾随的士兵甲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从墙角里冲了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士兵甲一阵怒吼,恨不得一脚将梯子连人一起踹倒在地。

我想看看这上面到底有没有摄像头。刚蹬上一只脚的士兵乙把那只脚缩回地面。

有个蛋!

可能真有,昨天我回团里刚侦察到,说是十年前老士官上吊之后就秘密地安装了。

十年前?他想了一下,大概也就是台湾政坛偷窥丑闻正热闹的那几年,他刚从这个事件中知道有秘密摄像头和偷拍。

要不这十年咋没再吊死过人呢?

要吊死多少人你才满意?找摄像头你手里拿根背包绳干什么?

嘿嘿。士兵乙抖了抖手里的绳子,我想做个试验,把监控后面的人勾引出来。

神经病!以后不许在这棵树下逗留,这是本班的政治纪律!他朝他吼道。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事跟政治搭什么边,只觉得纪律面前加上“政治”两字显得严肃、重要。但士兵乙并没有因此善罢甘休,而是扩大了范围,不去树下,就改在旁边侦察。他也跟着更加忙碌起来,尾随,盯梢,跟踪,密切地监控着士兵乙的一举一动,然后不断地更新“本班”的“政治纪律”:

至少离它五米以外!

十米以外!

……

他一次又一次将禁区扩大,导致的结果是士兵乙一次又一次后撤,直到爬上院墙头,攀上废弃的水塔塔顶,他才彻底败下阵来。人他是没辙了,唯一还能做的就是拿树撒撒气。于是上个月,趁士兵乙回新营院取报纸之机,他再次动起了刀子,把树上的“将军”刮掉,然后刻上“光棍”。本来他不想再刻的,但又放心不下,怕士兵乙一发神经真在上面刻“上吊专用”。

现在,他后悔了。

值班小屋方向传来电话铃声。他扶着光棍树粗壮的树干支起身,然后像鸭子一样一路摇晃着,跑向那部电话。

果然是老吴头打来的,没有半个字的客套:我看他们的方案还是考虑得很周全的,既保护了这些树,又保证了团里的建设,还照顾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尤其是我们这些老头。有空啊,你也好好看一看,别动不动就上吊上吊。

好的首长,谢谢首长。他嘴里应付着,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我看个屁我看,指不定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就这样挂了。老吴头挂的。挂了半天他也没把电话放下,依旧抓在手里,保持着接听的姿势,仿佛还有更新的、完全相反的消息即将从那头传来。

这部电话是团里专门给他配的,当初把这间原来的锅炉房改造成他的值班室兼宿舍时,电话是作为配套设施同时到位的,通信连一个老皮喀嚓的四级士官亲自过来接线试线,接完试完瞟了一眼他肩膀上的军衔说,牛逼了你。的确有些牛。这可不是需要逐级接转的摇把子单机,是可以军内直拨的程控电话,而且外面的民用电话随时都可以打进来,线路不忙的情况下,也可以打出去,当然仅限于本市的号码。这样的电话正规连队才只有一部,一般装在连部有缝对接的那两张办公桌的正中央,以方便连长指导员共用。他的待遇显然略高于连长指导员。“相当于副营职待遇吧。”电话装上之后,他寄给他爹的第一封信上这样写道,完了还不忘把电话号码注在最后。没过几天他果然接到爹的电话——爹显然是不大相信,要亲自验证一番。那时战士还不让用手机,他遵守得最自觉,因为他有“专用座机”,爹要找他,都是打这个电话。后来让用手机了他也不用,因为爹还是只打这个电话找他。爹不相信手机,更不希罕手机,他相信座机,更希罕“专机”。“专机”在,儿子的重要岗位就还在,副营职待遇就还在。endprint

爹最后一次通过这部电话找他是在上个月,跟以往不同,没一句家长里短的废话,开口就直接说大事。大事是家里的果园,承包合同快到期了,面临续签,因为竞争激烈,能不能续上还很难说,但村长打了保票,不管怎么招标,老政策不会变。老政策就是拥军优属的政策,军属优先。五年前,正是他那一纸薄薄的入伍通知书,尤如神兵天降,帮他爹在激烈的竞争中杀出重围,优先把果园承包到手的。现在的形势几乎一样,只要他还在部队,果园就铁定能保住,反之就够呛。

所以三天前光头强走后的那个晚上,他狠狠地使用了一回这部电话,循环往复地拨打着老吴头的军用座机、民用座机和手机,左手食指像练“一指禅”一样,噼噼啪啪,一刻不停地蹂躏着键盘,直按得指尖生疼,键面滚烫,才终于和老吴头通上话,汇上报。可这些努力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被团长的一张嘴和光头强的几张纸给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现在他唯一还能“努力”的,就是打另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可能比以往所有电话都重要,它决定不了果园的命运,但能决定他自己的命运。他必须争分夺秒,因为通信连那个老皮喀嚓的士官随时都可能过来,连线路带电话一起拆走。到那时他这副营职待遇就彻底成为历史了。

他紧紧地抓着电话,就像昨晚紧紧地抓着背包绳,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按着键盘,仿佛每一个按键下面都有一颗触控炸弹。连拨三次竟然都错了。平时倒背如流的那串数字成了一堆乱码。他眼前全是李剪吧的影子。

李剪吧是附近村子里的理发师。老营院附近就这一个村子,村子里就一个理发店,店里就这一个理发师。士兵甲的头发只能由她理。本来也可以回新营区找人理的,但他不想回去,怕撞见营里连里的熟人,尤其是那些带“长”的,一撞见就会不惜口舌地表扬他又白了或是又胖了,或是又白又胖了,直把他表扬得没脸见人。他就一翻墙进了村。村口就有一排商铺,店面不怎么起眼,名字都挺新奇,全是什么网吧、话吧、台球吧之类。其中一家门口转着三色筒,门框闪着彩灯,窗户上贴满明星照片,里面一阵接一阵地飘出流行歌曲。士兵甲在门口站半天不敢进去,出来一个女的,穿着打扮都跟村里人不太一样,问,兵哥,有什么需要吗?声音娇嫩得像银杏树三月里抽出的芽尖,撩拨得士兵甲心肝齐颤,不由得后退一步,才发现靠着路边还竖着一个灯箱,上面写着“李剪吧”,再看,头上还掉了个“小”字,顿时就笑了,问,你们这里剪什么巴?

剪你的巴。

为什么要剪我的巴?

因为就你的长。那女的说完就咯咯咯咯笑起来,露出两排很好看的牙齿和两个很好看的酒窝。

士兵甲摸了摸自己鸟窝一样凌乱的头发,一低头就钻了进去。士兵甲留的是板寸,每次理发其实也就修个边,在营里时顶多一月理两次,每次十分钟。在剪吧开始也这样,后来发现不够,就根据需要增加,最后增加到每天一次,每次差不多两个小时。当然那是士兵乙在的时候,有人在老营院替他盯着。

但时间最长的还是昨晚那次,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在熄灯号拉响、依然没有等来老吴头的电话之后,他就扛着那架木梯翻到了墙那边。李剪吧的“剪吧”里黑着灯,门却虚掩着,像《地道战》里故意放鬼子进来的空村。

几乎毫不犹豫,他就推门进了“空村”。这是他们约好的见面时间,不管再晚都得见。正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灯已经自动亮了,是里屋的。这次他犹豫了几分钟,直到李剪吧叫他才走进去。里面一片雪白,李剪吧穿着白色的睡裙坐在床上,眼泪汪汪的,看起来整张脸都是湿的。他默默上前,伸出一只手试图安抚一下,被她一挥胳膊挡开了。

真的要调走?真的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了?李剪吧抬起头,用哭得烂桃子一样的眼睛仰望着他。

不,只是回连里,还在这个部队。他嗫嚅着,一个月可以请假外出一次。

听说你年底就退伍回老家?

瞎说,不要相信那些风言风语。我至少还能再干几年。

家里撂话了,不反对我们处,但要结婚,要明媒正娶,就算现在结不了也不能拍屁股走人。否则就一刀两断。要我天亮之前回话。

不断呢?

就到部队告你。

告我什么?

强奸,性骚扰,调戏妇女。

扯蛋。我什么也没干,你心里有数。

你违反了纪律。

他像被点中了穴位,浑身一颤,颤完之后才说,要不就……断了?反正咱们什么也没干。

王八蛋!李剪吧腾地站起,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把剪刀,理发用的剪刀,身子长腿短,银白色,喀嚓喀嚓剪了两下空气:你要敢跑我就剪了你。

他往后退了两步,站住,苦笑了两声,稀里哗啦一阵把裤腰带解开了,把裤子往下一褪,说,来吧,剪吧,反正留着也活受罪。

李剪吧吓了一跳,扭过头去说,赶紧穿上,我不剪你,我我我……剪我自己,剪了你就省心了。说着把剪刀对准了那节裸露的新藕似的白嫩手腕。

别。他连跑带蹿地扑上去,但双腿被裤子绊住了,扑通一声摔了个五体投地。李剪吧扔了剪刀跑过去,抓着他的两条胳膊把他扶起。他顺势一把抱住了她。

不要死!他从胸腔肺腑发出嘶吼,像一只身陷绝境的困兽。

明天等你回话,你要不来,就再也别想见到我。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僵硬冰冷。他搂着她就像搂着一具冰雕。

翻墙回到院里后,他揣盒“红塔山”,抓了背包绳就往十三号树下走。

电话号码终于想起来了,电话也通了,但没人接。他心里一惊,他又撥她的手机,由于线路繁忙,连拨了三次才拨出去,里面一个温柔的女声告诉他,对方已经关机了。他的脑门上开始蹦出汗珠子。他最后拨了一下总机,想让总机转接爹的手机,虽然是长途,但态度谦虚一点或许能通融。他听见光头强又在叫他,士兵甲,士兵甲——

催你娘个蛋。他压着嗓音骂了一句,并又一次紧急地怀念起士兵乙。士兵乙要是在,他绝不至于这么狼狈,他一个人就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各路“上面来人”。但士兵乙走了,是被他赶走的。endprint

那是上个月的事。他在光棍树下做的手脚,士兵乙回来就发现了。

少了个将军,多了个光棍。第二天刚起床,他就开始嘀咕。

你怎么知道?他心里一惊,但故作镇定,又到树下去了?

没有,我有监控。士兵乙嬉皮笑脸地说,我说过现代战争没有绝对的死角。

监控个蛋,你裤裆那就是个死角。他继续装镇定。

我那兒不是,你那儿才是死角。士兵乙突然严肃地盯着他说。

我那儿咋了?他怒视着士兵乙,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你心里有数。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士兵乙说,你都二十四五了,干点啥也正常。

正常个蛋,老子今天让你不正常。他挥起拳头,向士兵乙扑了过去……

那次他没逮着士兵乙。这个浑圆的家伙关键时刻变成了一条泥鳅,一扭腰身就从他手里滑脱了,然后夺门而出,像个皮球似的,滚出了老营院,又滚进了新营院。

有种你就别回来。他气急败坏地站在新营院大门外吼。

不回来就不回来。消失之际,他还不忘扭头冲他做个鬼脸。

果然再没回来。下午来了一辆大屁股吉普车,拉走了他的铺盖行李。司机告诉他是落实编制,正式调回战斗连队。这时他才感觉到这小子来头不小。他在老营院坐以待毙,但一直等到现在也没等来什么麻烦。

总机接通了。里面传来总机班女兵用比李剪吧还甜美娇嫩的声音问,请问您要哪里?连问了两遍,他也没敢说出爹的号码,最后支吾了几声说,对不起,打错了。

扔下电话,光头强已经怒气冲天地闯了进来,一根手指隔着空气戳着他的脑门骂,你他妈的,叫你半天连应都不应,团长找你知不知道?

团长找我干什么?士兵甲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昂着头便从他身边绕过去了,像绕过一棵树。

我怎么知道,要好好奖赏你呗。

他从头到脚把军装简单地整理了一遍,然后从床头翻出背包绳,又从墙角摘下梯子。

你这是干什么?光头强问,让你见团长又不是要你上吊。

帮你们干活不行?

你今天……没吃错药吧。光头强歪着脑袋皱着眉头消失了。

士兵甲然后沿着操场向人声鼎沸的第一棵树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僵硬,目光呆滞,像一个机器人。

还是在第十三棵树下停下来,像以往每次经过时一样。

站在树下,他像躲进了一个安全的角落里,团长、处长、股长和光头强以及那些挖树的工人们,统统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他的眼里只剩下了树杈子、背包绳和梯子。这些东西现在一应俱全。

架梯子,上树,系背包绳,几乎一气呵成,熟练得仿佛经过无数次练习。他双手拽着绳扣,试着把头伸了进去,发现大小正合适,好像量身定做。

他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地闭上眼,刚要蹬掉梯子,一线雪白的光亮闪了一下,剑一般穿透眼睑扎进眼球。他睁了眼仰起脸,满树的叶子被和熙的阳光染得金黄,像无数只粉嫩的小巴掌,在微风中向他摇手致意。他一片一片叶子看过去,终于在这些小巴掌丛中,在搭系背包绳的树杈子上方两拃高的树干上,看到一只枪口大小的摄像头正像眼睛一样紧盯着他。他抬腿又往上蹬了一级,凑近了看那只眼,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倒是像钻石一样镶嵌在周围的那一圈LED灯,每一颗里都晃动着一个人影,像是变形了的自己,再仔细看,又像是老吴头、士兵乙、李剪吧、光头强以及爹,他们以各种姿态,从各个方向,用各种眼神,注视着自己。

树下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责任编辑:高鹏

作者简介:

朱旻鸢,中国作协会员、原北京军区文艺创作室创作员、现供职于驻京某部。主要作品有《坝上行》《拉练》《美女阿福》《斜坡》等。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第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一等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前10)。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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