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光南歌曲创作的时代性特征与文化自觉
2018-01-24白晓炜
白晓炜
施光南是我国著名作曲家,对中国20世纪中后期专业音乐创作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尤其他的声乐作品,涉及题材广泛,体裁种类丰富,音乐创作充分借鉴了中国民族音乐元素,旋律优美动听深受群众喜爱,很多脍炙人口的歌曲不仅当年广为传唱,时至今日仍然是艺术殿堂时常上演的经典名作。
关于施光南及其作品的研究文章数量众多,中国知网所载就有近五百篇,有的从作曲及作曲技法进行探讨,有的从声乐题材进行研究,还有的从作品社会意义和美学特质切入,几乎囊括了作曲家生平与作品的所有内容,因此,这一选题想有新突破难度颇大。前人曾道,研究的新突破不是有新材料就是有新角度,若以施光南及其作品作为研究对象,这两点都不易。从研究材料入手,施光南在世时已是享誉全国的知名作曲家,是众多学者、专家重点研究对象之一,针对他的各方面资料收集整理较为完备,时至今日几乎看不到资料有多少遗缺。以研究方向切入,有关他的数百篇研究文章中有期刊论文、硕士论文,研究者有名家学者、青年才俊,优秀文章众多,几乎涵盖了作曲家能够被研究的所有方向。若仍以施光南及其作品为选题,就需要我们转化思路,借助学术新成果寻求突破。当代音乐学研究发展很快,其中多维化与集合化相结合的学术研究模式既是创新也有特色,这一模式不仅拓宽了学术视野,同时也给研究带来了新角度,笔者亦以此为思路,期望结合既有研究成果对施光南歌曲作品再作新解读。
一、施光南歌曲的时代性特征
施光南歌曲有众多标签,人民性、抒情性、时代性等等,其中时代性特征应格外关注。何谓时代性?笔者以为时代性特征指该作品不仅代表了所处时代的艺术成就和精神气质,而且历经时间检验与沉淀后,依旧是彼时的声音记忆和文化印刻。这些作品不仅是时代的,更是经典的,若干年后仍会被广为传唱。由此,对时代性的解读可有三个维度:时代的代表、沉淀后的历史价值、时代的超越。以往研究中将时代性特征常常定位在作曲家通过自己作品描刻或讴歌了所处时代,或探讨作品与作品所处时代艺术风格的关联。笔者从这三个维度切入,以当代为基点,再度回望施光南歌曲,会发现他的歌曲不仅当时就有相当的代表性,而且开时代之新风尚,有引领意味,对同时代歌曲创作有着重要启示,很多歌曲具备了超越作品时代的深远意义。这些特征在他的不少歌曲中都有所体现,如《在希望的田野上》《打起手鼓唱起歌》《多情的土地》等歌曲时至今日仍然是音乐会经常演唱的曲目,时常回荡耳畔,不仅如此,很多歌曲多年后还被跨界传播,如韩红翻唱了《多情的土地》、刀郎翻唱了《祝酒歌》、莫文蔚翻唱《打起手鼓唱起歌》等。
歌曲的时代特征有一定特殊性,歌曲多通过歌词传情达意,时代性特征往往由歌词体现,但在施光南歌曲中,音乐创作的时代性也是其重要标志之一。本文将着重观察施光南音乐语言的时代性特征,将他的几首代表性歌曲放置在各自特定时代,从艺术审美和社会意义等多层面进行分析,并结合作品发生时的实际作用和学术意义进行解读,继而从新角度把握施光南歌曲的艺术价值、社会影响及时代性特征。
(一)敢为天下先的美好旋律
《打起手鼓唱起歌》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一首抒情歌曲,创作于1972年。首播后迅速传唱开,但很快遭到“文革”文艺界上层批判,被冠以“形式主义”等罪名而遭禁唱,1975年之后才得以广泛传播,因此,这首歌在那个年代有较为重要而特殊的历史意义。关于歌曲本身结构及音乐中的新疆音调和手鼓节奏特色等不再赘言,已有诸多文章做过详尽分析,笔者将着重探讨这首歌曲的发生学意义及历史影响。
众所周知,这首歌曲创作于“文革”较为严重的时期,中国社会尤其是文化环境极其恶劣,外国音乐不能介绍和传播,中国本土传统民间音调也被扣上种种理由不能使用。不仅仅是文学家、理论家,就是以声音传播方式为主的音乐家也被各种禁忌所左右,音乐素材少得可怜。社会环境高度紧张,说错、写错或涉及了不该涉及的内容就会大祸临头,大家不寒而栗,自我噤声,艺术歌曲几乎停滞,旋律优美的抒情歌曲成为重灾区。其实早在“文革”前,对抒情歌曲的批判就已大范围展开*冯长春:《“拨乱反正”时期主情音乐思潮的兴起》,《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第58—64页。,抒情细腻表达美好的旋律很容易被划归“小资情调”或是“靡靡之音”,作曲家自然会身受牵连。所谓“高、快、响、硬”*施光南:《抒情歌曲杂谈》,《人民音乐》1979年第6期,第19—21页。成为那个时代的整体音响特征,但凡与此不符,就是与“文革”作对,极可能横祸加身。然而在这种极端社会状态中,施光南创作了这首欢快的、沁人心扉的、歌唱性强的《打起手鼓唱起歌》。其优美旋律和少数民族特色的节奏与当时歌曲风格大相径庭,为那个时代注入一缕清流,迅速得以传唱,结果导致作曲家因此而获罪,下放农村。虽说这首歌真正得以广泛流传是1975年后,但开始为民众所知则缘于1972年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放。笔者以为该曲给这一时期中国音乐创作带来了一股冲击,给同行们带来了鼓舞。1974年始涌现出一批高质量抒情歌曲,如傅庚辰为电影《闪闪的红星》所创作的《红星照我去战斗》《映山红》以及同时期的《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等歌曲,歌词不免仍是颂赞之词,但音乐旋律与《打起手鼓唱起歌》之前的“文革”歌曲风格却形成鲜明对比。《打起手鼓唱起歌》在这一批“文革”抒情歌曲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虽不能说此歌扭转了这一时期的音乐创作,但至少说明了以施光南为代表的作曲家们有着自己的思想渴望与艺术追求。施光南没有屈服于黑暗时代的巨大压力,而是服从了内心对艺术的美好追求,这一选择定会对同时期其他作曲家产生极大的示范意义。因此,一旦有可能,这些作曲家便迅速用动听优美的旋律表达自己心中的情感,事实上就是对“文革”扼制人性、践踏人权、野蛮丑陋的文化倾向最有力的反抗,这一风尚的开启,施光南功不可没。
(二)发自内心的歌唱
中国歌曲创作受政治和社会生态影响非常之大,尤其是在一些特殊历史时期。“文革”结束,欢庆成为了时代主旋律。人们虽尚未从历史阴霾中彻底走出,但终究是一个灾难时代的结束,因此,庆祝“文革”结束成为时代主流,也是文学艺术共同心声。韩伟1976年创作的《祝酒歌》歌词引发施光南强烈共鸣,两人都曾在“文革”中遭受冲击,下放农村停止创作,因此,这首歌曲体现了两位老搭档对时代变化的真实感受。歌曲刚面世并没得到太多传唱,真正为大众所熟悉是李光羲先生1978年在人民大会堂一唱走红,随后很快就传遍大江南北,成为当时最受欢迎的歌曲之一。这首歌曲结合了蒙古族音乐与汉族民间音调等多种音乐素材,富有民族特色的同时,将中国人民快乐舒畅的心情作了准确描刻,因此也成为那个时代的声音标志。
(三)时代精神的传达
《在希望的田野上》更是时代精神的缩影,今天但凡提到当年那个巨大变革的时代及包产到户对中国历史的重大意义时,都不由得会想起这首歌。有研究者将此歌归入农村题材,笔者以为有待商榷。农村自古就是中国社会晴雨表,农村安居乐业,国家发展就相对平稳,一旦农村生存状况堪忧,很快就会转化为激烈的社会矛盾,从而引发社会动荡。纵观百年中国史,农村问题一直是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新政府也是建立在土地革命基础上才真正稳固了政权。20世纪70年代末,由于盲目集体经济和公社化,农村经济已到崩溃边缘。安徽小岗村包产到户给农村生产带来重大变革,迸发了勃勃生机,词作家晓光在当地采访后,思想受到极大冲击,从而写出《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词。施光南也曾下放农村,对农村经济与生活状况虽不能说了如指掌,但至少有切身体会。1978年后农村经济大变革带来的社会整体大发展使作曲家由衷喜悦,欣然创作了这首《在希望的田野上》。歌曲与时代脉搏呼应,与歌词内涵紧密相扣,歌词没有局限于描绘某一地某一村,而是用点描的方式表现经济新发展。旋律也有同样的构思,通过集合不同地方音调的手法,体现了中国社会总体性飞跃发展的风貌。动听的旋律、欢快的节奏以及歌唱家的精彩演唱,使得歌曲迅速响彻神州大地。此曲虽以刻画农村新貌为导入,但透过这一现象,讴歌了改革开放给中国社会带来的巨大变化,唱出了广大群众的炽热期盼。故此,这首歌不仅是农村题材,更是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社会发展和改革精神的缩影与写照。我们寻求这时期的声音坐标,《在希望的田野》无疑是上佳之选,已深深铭刻于国人脑海,是那个时代最准确的声音描刻。
施光南创作的歌曲数量众多,有很多歌曲虽不足以称之为时代象征,但也是歌曲所处时代重要的声音回忆。如《多情的土地》准确把握了20世纪80年代初在出国浪潮中学子的心路历程,表达了一代人的心境与选择。这首歌更加偏向于艺术歌曲,歌词文学性很强,直抒胸臆且充满意蕴,作曲家准确把握了歌词内涵,音乐意境深沉悠远,时代人物的情绪表现恰到好处,这首歌后被多次翻唱,不仅受众多专业歌唱家青睐,也是流行歌手以及业余爱好者经常演唱的曲目,至今广为流传。
二、施光南艺术创作的文化自觉
关于文化自觉有多种解释,笔者认为对于艺术家和艺术创作而言,文化自觉可这样理解:文化自觉是艺术家基于文化特质和遵循艺术规律进行艺术创作时的自然流露与外显,既是服从于文化良知的品格坚守,也时常会有强烈的民族情怀。文化自觉不可能一天形成,是艺术家长期积累、思考与沉淀后的升华。艺术家文化自觉体现在艺术创作时至少有两个维度:首先,艺术创作的文化自觉,这更多指向创作理念及技术的应用与结合,这个技术应用不是单纯指某种创作技法的熟练使用,而是创作技术与特定文化内涵的结合与互为支持。作曲家对民族音调的应用,这一点有很多我们熟悉的例子,如肖邦钢琴音乐创作中对波兰民族音调的创造性使用,再如巴托克音乐创作中的匈牙利音调特质,本文将由此角度探讨施光南歌曲创作中对中国民族音调的巧妙应用。其次,艺术品格的文化自觉,这一维度应该是坚守艺术本真,坚持文化规律,固守个人文化品格,胸怀社会良知与人类发展同向的文化追求。两个维度共同对艺术家的艺术创作形成重要影响,将直接决定其作品的历史定位与社会评价。施光南音乐创作既不为恶劣环境所左右,也不因政治高压而妥协,尤其“文革”年代,这种文化自觉更难能可贵。上文几首歌曲时代特征分析是探讨他艺术创作特质与文化自觉的重要途径,还以此为例,探究施光南艺术创作的文化自觉。
(一)坚持音乐创作民族化的文化自觉
如前述,有关这几首歌的技术与音调特点分析已较详尽,其共通性之一就是旋律的民族音调自觉。这一特点体现在民族音乐素材的选取和自如应用上,对他而言这些素材简直是信手拈来,自然随意。这种民族音调自觉并非一日之功,需作曲家长年积累,这方面施光南有充足准备。他少时就喜欢音乐,对京剧名家唱段非常熟悉,中学期间学习了很多民间音乐,并模仿不同民族音乐特点写了多首歌,他有不同寻常的音乐敏感,能准确把握不同民族、不同地方的音调。作曲家创作中国音乐风格作品时,借鉴或使用民族音调往往有两个核心点,旋律与节律。汉族不同于地方音乐的区别主要表现在旋律差异上,地方特色旋律的形成多以民歌为基础,民歌旋律形成则受方言影响,不同方言声调的曲折会影响民歌旋律曲折,以地方民歌旋律为核心形成了不同的地方音调,共同构建出多彩多样的汉族音乐。用汉族民间音调为素材的创作歌曲有很多,《在希望的田野上》较有代表性,相关分析已很多,如哪些是南方民间音调,哪些是北方民间音调*戴俊超:《基于〈在希望的田野上〉音乐学分析》,《当代音乐》2015年第21期,第6—11页。等都有详尽分析,这里不再列举。作曲家使用汉族南北不同地域的民间音调集合,是为了表达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的整体发展和日新月异的变化。笔者想提醒大家注意,这首歌曲所采用素材更多侧重音调旋律变化,这也是前文提及汉族民间音乐特色之一,即地方音乐音调特征的旋律因素大于节律因素,音调旋律是地域音乐的主要特征,节律则是汉族民歌类型化如号子、山歌等体裁的代表性特点。因此,不同的地方旋律汇集和特殊的节奏安排,使得该歌曲民族韵味十足、变化丰富却又准确实现了作曲家的创作意图。节律往往与语言节奏有关,阿尔泰语系的维吾尔族语言虽没有声调变化但有语言重音变化,维吾尔族音乐中受语言重音影响,音乐节奏变化丰富多样,形成了自己特殊的音乐节律。《打起手鼓唱起歌》的音乐创作中施光南正是抓住了维吾尔族音乐的节律特点,用贯穿性节奏型动机伴以特色旋律进行展开,完成了这首富有新疆节律特色和音调特点的歌曲。不同民族有不同的节律特点,《打起手鼓唱起歌》应用了维吾尔族的节律特点,《在希望的田野上》则采用汉族逢年过节时欢庆的锣鼓节律。还有如蒙古族长期生活在广阔草原,音乐中悠长委婉及上下跳动的旋律变化是其主要特点,《祝酒歌》前半段更多考虑了音乐旋律的优美酣畅,表达心中喜悦,悠长但富有起伏的蒙古族音乐则与此非常嵌合。虽然以此为素材,但又有自己独特而个性化的艺术处理,因此,虽然能够感受到民族气息,但不仔细分析和剥离,甚至不易想到歌曲素材的原型。
从这些歌曲所使用的民族音乐元素看,他把握得非常准确,由此可以看出施光南的歌曲创作针对不同风格、不同创作对象时选用了不同的音乐素材,以北方少数民族音乐为素材进行创作时有的以节律为切入点,有的则注重音调与节律的结合;而选用汉族民间音调为素材时,则更多考虑了旋律因素。专业创作技法与民族音调特征完美结合,体现了音乐创作的高度民族文化自觉。
他的声乐作品中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非常注重歌曲的可听性。为什么这些歌曲能广为流传,大家耳熟能详,除了紧扣时代脉搏之外,旋律美感及歌曲的可听性和易于传播亦非常重要,这些歌曲今天仍然很耐听。因此,笔者想重提歌曲歌唱性问题。当下一些声乐作品,几乎谈不上什么旋律性,拗口难唱,不仅为难了歌唱家的嗓子,更难为了听众的耳朵。试想这样的艺术歌曲在艺术形式如此多元化的当下,拿什么与其他艺术形式相竞争?历史证明,彻底丧失观众的艺术通常是难以为继的。
(二)基于时代、服从于知识分子良知的文化自觉
时代对作曲家的成长与发展有着重要影响,会影响作曲家的文化品格甚至左右其创作道路,具体表现于作曲家的作品选择。创作出的作品必然体现了作曲家彼时的文化观,是作曲家文化品格的外显,特殊历史时期更能检验作曲家的良心坚守和文化自觉。在那个黑暗的时代,他立于时代的作品将是我们观察其文化品格的重要依据。早期他也创作过赞颂歌曲,与时代潮流风格相近,但这个创作方向很快就被他放弃。笔者揣测,一个优秀的作曲家,很难违背自己内心对美的判断与追求,不一定是有意识与“文革”对抗,但“高、硬、快、响”肯定与作曲家的艺术追求背道而驰。他渴望真正美好的和纯粹的艺术创作,《打起手鼓唱起歌》的歌词打动了他,触发了作曲家酝酿已久的精神追求。故而即便是在极度政治高压态势之下,作曲家也勇于在文化荒漠中开启一口清泉,给大众送去一缕新风,让大家看到曙光,甚至全然没考虑这一文化选择会给自己带来危害。笔者以为这就是作曲家基于知识分子良知的文化自觉,是作曲家基于艺术良知的文化抉择。
《祝酒歌》和《在希望的田野上》两首歌正处中国思想解放的时代,改革给予中国走向现代文明、走向富强的机会,国门打开后不止带来物质条件的极大丰富,思想更是空前解放与活跃,社会处于全新向上的积极状态。80年代初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种种新变化,不仅是文学家、艺术家,各行各业的普通民众都为之欢欣鼓舞。所以,这两首热情洋溢的讴歌时代之作,并不是作曲家的政治投机或曲意逢迎,完全是出于知识分子内心良知,是有感而发的激情创作,这样的歌曲代表了民众的心声,再加上动听旋律,自然为广大民众所喜欢,也才会广为流传、经久不衰。
结 语
施光南为时代而歌,代大众而歌,不仅是时代的回响,更代表了大众的心声,其歌曲既具有强烈时代特征,也有着独特的人文关怀。施光南的创作历程体现了他的民族文化情结与创作态度,他主动了解学习不同地方的音调和不同民族的音乐,并将这些心得应用到音乐创作中,注重民族音调与专业作曲技法的交融,将二者巧妙处理并有机结合,其作品所呈现的这一特质正体现了中国作曲家的民族文化自觉。他坚守艺术品格与社会良知,其作品所蕴含的文化内涵表达了知识分子的文化责任以及他对纯粹艺术的忘我追求,这既是施光南坚韧精神的表现,也映射出知识分子阶层应有的社会担当,对当代艺术创作仍有积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