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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与“道说”
——基于海德格尔诗学思想和语言观的相关考量

2018-01-24LanHao

天津美术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言说海德格尔书法家

兰 浩/Lan Hao

海德格尔多次用“道说”表达其艺术思想,《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说:“诗乃是存在者之无蔽的道说。”[1]294中国书法家用汉字艺术这一独特的民族形式语言来道说,从而敞开真理、创建世界和制造大地。一部中国书法史,就是“道说”发生的历史,王羲之创作《兰亭序》是在道说,苏东坡创作《黄州寒食帖》也是在道说。书法临摹、书法批评和艺术鉴赏者观看书法,是在参与书法作品中的“道说”。书法家将书法中的道说从历史中带上前来与当下我们的世界照面,参与和影响着我们对于当前世界的道说,等等。书法家在书法中道说了什么,道说是如何发生的,当下我们如何与道说照面,如何参与当前世界的道说?中国书法的道说发生和文学、诗歌、绘画等传统艺术有什么相同和不同之处?海德格尔一生思考的是存在者背后的存在问题,认为西方形而上学史,就是一部“遗忘存在”的历史。当我们用常见的“韵”“法”“意”“势”等词汇涵盖书法形式特征,是否一样用形而上语言遮蔽了书法的“存在”?每一个书法家用书法开启的世界能否仅仅用一个形式美外观词语简单概括?每一个书法名作的道说究竟如何开启、开启了一个怎样的无蔽世界等等问题值得深入思索。

一、中国书法家与“道说”

海德格尔通过对梵高油画中的一双农鞋的解读,指出油画农鞋的真正含义是使得“存在者进入它的存在之无蔽之中”,“艺术作品以自己的方式开启存在者之存在。这种开启,也即解蔽,亦即存在者之真理,是在作品中发生的。在艺术作品中,存在者之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1]259梵高的油画农鞋在道说,中国历代书法家在名作中也在道说,海德格尔说一切艺术的本质都是诗,中国书法运用的就是诗一样的形式语言。从此出发,中国历代经典书法名作开启了怎样的存在者之存在,作品自行置入了怎样的真理,是值得探索的话题。海德格尔没有分析中国书法,但我们可以照着其思路去剖析书法艺术。如果说物有物性,汉字每个字都有“字性”,是抽象化的物性,书法家通过具有抽象物性的汉字组合,同样敞开了存在者之存在的无蔽状态,从这个角度可以去解读书法家的道说。书法艺术中难以见到“农鞋”之类明显可以定义的日常物品和物性,只有黑白线条组合的汉字艺术抽象至极,相对绘画难以找到其开启的世界。我们从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可以相对清晰地解读其敞开的北宋东京汴河世俗而充满诗意的市井生态,但从同一历史时期苏东坡、米芾、黄庭坚等人的书法名作中,在看似个体心灵挥洒的抽象笔墨抒写中,如何剖析其敞开了怎样的世界?

东汉蔡邕《九势》中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而一千年后的清代刘熙载《书概》中则说:“书当造乎自然。蔡中郎但谓书肇于自然,此立天定人,尚未及乎由人复天也。”[2]5两则相差上千年的书论表达了中国书法道说的基本法则“肇于自然”和“由人复天”,可见即使抽象到极致的中国书法,并非西方印象主义的言说方式,它立足于“自然大道”的“立天定人”或者“由人复天”的基础之上。“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是华夏先民从宇宙大化运行中提炼的现象、法则和形式。许慎《说文解字》中说:“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汉字诞生的开始就是天地自然之象,并非某种神秘的天启,后世从实用发展到审美,依然是“由人复天”的辩证运动,可以说,中国书法本源的发生就是“大地”,它敞开的存在和道说方式深深扎根于“大地”。书法以汉字基本造型,“书之气,必达乎道,通混元之理”(东晋王羲之语),而书法又“犹释氏心印,发于心源,成于了悟”(晚唐释奢光语),展示了历史性的民族存在的开启。

中国书法的道说是如何发生,它如何建立一个世界并制造大地?海德格尔的对艺术本源的探索给予我们深刻启示,也促使我们深入探索书法家在书法中的道说。从上古金文、魏晋二王一直到清代王铎、傅山,他们的书法名作一直都创建着一个世界,都是从笔法、结构和章法的组合中展示抽象的鸿蒙宇宙图像,不是一个逻辑理性的数理世界,这是中华民族千年来共同道说宇宙的模式。“道说就是要突破语言的逻辑工具性的限制,发现语言在成为逻辑工具之前与存在的原始关联,以找到揭示存在意义的可能途径。”[3]书法名作用笔墨线条有韵律组合开启了“阴阳大道”的自然世界,“书,心画也”,书法又融入了个体的意识。中国称书法为“法”,日本称书“道”,可以说书法即通过“法”来让“大道”显示、发生和敞开。为什么书法要讲法,要笔法、结构和章法的合理运用?书圣王羲之练字池水尽墨,钟繇写字划破被子,怀素练习草书耗费万千蕉叶,充分表明书“法”的重要性。众生拿起毛笔作书,必然每人有每人的面目,即使临摹经典名帖也很难完全一模一样,也就是说通过书写汉字,每个人都会“建立一个世界”,但不能讲“每个人都是书法家”。海德格尔解读何为艺术作品为我们提供深刻的启示:“作品之为作品建立一个世界。作品张开了世界之敞开领域。但是,建立一个世界仅只是这里要说的作品之作品存在的本质特征之一……作品把大地本身挪入一个世界的敞开领域中,并使之保持于其中。作品让大地成为大地……制造大地就是把作为自行锁闭者的大地带入敞开领域之中。”[1]266-268建立一个世界和制造大地,乃是作品之作品存在的两个基本特征,作品之作品存在就是在于世界与大地的争执的实现过程中。中国书法既是彰显“自然”“混元”“心迹”,又必须是“阴阳大道”“混元之理”“心之法印”,就是以汉字为基本造型,在世界与大地的争执过程中实现其艺术本质,讲究“书”也要锤炼“法”,就是要建立世界和制造大地。

“真正诗意创作的筹划是对历史性的此在已经被抛入其中的那个东西的开启。那个东西就是大地。对于一个历史性的民族来说就是他的大地,是自行锁闭着的基础;这个历史性的民族随着一切已然存在的东西——尽管还遮蔽着自身——而立身于这一基础上。”[1]296上面的叙事也许太抽象形而上学了些,我们不妨来解读具体时空个体的历史书法名作,比如王羲之的《兰亭序》和《丧乱帖》作对比分析,两件书法名作都是以汉字建立世界,又遵循笔法、结构、章法的合理布局,也就是“制造大地”,但《兰亭序》和《丧乱帖》却又展示外观用笔、结构和章法的不同,因为两作品的书写环境、心境不同,也就是王羲之“历史性存在”的不同,《兰亭序》展示的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群贤毕至、悠游山林的平和心绪,而《丧乱帖》展示“丧乱之极,痛贯心肝”的当下情绪(这里没必要展开过细的笔墨形式分析)。作为个体的人,总是“在世界中存在”,也就是缘在,王羲之被抛入东晋那个时代,书圣借助书法来开启“此在的存在”和澄明之境。《兰亭序》和《丧乱帖》因为个体历史性此在不同,从而笔墨形式必然不同,不能用《兰亭序》的笔墨韵致来展示《丧乱帖》,也不可用《丧乱帖》的笔墨来写《兰亭序》。否则两件作品展示就不是本真的存在和“无蔽的真理”之现身。因此,《兰亭序》和《丧乱帖》照亮了此在的存在而成为不朽艺术,这也是王羲之在书法中历史性此在的道说。可以想见仅仅以“晋书尚韵”的形而上叙事难以通达具体的书法道说,因为真正的书法作品敞开的真理是存在者整体之无蔽,作为同一时代的书圣,两件作品展示出较大的风格区别,不宜用单一的“韵”去论断。海德格尔关于艺术作品“世界和大地的争执”启发我们应该从“对历史性的此在已经被抛入其中的那个东西的开启”,书法家在书法中究竟开启了什么,才是当历史上的书法艺术“到时”与我们照面的当下,我们能从书法中“倾听”到的真理之发生。“在神庙的矗立中发生着真理……在鞋具的器具存在的敞开中,存在者整体,亦即在冲突中的世界和大地,进入无蔽状态之中。”[1]276海德格尔对神庙和梵高油画的分析同样适用于历代中国书法名家经典作品。书法家的道说就是领会此在遭际的通过书法置入无蔽的真理过程。

二、海德格尔的“道说”与中国书法的言说

后人对前代书法的临摹、欣赏和评价,都是对书法道说的言说,唐代张怀瓘《书议》这样描述书法:“是以无为而用,同自然之功;物类其形,得造化之理。皆不知其然也。可以心契,不可以言宣。”[2]4千年来,书法名作洋洋大观,关于中国书法的理论著述也是浩如烟海,汇聚成一道中国文化史上灿烂耀眼的艺术长河。我们言说书法,可以解读书法家笔法的精深功力、结构的精美或者布局的巧妙,却始终无法解释“书法本质是什么”,我们在言说书法的不可说。常见的中国书法美学史、中国书法理论史、中国书法批评史等都难以切入书法的道说,因为道说是诗意的言说,“可以心契,不可以言宣”,这里不是否定书法理论的作用,而是充分认识到书法理论言语的局限,让它的意义定位于引渡到书法道说的途中。

海德格尔说:“语言之本质现身乃是作为道示的道说……唯独道说向归属于道说者允诺那顺从语言的听和说。在道说中持存着这种允诺。它让我们进入说之无能。语言之现身本质居于如此这般允诺着的道说。”[1]1135作为“道说”的语言不是常用的语言所能涵盖,道说是无声的大道之音,海德格尔称之为“寂静之音”,人归属于“大道”,响应“大道”而有所说。真正的道说是诗和思,而非对象性的形而上语言。海德格尔对语言和道说的关系分析,启示着我们去如何言说书法的道说。如果说《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对神庙和梵高油画的分析,让我们领会书法怎样置入无蔽的真理,那么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歌的阐释和后期语言本质的叙事,能给我们该如何言说书法提供深入思考。“语言不只是人所拥有的许多工具中的一种工具;唯语言才提供出一种置身于存在者之敞开状态中间的可能性。唯有语言之处,才有世界。”[1]314什么是诗歌语言的本质?“诗乃一种创建,这种创建通过语词并在语词中实现……包涵着和统摄着存在者整体的东西必须进入敞开之境。存在必须被开启出来,以便存在者得到显现。”[1]317海德格尔对语言的道说和荷尔德林诗歌的阐释对于我们理解书法极具启示意义。什么是书法语言的道说?它是纯粹的道说,是开启存在者存在无蔽状态的显现,我们也可以说书法语言是一种创建持存,它带入存在者整体的归属关系的见证存在发生为历史,书法语言因此就被赋予人,在书法道说中一个民族记挂着他与存在者整体的归属关系。

中国历代书法理论浩如烟海,关于书法的“言说”积淀丰富,比如后人评价书圣“右军书以二语评之,曰:力屈万夫,韵高千古”(清刘熙载《书概》),“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唐孙过庭《书谱》),等等。这是一种言说和审美的态度体验书法的“美”,是一种对象性语言的诉说。这样的言说,是站在王羲之书法的“对岸”叙述,将书法的表象视觉效果纳入自我的心中诉说,也就是常见的审美态度,以一种美学概念的框定叙说书法,是否进入书法的“道说”,是值得深入思考的话题。一方面语言的工具性是有限的,真正的道说是无声之音,任何美学概念的定义难以概括书法的大道之说。另一方面,我们需要通过思来倾听书法道说。“当思找到通向其本真目标的道路之际,思便专心于倾听一种允诺,这种允诺向我们道说那为思而给出的要思的东西。”[1]1082真正的书法言说应该是倾听和思,倾听书法中的召唤,这样才能领会书法的道说之音。海德格尔说:“道说即显示。在向我们招呼的一切东西中,在同我们照面的被讨论者和被说者中,在向我们说出自身的东西中,在期待着我们的未被说者……道说是显示之嵌合着一切闪现的聚集,此种自身多样的显示处让被显示者持留于其本身。”[1]1137可见,中国书法家在书法中敞开了什么,显示了怎样的道说,才是“把作为书法的书法带向书法”的真正言说态度。书法就是有人在写,有人在思,有人在召唤和居留。书法就是大道的言说和听命于大道的扣留,大道赋予终有一死的人以栖留之所,使终有一死的人居于其本质之中而能成为说话者,大道把终有一死的人保持在其中。海德格尔对道说的叙事比较晦涩,而中国书法又是玄之又玄,我们通常用“艺术是自我的确证”“书法独特个性”这样常见的语言去解读书法的发生。从海德格尔的相关论述中,我们这样言说是否遗漏了书法语言的“道说”层面?如果深入中国书法史,如何理解颜真卿以《多宝塔》《颜勤礼碑》《颜家庙碑》那样笔墨法度严谨的楷书示人,或者用《祭侄文稿》沉郁雄深的形式展现内心?苏东坡何以《黄州寒食帖》那样大开大合的笔墨线条,米芾何以风樯阵马、沉着痛快来“放笔一戏空”,徐渭为何用那种迥异夸张疯狂的笔墨……这些深刻的问题值得探索。书法家在历史长河中创造的不同风格,难道仅仅是显示形式上的审美外观供给世人观赏,或者仅仅视书法为抒发内心情感的载体?

我们常常以美学或者体验的角度来定位书法艺术,但海德格尔指出:“美不仅仅与趣味相关,不只是趣味的对象。美依据于形式,而这无非是因为,形式一度从作为存在者之存在状态的存在那里获得了照亮……假定形而上学关于艺术的概念获得了艺术的本质,那么,我们就决不能根据被看作自为的美来理解艺术,同样也不能从体验出发来理解艺术。”[1]302透过海德格尔的相关论述,我们从“道说”角度可以进一步深入探析书法语言的本质。我们应该怎样言说书法,突破传统美学和体验的言说。“凭借任何陈述都不能捕捉道说。道说要求我们,对语言本质中成道着的开辟道路这回事情保持沉默,同时又不谈论这种沉默。”[1]1147书法的道说显示是居有,对于道说的语言归属奠基于海德格尔所称的“大道”,大道照亮人的本质并使得终有一死的人居有,通向语言的道路归属于大道的道说。海德格尔这里关于语言本质的探索与我们前面所探讨的有关书法“可以心契,不可以言宣”有着某种契合,常见的美学概念不是本真的言论书法,倒是一种被遗忘的因而被滥用了的语言,我们难以从中找到纯粹之说的召唤。书法是道说的语言,也是书法家筑造栖居的方式,“在拯救大地、接受天空、期待诸神和护送终有一死者的过程中,栖居发生为对四重整体的四重保护。”[1]1194无疑,海德格尔关于艺术本质和语言的相关论述为我们考量中国书法的“道说”引入“别有一番风味”的思考。

三、中国书法与当下世界的“道说”

当代我们欣赏、临摹、创作和评价书法,书法与我们共在,书法参与我们对当下世界的道说。网络时代我们随时可以触及各样的书法图片,不管是古典还是现代的,各种书法活动、比赛此起彼伏,书法理论著作文字也是洋洋大观,各类书法风格、流派和争论也是灿烂多彩。中国历史上没有哪个朝代书法距离我们如此之近,在中国古典时代,书法创作主体是文人士大夫,不像今天书法已“飞入寻常百姓家”。另一方面,今天的我们似乎距离书法又是如此之远,本应是“寂静之音”的书法道说在世界喧嚣中显得越来越迷茫,我们临摹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王铎等经典名帖,却难以创作出一幅水准与他们比肩的书法作品。或者,我们在“突破传统”,走书法主义、书法抽象派、丑书运动的路子,书法成了各路江湖人士表演的文化大酱缸。中国书法在当下世界相比古典时代越来越多元化,也令我们感到越来越迷惘。在这个时代,书法是什么,书法何为,书法家何为,书法应该如何为,海德格尔的相关艺术思想值得借鉴。

“在贫困的时代里诗人何为?”诗人荷尔德林在哀歌《面包和葡萄酒》中这样的发问也许在当今现代化进程中的我们一样会感受到,在这个网络信息化视觉远比海德格尔更为丰富的时代,表面的文化盛象难以掩饰内在的贫困。不得不承认中国当下时代“不光是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之光辉也已经在世界历史中黯然熄灭”[4]283。我们在利用书法撑起脸面,我们在各种比赛中力图获奖,或进行各种书法才艺表演,书法的道说和“神性的光辉”不知不觉在逃遁和抹杀。学者们也在议论书法,甚至将书法抬高到“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熊秉明语)的地位,但当代书法“神性的光辉”越来越冷寂,这样的两极反差实质是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反映。“时代之所以贫困不光是因为上帝之死,而是因为,终有一死的人甚至连他们本身的终有一死也不能认识和承受了。终有一死的人还没有居有他们的本质……今天谁能妄称他已经同诗和思的本质一并安居于家中,并且有足够的力量把两者的本质带入最极端的争执之中,从而来建立它们的和谐呢?”[4]287-289今天处于视觉盛宴时代的我们难以做到王羲之、苏东坡、米芾或者王铎那样,在书法中发生“拯救大地、接受天空、期待诸神和护送终有一死者”的栖居。我们也在临摹古人经典名帖,甚至惟妙惟肖,但追问古人书法的“道说”已经失去了历史场域的根基,形式上临摹得惟妙惟肖,我们不一定真正切入了古人的“道说”。

我们也完全可以仿照海德格尔对古希腊神庙雕塑、梵高油画、里尔克以及荷尔德林诗歌的阐释中解析出中国书法的“道说”,诸如存在者之存在的本真敞开、创建世界和制造大地的争执、栖居以及神性光辉的照亮等等。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解读出中国书法艺术本源的发生不同于神庙、梵高油画、荷尔德林诗歌的另一番风景,比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论述此在与“时间性”和历史性问题:“此在历史性的分析想要显示的是:这一存在者并非因为‘处在历史中’而是‘时间性的’,相反,只因为它在其存在的根据处是时间性的,所以它才历史性地生存着并能够历史性地生存。”[5]中国行草书创作一般在当下几分钟完成,每一个线条点画都是绝对“瞬间的当下”,它的“时间性”显然比诗歌、绘画、雕塑更为直接,而书法家挥洒每一个当下又是先前无数次书法经验的升华,是“历史性地积淀”发生,书法艺术的发生完美体现了时间性和历史性的统一。海德格尔说大道是朴素的东西,“是不显眼的东西中最显眼的,是质朴的东西中最质朴的,是切近的东西中最切近的,是遥远的东西中最遥远的”[1]1139。只有黑白二色线条组合的中国书法多么贴合“朴素”的大道,它即使不借助文字,仅仅字形构架就可以表述丰富的艺术内涵,其外观发生多么不显眼,却又最切近中国民族,看似简单却又遥远等等。可以说相比绘画、诗歌、建筑、雕塑,外观形式最为朴素、最不显眼的书法却最贴合海德格尔所述“大道”的“道说”。我们还可以从书法的空间布局、节奏韵律等多方面对比海德格尔关于荷尔德林诗歌的阐释,发觉中国书法也完全可以解读出“神性的光辉”的召唤等等。中国书法艺术的发生,是心、手、指、肩、身等当下参与的结果,它不仅需要意识的高度统御,还连接着我们的“肉身”,是“世界之肉”交错的“道说”(梅洛•庞蒂语),等等。如果前面所说海德格尔的艺术、真理、语言观为中国书法“道说”引入别有情致的思考,同样,中国书法也为海德格尔的相关思想提供另一番别有情致的,甚至更有开拓空间的另一种“道说”。当今很多文化精英在不停研究书法,创作书法,意图在“连根拔起”的现代世界回归书法大地的“道说”,在终有一死者的路途中寻求栖居和保护,或者作为旁观者倾听着传统书法“道说”的思的召唤。书法实践者切近书法道说的进程,是一个漫长的“语言艰难”之路途,所谓人书俱老,童子执笔,皓首乃成,这也是筑造书法栖居的迷人之处。海德格尔立足于“贫困时代”的现代人生存境遇,解读艺术、诗歌、真理和语言观思想。“梵高之所以得到海德格尔的关注,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的艺术作品中,人类精神的尊严和伟大得到了充分显现……他们二人都是在精神衰退的时代精神的坚定捍卫者!这种不媚世俗而追求真理的勇气和执着值得我们钦佩。”[6]当代这位学人如此满怀深情地赞颂海德格尔对人类真理和精神世界的执着守候,不能不令人深思。在这个满目色相迷离的视觉轰炸、外在追逐而中国书法艺术精神日渐衰退的时代,中国书法在当代世界应该怎样“道说”?海德格尔的艺术思想和人格境界都值得书法家深入探究。深处东方文明的中国通过映照海德格尔的艺术、语言观,可以思考书法这一民族艺术的某种独特性,从而共同参与中西文明的“道说”之途,如此开放双向的语言对话极具时代意义。

四、结语

本文通过海德格尔的诗歌思想和语言之思考目的是力图切入书法家的“道说”背后,探析一般书法史、书法美学、书法原理解读背后有可能产生的书法认知“空场”,从而思索书法真理发生的问题以及如何面对书法的“存在”遗忘问题。有学者指出:“海德格尔对于中国文化来说,他的意义在于他说出了我们认为不可说的东西;对于中国美学来说,他的意义在于,他帮助我们理解了我们早就说过的一些话。”[7]海德格尔艺术思想与中国书法的具体对话,目前还是一个少有探索的课题。从上面分析来看,海德格尔独特别致的思考,说出了一些中国书法中难以说出的东西,他的别有风景的思考帮助我们理解中国书法的抽象玄妙语言,我们也可以像海德格尔那样作出《贫困的时代,书法家何为?》《中国书法的艺术阐释》等别具风味的著作,以倾听书法的神圣召唤,导入神性的筑居等等。中国书法艺术也可以为海德格尔思想提供某些西方艺术没有的东西。两者之间的映照别具趣味,有助于我们共同挖掘探索“人类的艺术、真理和语言”等等有价值的学术问题。海德格尔的诗歌艺术思想、语言观等相关思想与中国书法的对比探究,不是简单重述中西文明比较的宏大课题,而是力图在海德格尔艺术思想与中国书法之间进行深入细致的思想挖掘和对比。当前有关海德格尔与中国传统思想比较的学术成果很多,而中国书法与他的艺术思想之间具体细微的研究工作值得更多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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