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无踪的老屋
2018-01-24吴安臣
吴安臣
老屋随时漂泊在我的记忆里,而今更是。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老屋的影像愈来愈模糊不清吧。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不管是茅草屋还是瓦房,那都是盖一座宫殿般的浩大工程。当我在偌大的城市挣扎了数年还买不起一个卫生间时,愈加明白父母建房盖屋的不易。
一
老屋的前身是一片萝卜地。一片地,顺坡而下,又在车流量大的320国道下面,不时有呼啸而过的车子带动砂石飞往这块萝卜地,这些外来的砂石使一片土地名不副实,长着似乎不属于这片土地的作物,家里规划种啥的时候往往会忽略萝卜地,静默的萝卜地等待着改变命运的机会。
当姥姥家的老屋再也无法容纳我们一家的时候,父母亲想拥有一栋房子的愿望愈来愈强烈。愿望也许是从下石角的每一块石头开始的。说起石头,我就会想起父亲为了捞山洪暴发时冲出的石头,在洪水泛滥的时节前往摇头河冒险捡石头的事。那段时间,天边随时黑云翻滚,暴雨一阵接一阵。父亲披着蓑衣,戴着草帽,站在河心往河岸上扔石头。山洪即至,暴雨如注,水奔腾着,轰鸣而来。可父亲还是满不在乎地捡着石头,轰鸣着的河水从上游呼啸而来,越來越近了,父亲这才跳上岸。旋即,红色的河水已裹挟着泥砂和石头滚滚而下,甚至能听到浑浊的河水里石头互相撞击的声音。再不上岸,即便是一头牛也会在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的,真是太惊险了!
中国数以亿计的家庭,我想没有哪个农村家庭,除了赡养老人和养育儿女之外,还随时能拥有一大笔盖房的闲钱。几乎都是和为喝深瓶里水的那只乌鸦一样,不断向瓶子里投石子,当半生甚至一生耗尽,总算喝到水了,人也老了。
父亲在舅舅的介绍下,到村西瓦厂上当了一名脱坯工。也许,他做脱坯工就是为盖房子做准备吧。说是负责脱坯,其实很多活都需要父亲去完成,比如吆喝着老水牛踩烂泥。父亲经过摸索,发现吆牛踩泥是个轻巧的活,于是一度申请包揽下这活计,省下的体力就是回到萝卜地干“私活”,父亲一直为自己那点小狡黠得逞而欣喜不已。石头捡来后,舅舅就领着一帮平时做泥瓦匠的朋友开始下石角。
下石角父母亲没有操心太多,可后面需要操心的还有很多。接着就是舂墙, 墙越舂越高,母亲在下面负责装土,父亲在夹板里一个人舂,母亲身体瘦弱,本就不是做庄稼活的好手。她说每次抬完土,腰似乎要断了一般,差不多直不起来。四面土墙,要一寸一寸垒上去,对于两个人虽无蚂蚁搬家愚公移山一样艰难,却也不轻松。当我躺在老屋里时,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这四壁的土里不知糅合着父母多少的汗水。岁月再流逝,汗水终究浸润在这房子的每一寸泥土里了。在那个年代,肚子刚能够填饱,加上这种高强度的劳动,等四堵墙立起时,父母亲简直是形销骨立了,舂进墙里的仿佛是父母的骨肉而非泥土。人常说家徒四壁,然而这“四壁”作为房子的重要骨架确乎是耗人心力的。
墙舂起来,接下来就是盖房子的木料问题。这同样是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积攒的工程。买木料,自然是没有钱的。只有靠山吃山,去山里弄木料。即便是三十多年前,砍树也是违法的。为了避开林业局的围追堵截,惟有抢在他们之前,提前砍伐。所以,那时候父亲和舅舅借了一辆马车,在寒气很重、伸手出去就能把人冻僵的后半夜就往山里赶了。而且是到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去砍。那次,舅舅和父亲抬着一根檩子往山下走,也许是光线太暗,下坡路上,父亲脚下一滑,人就滚了下去。舅舅骤然间感觉檩子前端着了地,以为檩子砸到了父亲身上,赶快呼唤“姐夫,你在哪里?”父亲情急之中还算反应快,脚下一滑的瞬间,就滚到旁边灌木丛边。所幸,只是划了手,出了点血。
木料齐备后,紧接着就是请木匠完成盖房必须的木工活准备“上梁”仪式。“上梁”在滇西叫“竖柱”(音),富裕人家会大宴宾客。因为,盖房起屋毕竟是庄户人家的大事情,可对于没有任何余钱的父母来说,能省的则全部省了。父亲在上梁之前,请了擅长阴阳五行的四爷选定了一个吉日良辰。按当时的说法,最多花去了一包“青蛙皮”(当时的“春城”牌纸烟外形绿色,吸烟之人戏称为“青蛙皮”)的价钱。
架上椽子,就开始铺瓦了,富裕人家总要用石灰把瓦缝塞起,谓之“喂(音)缝”,外墙也会粉刷一下。按我的想象,我家应该在山墙上画几朵花,写上几句“花开富贵,吉祥如意”的词,抑或找个乡村里的画师,画上些梅兰竹菊之类。父亲在我站着说话不腰痛的文艺范想象里,轻轻的叹着气,告诉我,哪个盖房子不想富丽堂皇的?而且我们的房子又在320国道边。但是能把房子盖起,这个家已经步入山穷水尽的境地了,还谈什么闲情逸致般的画花草题吉祥语呢。是的,按父母的逻辑,那画作为点缀吃不了,睡不了,安居才最重要。
即便是这样,老屋刚刚盖起时,还是非常寒碜,连楼板都没有。必须把楼板“踩”(滇西话安楼板谓之“踩”)起来,不然打回来的谷子和山里掰回的玉米在下雨的日子里摆在哪里?父母觉得烦恼不期然般接踵而来。开始的时候,只有先用竹篾编织的帘子铺在上面,暂时用来代替楼板,但是篾子毕竟经不住人使力踩。父亲想,无论是从牙缝里省或是借钱,都得把楼板“踩”起来,这栋简陋的房子才算初步竣工。
不知道父母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从一块石头到一根椽子,甚至一颗钉子……他们终究是赤手空拳地把房子盖了起来。两个人仿佛已经将生命抵押给了这座遮风避雨的建筑。
二
父亲后来又陆续舂了院墙,安起了木大门,盖了马圈,盖了厨房,厨房旁还建盖了猪圈和鸡舍。一个家的模样完整地呈现出来了。当我从河南寄人篱下的困境中逃离,回到云南之时,老屋给我的完整印象就是这样。虽然母亲不在,可的确有家的温馨在。过往车辆依然喧嚣,令人不堪其烦。但这始终是属于我们的家。
但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老屋在众多邻居家的富丽堂皇的衬托下,显得瑟缩、逼仄,愈加寒碜。比如,屋顶的瓦虽然喂缝了,可下大雨的时候,屋内还是会下小雨。夏雨大的时候,屋内,我们如临大敌,大盆小盆齐上阵。每每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一脸愁苦,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脸上的愁云被烟雾覆盖着。这时,他往往就会说,你看看,要不是你三兄妹读书,这房子本可好好整修一番呢。这时候,我只好一言不发,心里似乎还有些委屈:我读书和翻盖这房子有何关系?殊不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父亲既要忙着打整水稻蚕豆,又要忙着赶马车挣钱。我们三兄妹中数我读得最长,两个妹妹初中毕业就回家帮忙干农活了。耽于文学梦想的我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一般,觉得钱来得似乎不是那么艰难,翻盖房子自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和难事。可父亲不一样,他会精确的计算:坏掉的椽子要换多少根、大概要撤掉多少片瓦、请一个工要花多少钱,甚至到请工来了,置办一桌饭菜,小到一棵葱需要多少钱……当然若干年后,我才明白翻修老屋绝非易事,特别是对于一分钱恨不得掰八瓣花的父亲,下决心翻修那就是一个很大的课题了。所以,就那么将就着直到我大学毕业,老屋才不复往日屋外大雨屋内小雨滴答的情景。
老屋和人一样,也是在熬日子呢。
三
妹夫来电话征求我的意见,说是准备把老屋扒掉,重新盖一栋楼房,趁着国家政策好,建房有补贴和贷款,利息还低。这自然是好事。然而,纷至沓来的却都是老屋的往日镜像。父亲已逝,母亲也不会再回到这里,可我就是有点不甘心。我试着问妹夫,要不老房子就别扒掉了,拿来摆摆杂物之类,也好啊?我好像在给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找个归宿一样,我竟然会有父亲一样的不舍。算来,我在外求学工作时间更多,住在老屋的日子屈指可数,反倒是大妹一家更多些,大妹尚且如此达观地能与老屋告别,我为何如此牵挂与不舍?舍不得附着在这栋房子上的记忆吗?我也说不清楚。
妹夫说,不能再拖了,周围全部盖起了水泥平顶房子,所有的耗子全部集结在我们老屋里,甚至把电线、柜子都咬烂了。我这才想起,睡在父亲生前的房间里,有次耗子居然在耳边爬动,活生生地将我从梦里惊醒来。想必妹夫他们一家也是多次被耗子侵扰过。屋外汽车的喧嚣少了,屋内耗子却多得无法无天。是啊,老屋似乎已经让时光给腐蚀掉了,腐败的气息愈来愈浓烈了。
也许,我该给它留张影了,以前我们总是站在它的前面照相,把它作为背景。这次在相册里,它可以作为主角存在了。可惜,手机丢了,老屋最后时光的照片被我弄丢了。痛惜了多日,突然觉得自己很矫情。其实,没那几张照片,老屋不还在我心底吗?老屋在我的心里确乎矗立着,虽然呈老态龙钟之相。可那毕竟是漂泊在脑海里的记忆。
新盖的房子仅仅地基就花了十多万元钱,地基已经高过了老屋原来的屋顶,漂泊无踪的老屋,连一丝痕迹都没了。那些水泥掩盖了所有老屋的影像,即便伏在原来的地界上,再也闻不到老屋的任何气息了。时光之河里,老屋终究被湮没无迹了。
躺在新居卧室里,我仿佛来到了新的世纪,有恍若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