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选山水画特色的渊源试探
2018-01-24
钱选(1239—1301),字舜举,号玉潭,湖州(今浙江吴兴)人,南宋景定三年(1262)乡贡进士,入元后不再出仕,能诗文,工书法,擅绘画。他继承苏轼等人的绘画理论,倡导“戾家画”,提倡“士气说”,在画上题写诗文和跋语,形成了诗、书、画紧密结合的文人画特色。在他的绘画中最长于青绿山水,其青绿山水既不同于南宋院体画,又有别于元代其他文人画。清初恽南田说:“宋法刻画,而元变化。”[1]可以说“元人变化”中钱选起了重要的作用。
钱选山水画的特色可以总结为三点。其一是复古气息与时代精神的契合。钱选的作品高古雅淡,具有复古气息,同时又开创了迹简意淡、清幽疏简的元代精神,影响了元代及以后的写意山水画。其二是画面富有装饰性与平面性。他的山水画与前代相比,更注重画面的平面效果,尤其是山石与树木,在趋于简括的同时具有浓厚的装饰化特征。其三是青绿与水墨融为一体。钱选作品在青绿山水中加入了文人高古清逸的写意意趣,开辟了融青绿与水墨为一体的新典型。那么他的山水画风是怎样形成的呢?
一、元代时代背景下的隐逸思想
宋元换代,蒙古入主中原,宋代儒家文化失去了独尊地位,宋人主张的“穷理尽性”已经不再关注,道教文化开始兴盛,元代文化出现了转型。钱选是一位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画家,他在《山居图》中自题道:“山居惟爱静,日午掩柴门。寡合人多忌,无求道自尊。”他有道禅的心境,有固守民族的气节,不愿与蒙古族统治者合作,所以在南宋灭亡后,赵孟 等被举荐入朝,其他诸公也附取官位,只有钱选“励志耻做黄金奴”,把自己的著作付之一炬,过着不问朝廷政事、沉浸于诗酒、以丹青为寄托的隐逸生活,回归自然、安然自在,表现在他的画中也是平淡温润、守若归真。
因有归隐的心境,钱选的作品多画隐逸的高士。《式古堂书画汇考》曾记载,他画六朝隐士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向秀《五君咏图》,并在画上题归隐诗句。作品《柴桑翁像》《归去来辞图卷》以东晋陶渊明为题材,画出了这位隐居田园的高士迎风曳杖、昂然阔步的形象。并在《柴桑翁像》画上自题:“晋陶渊明得天真之趣……余不敏,亦因此以自况。”他是以陶渊明来相比自己。自题山水卷四首中有这样的句子:“我亦闲中消日月,幽林深处听潺湲。”颇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表现了他自然淡泊、清静高雅的生活情趣。
因有归隐的心境, 元代之前较少表现的隐居题材,在他的作品中大量出现。如作品《幽居图》《山居图》《秋江待渡图》《归去来辞图卷》《四明桃源图》等,最为代表的是《浮玉山居图》,构图均衡,意境恬静,山峦与岩石多用硬拙的直笔斫皴,表现了石体的质感,树丛和水草以水墨和淡绿色皴染密点,细腻清润。七分用墨,三分用色,绿浅墨深,葱郁雅丽,将青绿与水墨巧妙地融为一体。这幅画并没有如实地描绘真山水,这与两宋以来作品追求真实再现自然的表达是完全不同的,而主要以笔墨与色彩本身的美感描绘着心中的世外桃源,体现着他的隐士精神。
二、“士气说”的美学意蕴
钱选是“士气说”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士气说”之前,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记载谢赫评刘绍祖的画:“伤于师工,乏其士体。”也就是说南齐时的谢赫就提出了“士体说”。宋代苏轼提到:“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是说世人画重“意气”,画工画只取“皮毛”,士人画不在于形似,而在于写其生气。后有明代董其昌对“士气”也作了阐释:“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也。”[2]指出士人作画,是注重以书法笔法入画,绝去人间甜俗。修炼“士气”最好的方法,是学道、参禅,所谓“卧青山,望白云”,移情寄性,抒发内心。钱选的“士气说”是与它们一脉相承的,所体现的是士人作画所呈现出的精神。
王跋《膏雨初晴图》云:“子昂尝询钱舜举曰:‘如何为士夫画?’舜举曰:‘隶法耳。’”[3]也有书用“戾家画”。戾家与行家相对,启功先生在《戾家考——谈绘画史上一个问题》一文中注解了“戾家”与“行家”的标准,指出“专门职业的、技艺习熟精通的,都称之为‘内行’,或者说“行家”,反之叫作‘外行’,或说‘力把’,古时则称之为‘戾家’”。钱选是把自己排除在画工画家之外的“戾家”,画画只是在读书问道之余抒发性情而已。他提出的“士气说”,也就是不与世俗合流,更重胸臆的表达,“无求于世,不以毁誉扰怀”[4],而这种追求恰恰是文人画家一贯的理想状态。
钱选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精湛的造诣,山水、人物、花鸟无所不能。清人评价其既高于笔墨精妙,题诗更为雅丽。黄公望于《浮玉山居图》后稽首敬题“(钱舜举)吴兴硕学,其于经史贯穿于胸中……而赵文敏公尝师之”与“知诗者乃知其画”。[5]他是一个有深厚学养的士大夫,又有隐逸气节,并多与好友赵子昂有交集。钱选作品的高古雅淡、稚拙委婉,与赵孟 倡导的“作画贵有古意”的复古思想是一致的。契合后世文人所崇尚的审美,画中自然有一种士气迸发。
在他的山水并题卷中有“一日兴来何所遏,开窗写出碧岩岩”。“兴来”既是暗合元以后直抒胸臆的“遣兴”,又用“写”字表达了作品的写意性。青绿山水的构图一般都丰盈饱满,而他的山水画以大面积的空白或水面来营造画面,蕴含有文人水墨画的清幽、雅逸、疏简的格调,品读出一种生拙、冷僻、荒凉的气韵,使画面充满了元以后写意画所推崇的“士气”和“雅气”。
三、师古而求变的山水传承
钱选山水画的笔法遒劲,柔而不弱,运用了勾斫之法,勾斫法即勾勒山石轮廓时用笔圆中带方、方中带圆,间以首重尾轻的线条作简单皴法。宋代山水画技法已经完备,这种表现方式只在唐代以及早期的山水作品中可以见到。唐代王维《辋川图》(宋·郭忠恕临本)中的山石笔法就是勾斫法。明人姚绶在跋钱选《浮玉山居图》时说“笔法绝类辋川”[6],是指钱选山水画的笔法类似《辋川图》。清代布颜图说:“李思训开勾斫法,用笔侧锋。”[7]据记载,王维的画风有一类似二李一派,而钱选《幽居图》的笔法也可从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中看到痕迹,因此他的山水笔法出自唐代二李和王维。
元夏文彦曰:“(钱选)花木翎毛师赵昌,青绿山水师赵千里。”[8]明代董其昌在题跋钱选《兰亭观鹅图》时云:“……及其(钱选)自为画,乃刻画赵千里,几于当行家矣。”当代王朝闻也认为“钱选的山水画取法赵伯驹、赵伯骕”[9],都阐述了钱选青绿山水师法宋代赵伯驹(字千里)、赵伯骕。流传至今赵伯驹的青绿作品有《江山秋色图》,其着色浓重古厚,画面贵气,而钱选《幽居图》《山居图》等作品皆一扫青绿山水的富贵气象,赋色雅致清逸,工笔笔墨与写意意趣相融,蕴藉幽远之致。钱选将赵伯驹的充实减为空灵,浓重变为古雅。赵伯骕传至今日的画很少,《万松金阙图》是公认可以确信的一件作品。其比赵伯驹《江山秋色图》更松动放逸,颇有文人画随意点染的意味。钱选的作品中,《浮玉山居图》的着色风格与山头聚点画法颇有些《万松金阙图》的余韵。
《元诗选》二集卷二中提到:“(钱选)山水师赵令穰,人物师李伯时,花木翎毛师赵昌,皆称具体,用笔高者,至与古人无辩。”[10]这里提到钱选山水画是学赵令穰,赵令穰的画迹,较为可信的是《湖庄清夏图》,而钱选作品的近处山石旁拖有长长的坡渚,与《湖庄清夏图》相似。
北宋王诜《梦游瀛山图》以拙朴的造型、典雅的小青绿表现闲静。山的轮廓为方折粗笔勾勒,青绿填染画山,用类牛毛皴的细短线皴擦山的根部,山的点子用虚勾或实勾的圆点,近礁石的水面用赭墨渲染。清代《墨缘汇观》论: “王诜梦游瀛山图卷,……唐人空勾,以青绿填染,复用重色细皴,后至南宋二赵、元钱舜举,皆宗此法。”[11]蔡星仪在《于美国所见钱选画迹与研究论钱选》中提到一句:“《归去来辞图》山石之勾廓法,与北宋王诜《瀛山图》很接近,其实,钱选极可能更多的是师法王诜,《归去来辞图》之树石、屋宇无一不类王诜。”[12]也有人认为《梦游瀛山图》就是钱选的作品,造型特征、布局构成与钱选山水作品基本一致。[13]
诸如上述不难看出,钱选是师古求变,继承中有发展,最后自成一家,成为南宋绘画向元代过渡的关键性人物。钱选的山水画极富装饰性,且具有一定的抽象性,比如《山居图》《浮玉山居图》摒弃了“三远”构图法,只有中景,不去表现近景和远景,并且山石结构、树木,甚至小草都趋于平面化,不去叠加处理,山石内部用细小整齐的线条一笔一笔地去皴,按照山石的走向平行地分布,别有一种情趣,更类似现代装饰山水。松树、杂树的出枝是呈平面化的,没有纵深感。树叶则用介字点、个字点、小圆点等符号组成树冠,或以朱砂直接勾画填色,或用墨色双钩填以石绿色,山石与树干的皴法都是极细而有弹性的线条,多以中锋出笔,呈排列状,少重叠。山头用圆点点苔,稍大的圆点上还用石青复点,形成了钱选山水画独有的特色。
注释:
[1]《清人论画》之恽寿平“南田画跋”,湖南美术出版社
[2]《画禅室随笔》卷二“画诀”,明·董其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 《中国山水画通鉴》之“托古改制”,卢辅圣,上海书画出版社
[4]《中国美术史》元代卷,王朝闻,齐鲁书社、明天出版社
[5]《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四十七,清·卞永誉,钦定四库全书子部
[6]《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四十七,清·卞永誉,钦定四库全书子部
[7] 《中国历代名家技法集萃》山水卷“石法”,吴宪生,山东美术出版社
[8]《图绘宝鉴》卷五,元·夏文彦,钦定四库全书子部
[9]《中国美术史》元代卷,王朝闻,齐鲁书社、明天出版社
[10]《元诗选》二集卷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中国历代名家技法集萃》山水卷“石法”,吴宪生,山东美术出版社
[12]《于美国所见钱选画迹与研究论钱选》,蔡星仪,《美苑》2005年第一期
[13]《北宋王诜〈瀛山图〉考辨》,张荣国,《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