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物之静
2018-01-24朱以撒
文︱朱以撒
瑞典作家托格涅·林德格伦在小说《克林索尔》中写了这么一些小事:克林索尔喜欢画画,但一生只画静物,不画动物,尽管当时世界上正流行着印象派。同时克林索尔又是一个与现实生活拉开距离的人,时尚与他都无干,他总是觉得这个世界太快了。克林索尔还是一个对烹饪有想法的人,家中有一道菜,就是什么都可以放进去,以小火慢炖,炖出养分、滋味和精华。他觉得慢才能看到一些通常速度看不到的精华。
静物,由于静,使人面对它时心思也平静下来。它永远都不会动,让人面对它时慢条斯理,完全可以慢慢做,长时间地做下去。而动物则无时无刻不在动,如果人不快手快脚捉住它,它就跑掉了。
静物,相对而言就是凝固之物。古人逝去了,他们留下来的一方碑、一本帖就是静物,倘无损毁,不会多一字少一字,使后人学习时有一种以动观静之感。动是变数,时代之变人事之变,使人看待一件古人遗留之作的眼光不同了,同时也赋予不同的价值观。作品不动,后人评说却沉浮莫定,各执褒贬。所谓的经典就是如此,一直存在着,一直这个状态,任人临摹,日复一日。经典的存在使人以变的人生对待不变,不变在消耗变的人生。往往朝临暮写,不觉老去,但静物依旧。克林索尔一生只举办过一次个人画展,展出的作品在乡民眼里都是一些寻常的坛坛罐罐、杯子瓶子,但是在克林索尔看来,他画的静物与那些烧制出来的截然不同,它们里面都含有生命,因为他把生命都投入进去。这就如同那些临摹古人作品的人,他们不是单纯地复制出又一方碑又一本帖,而是用个人的精神、情怀接近古人,最后得以表现个人而不受门庭之囿。一本《兰亭序》,可以印刷万千,毫无差别,但由许多人写来,不同之处就多了,神气、韵致、气骨、格调各执一端,风情万种,莫有同者,显示出不同的生命的不同的表现。有人一辈子对一碑一帖钟情,放心不下放手不下,以至于越走越深,的确与古人融在一起了。与历史上的静物不同的是纵横于文化环境中的流行风尚。由于是流行态也就动感十足,此时流行倘不抓住就落后了。持这种想法的人就快步追赶,以能流行为新潮,以不愿流行为老旧。于是动者多、而静者鲜有。但是流行风此一时彼一时,转眼白云变苍狗,是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的。清人郑板桥曾风趣地谈到追风尚的弊病,扬州人看到京师人穿新戴帽有一套,于是也紧起直追如此学样。谁知才赶上了,京师人又变了样了,于是再追赶,却永远追不上。郑板桥曾谈到“不切事情”,由于不能进入事情的本质里,也就没有根沉不下来,总是在面上浮着。
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学亦如此。小火慢炖,慢慢来做,由于放慢了,可以看到一些细部,看到这些细部的不同凡响,如果快,心快眼快手快,一闪而过就见不到细处之美。在《克林索尔》中,芳妮曾对克林索尔说:“一切艺术工作基础都是坚持和忍耐的练习。”慢,往往使人不耐烦;而很慢则让人受不了。生活节奏倾向于快,生活于其中的人习惯了,回到艺术之慢就成了一种煎熬。这也使许多慢行业变快,或者无人接续。一个学习书法的人处在快生活里,在书法学习中却要慢,就有了感觉分裂的味道。我们距古人如此遥远,面对他们的书法颇费猜想、揣摩,是要付出大量时光的。明人袁宗道认为:“故君子者,口不言文艺,而先植其本。凝神而敛志,回光而内鉴,锷敛而藏声。”先凝、敛、藏再说,使心回到内里而不外驰,这些先落实了,接下来就好办,为文为艺,皆能沉着笃定。
这样的人颇有孤芳自赏的倾向。林德格伦是这么看待的:“假如一个人体会到艺术的光泽,此人最终是否有世俗的成功并不重要;感受到召唤,见证到奇特,执著于信念最要紧。对于一些人来说肯定是绝高的要求,他们背此而行;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则乐意以此而作为,往精神的高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