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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希霍芬中国日记》看1868至1872年间赣皖浙地区的茶叶产销

2018-01-24贾长宝袁玮蔓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历史与文化学院

浙江档案 2018年11期
关键词:霍芬李希九江

贾长宝 袁玮蔓/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历史与文化学院

费尔迪南德·冯·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1905)是德国著名的地理和地质学家、旅行家和科学家。1868年9月至1872年10月期间,他在中国断断续续地进行了7次以地质考察为主要目的的旅行,足迹遍及当时18行省中的13个,对中国的地貌水文、风土人情、经济贸易、矿产和动植物等进行了深入调查;若以他1870年8月至1871年5月在日本所待的9个月为界限,则可以把他的在华旅行分成前后两个大阶段。在李希霍芬逝世之后,柏林大学地理学教授恩斯特·悌森(Ernst Tiessen,1879—1949)对其在华旅行期间所写的日记手稿、家信以及所绘关于中国风土人物的素描画等进行了整理和编辑,最终以《李希霍芬中国日记》(Ferdinand von Richthofen's Tagebuecher aus China,下简称《日记》)的名义出版[1]。从《日记》可知,李希霍芬在旅行时曾数次穿越江西、浙江、安徽一带的产茶区,对该区域内的茶叶种植、采摘与加工等情形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同时也很注意观察沿途所见的茶叶水陆路集散运销情况。秉着学者的严谨态度,他在为旅行做准备的时候一般都会阅读前人(主要是西方旅行家和传教士)的纪实性报道,以了解该地区过去的情况;在旅行中通过实地调查与走访之后,再以当下的情况与文献记载进行对比。

一、李希霍芬及其以前的欧洲人与中国茶的接触

欧洲民族中较早接触到中国茶的是葡萄牙人和意大利人。正德十二年(1517),葡萄牙殖民者和商人们首次将茶叶带回里斯本,并献给了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Manuel I of Portugal,1469—1521)。嘉靖二十九年(1550),意大利旅行作家拉姆西奥(Giovanni Battista Ramusio,1485—1557)在其发表的《远航与旅行》(Delle navigationi et viaggi)一书中首次提到了中国的茶叶,并将其称为“Chai Catai”,即“契丹之茶”[2]。隆庆三年(1569),曾在广州待了一个月的葡萄牙传教士克鲁茨(Gaspar da Cruz,约1520—1570)发表了其游记《论中国的事物》(Tratado das cousas da China),其中对“cha”有比较详细的介绍[3]。此后,随着与中国接触的增多,欧洲人对茶叶的了解也逐渐加深。万历三十五年(1607),荷兰从澳门运茶至印尼万丹,然后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送回荷兰本土,从而揭开了中国与欧洲茶叶贸易的序幕,尽管早期的中荷茶叶贸易都是通过“中国—巴达维亚—荷兰”的间接贸易形式[4]。荷兰人把茶叶转输到意、法、英、德等国,在欧洲引起了浓厚的兴趣,各国均开始重视与中国间的茶叶贸易[5];英国人在茶叶输入方面发展最为迅猛,成为中英贸易的最大宗[6]。为打破中国在茶叶生产上的垄断,扭转贸易逆差,英国东印度公司曾数次派人潜入武夷山区等重要茶叶产地,不仅获得了茶树种植护理和茶叶加工等重要情报,还盗走了大量茶种标本和茶树幼苗;1851年3月,英国人秘密将一批掌握制茶技术的中国人带到印度加尔各答,并最终在阿萨姆(Assam)和大吉岭(Darjeeling)建立起大规模的红茶生产基地,从而逐渐摆脱了对中国的依赖,并转而冲击中国本土市场[7]。

1752年,由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Friedrich der Grosse,1712—1786)下令,在东弗里西亚境内最大的港口城市埃莫登(Emden)成立了全名为“与中国广东进行贸易的皇家普鲁士亚洲公司”(Koeniglich Preussische Asiatische Compagnie in Emden nach Canton und China),建立船队同英属东印度公司和荷属东印度公司进行竞争,期望在茶叶、丝绸和瓷器的贸易中分得一杯羹。在政府予以支持、腹地也拥有市场的情况下,该公司的茶叶贸易尤其成功:以1753年5月30日离港出发的“埃莫登堡”号商船为例,在广东完成交易后,同年12月又从广东返航,1754年5月28日归港,船舱里装着575214磅(约280吨)重的茶叶,同时还有一些锌、瓷器和丝绸等。所有的茶叶很快便在埃莫顿被分销掉了,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的利润[8]。

1868年,李希霍芬初次来华旅行考察时正是英属印度的阿萨姆红茶急剧扩张、甚至远销德国在内的欧洲各国的时期[9],而中国境内的大部分产茶区仍未完全恢复太平天国运动之前的元气。李希霍芬出身德国贵族,拥有“Freiherr”(男爵)的头衔,23岁便获得博士学位,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但他在中国考察旅行时所接触到的大多是穷苦的底层民众——因此,如果把“李希霍芬在中国饮茶”这件事情作为观察对象,那么首先进入我们视野的便是两种完全不处于对等地位的茶文化之间所产生的巨大冲突。从《日记》来看,李希霍芬觉得村镇茶肆供应的茶根本无法接受:1871年6月22日至25日之间,他与同伴在浙江东阳县附近的村落里考察,在讲述其日常饮食时,他说“每个(外国)旅行者都必须要自带茶叶以备晚餐时饮用,因为在中国一般人喝的茶(landesuebliche Tee)跟我们的不一样,完全不能符合我们的要求”[10]。李希霍芬对1860年代中国社会经济水平的落后有很深刻的认识,但却较少表现出对中国人所遭受苦难的理解与同情,这主要是由他的民族立场决定的——在整个考察过程中,他不断提醒自己是为了“欧洲白种民族的利益”,具体来说他的考察目的有三点:为上海租界区的欧美商会搜集关于矿产资源(主要是煤矿)的情报;为普鲁士将来可能要在远东的殖民作准备(他拥有直接给普鲁士首相俾斯麦写信的权力,并且认为胶州、舟山等地都适合作为德国的军港);为自己将来的前途积累学术资本。这些李希霍芬在《日记》中直言不讳的内容虽然会刺激我们的民族情感,但也必须认识到,作为当时最优秀的地理学家与科学家,李希霍芬对中国社会的观察极为严谨和细致,以他笔下安徽祁门的茶馆为例(1870年10月20日):

我们在其中一个茶馆过夜。……祁门除旅店外有很多茶馆,其门面较简单,有些后面带有较大的厅堂,里面放着桌椅之类,在角落的炉子上搁着大水壶。客人在桌边坐下后,伙计们会给每人一个杯子,里面放上茶叶,冲上开水。他们很有眼色,总是给看上去有钱的人冲好的茶叶,看上去穷的顾客泡一般的茶叶,有时候干脆就是茶末。每个杯子都有保温的盖子。人们让茶叶泡一会儿,然后趁热喝完。伙计们会给添水,茶叶不换;热水是免费的,到最后只收茶叶的钱。这样的茶很便宜,但是如果像我这样,每走五里就得喝上一次的话,一天的茶钱对于那些做苦力的人们来说也不是小数目[11]。

除此之外,李希霍芬还随身携带了前人的著作,以便时时对文献记载的数据与实地考察的结果进行比较,这在同类著作中也是很难得的。

二、《日记》所见的江西省茶叶生产与运销

早在1860年到1862年之间,李希霍芬就曾参与普鲁士政府组织的“奥伊伦堡远征”(Eulenburg Expedition,奥伊伦堡是领队的名字);在他所途径并考察的锡兰、苏拉威西、爪哇、菲律宾、暹罗和缅甸等地区中,有不少都是英属东印度公司新建立起来的茶叶产地,所以1868年抵达中国之前,他已经积累了关于亚洲茶产业的一些知识[12]。通过提前阅读文献,他对中国的茶区分布也有较为准确的认识,其中最受他重视的茶区便是江西。在旅行的第一个大阶段(即去日本之前),他曾两次乘船到达九江,并以鄱阳湖为中心对江西进行了的两次考察,耗时累计一个多月(1869年1月22日至31日、9月24日至10月16日)[13]。在首次到九江之前,他已经对江西的地理地貌、区划沿革、产业构成以及赣江的水路系统有所了解;历数以前的欧洲人对江西的记载后,他直接指出“对外国人来说,江西最重要的产物就是茶叶”。下面这段文字就是他对江西茶叶调研的直接收获:

跟我们的葡萄酒一样,中国不同区域产的茶叶在品质上千差万别;就算是同一产区内部,也会因茶树种植地点的不同而出现某处茶叶格外优秀的情形。各地不同茶叶的销售也大有差别,这也与葡萄酒的情形很相似。中国茶从总体上来说可分为红茶和绿茶两种,但区分界限并不严格,最纯的红茶和最纯的绿茶之间有众多过渡品种的茶叶……中国人一般喝绿茶,外国人偏爱红茶,需求逐渐增长,红茶的种植面积也逐渐扩大,有的产茶地甚至专门生产出口茶,当然消费中国茶叶的主体还是本国人。江西两种茶都出产。红茶主要产自赣西,其运输主要通过修水,因宁州的义宁和武宁两地种植最多,在贸易中也被称为“宁州茶”。这两地在山的南面,山北面则是湖北,出产的红茶主要供给汉口,质量好的则供给俄国人。武夷山北面的广信府也产红茶,主要供应福州,需要在鄱阳湖用船转运。绿茶在江西种的较少,只有乐平和浮梁两地[14]。

李希霍芬认为,如果单看一张赣江流域的地图,会认为九江能控制整个江西省的贸易——但外国人不应该草率地把它选为开放口岸之一,因为它并不直接位于鄱阳湖出口,而中国船只在鄱阳湖上航行时所依靠的风力往往在出了湖之后就没有了;真正适合作为通商口岸的应该是湖口[15]。作为对这一观点的补充,李希霍芬引用对外贸易的统计数据,讨论了通商以来九江茶叶贸易的兴衰:

(得益于江西茶叶大省的地位),九江的出口贸易物主要就是茶叶。单单1866年从九江出口的红茶就多达1650万磅(约7500吨),达到了茶叶贸易的巅峰。太平天国之前,东部各省的茶叶都是直接向东运到出海口,但是1862年的战事(注:指太平军与英法联军在上海的决战)把这条茶路阻断了,直到1866年以前,茶叶贸易越来越向九江集中。太平天国灭亡之后,茶商们又开始走东部茶路了。大量的茶叶被沿着钱塘江运到宁波,再装到外国人的船上运到上海。近年来由于茶叶贸易规模扩张,宁州开始选择把它的茶叶运到汉口。此外,那些过去把茶叶运到鄱阳湖中转的中国茶商们,也通过他们在上海的代理直接把茶卖给外国人,这又进一步削弱了九江在茶叶贸易上的地位[16]。

另外一些在国内贸易中比较重要的商品,都未被列入统计表,因为与茶叶所占的巨大比重相比,“中国生产的其他货物,在九江的对外贸易中几乎可以忽略”[17]。从日渐萎缩的出口额上,李希霍芬觉得九江作为出口贸易中心的前景堪忧。但是,8个月后第二次考察江西时,他的想法有了改变。当时正赶上鄱阳湖发大水,城内大部分楼房的底层都被淹没了,但九江作为全江西茶叶出口贸易中心的地位却比上次体现得更加明显了:在位于鄱阳湖西岸的大姑塘分关(今庐山区姑塘镇东隅),正赶上逆风,可以看到大量往九江运送茶叶的帆船都停靠在岛屿间的通道上,等待风向改变[18]。另一个新出现的情况是,由于新增了许多外国公司的汽船,大批乐平的煤被运到九江来作为燃料,以每月要烧掉2000吨煤的S.S.N公司为例,他们的一些汽船常装着重达一千吨、价值十万两白银的茶叶前往上海。汽船对水流、风向的依赖较低,对以汽船运茶的茶商来说,相较于经钱塘江过杭州的茶路,从九江到上海的航道要直接便捷得多[19]。

李希霍芬反复比较的新旧两条茶路,实则涉及上海开埠以来长江流域商路变迁以及九江通商口岸地位兴衰的两个问题。乾隆二十二年(1757)起,清廷规定对欧洲国家的贸易只能在广州一口进行,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1843年五口通商之后才开始改变[20]。其间的近一个世纪之中,浙、赣、皖三省连同武夷山南麓所产的茶叶,必须都要向西入鄱阳湖经赣江越大庾岭南下广州,交通极为繁琐,“江西之广信、南安,广东之南雄、韶州,沿途船户、挑夫藉此营生者不下数千万人”[21]。上海开埠后局面改变,该地区的茶叶出口不再舍近求远去广州,而改为向东循钱塘江水系经杭州或宁波运往上海。根据1858年《天津条约》的规定,1861年3月25日江西布政使张集馨与英国领事官巴夏礼签订了《九江租地约》,九江正式开埠,为江西和皖南地区的茶叶出口提供了另一种路线选择;但以往的一些研究笼统认为,上述两地的茶商始终偏好由钱塘江水系经杭州或宁波去上海,并将原因解释为“航道更安全、迅速”和“课税差异”[22],似乎并未考虑到太平天国时期航线阻断以及汽船取代帆船后取直航道更快捷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而李希霍芬通过两次在江西的考察,为我们提供了不同的信息和视角,值得研究者的注意。

再讨论后者:《日记》强调,九江作为一处新开的通商口岸,其地位的重要性是与茶叶出口的规模直接相关的。1861年开埠以后,九江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立刻得到了充分展现,以惊人的速度发展成为与汉口和福州齐名的近代中国三大茶市。1862年的英国领事《商务报告》对这一变化过程有清晰的记载:“(九江)在去年开放通商时仍无茶商活动,在本埠收购的茶必须以未曾加工的状态运往上海,在彼处再进行加工和包装,然后运往外国市场”,开埠后茶商蜂拥而入,到茶区收买茶叶,集中至九江进行加工、出口,“本年由九江海关输出的茶叶达19万担,约占全中国出口总量的12%”[23]。1869年1月,李希霍芬初次考察九江时,曾担忧九江的地位会因茶路改变而削弱,但8个月后又认为自己之前是多虑了。后来发生的事件表明,他第二次考察时的判断是相当准确的,汉口和上海的茶叶贸易分流并未影响到九江的重要地位:据史料记载,1881年时,在九江开设的中外茶行达252家,1882年猛增到344家[24]。一战爆发之后的1915年,经九江出口的茶叶多达125137担,比1914年增加了24000担。一直到1924年以后,由于军阀混战等因素,九江的茶叶出口才逐渐衰落[25]。

由于在江西的第二次考察历时较长,李希霍芬对省内其他地区的茶叶产销状况也有记录,其中比较重要的还有饶州府。1869年10月3日,他沿着鄱阳湖航道抵达也罹患水灾的饶州,首先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座太平天国时期被毁的城池,城墙还在,城里除了一座塔外都荒废了,被种上了各色作物。大量船只停靠在饶州府城外,从中可以看出,景德镇的瓷器、婺源的茶叶和乐平的煤在运输途中都要经过此地;饶州府作为九江之外的另一个贸易中心,经济地位也很重要,而且民风彪悍[26]。

三、《日记》所见安徽、浙江等地的茶叶生产与运销

在中国期间,李希霍芬不止一次想让远在欧洲的同胞们明白,中国并非所有地方都产茶:“人们在谈到中国人口时,都动辄以亿计……当读到中国茶叶和丝绸出口量的惊人数字时,有人会误认为所有中国人都在生产这两样商品;可事实上,中国产茶的区域就这么一丁点!”他认为,就中国的幅员与物候条件来说,茶的产量应该远不止如此——主要问题在于中国人于粮食方面喜欢自给自足,不愿依赖进口,加上茶树种植的规模化程度低,受年成影响大,农民更愿意种收成比较稳定的稻谷和玉米等作物。最后,他遗憾地指出,其实如果有人传授一些基本的国民经济学知识的话,中国茶叶的产量将得到巨大的提高,出口贸易赚来的钱能买回多得多的粮食;按同样的道理,在不适合种粮食的山坡地带,种些经济价值更高的橄榄或葡萄也很好[27]。

在李希霍芬称为“丁点(gering)地方”的产茶区中,除江西之外他最看重的便是皖南地区。1869年1月初次考察九江的茶叶贸易时,他就注意到“被划属安徽的婺源和祁门两地也在鄱阳湖流域内,它们所产的茶都被运到九江中转”[28]。同年10月19日他终于抵达祁门,走在两米宽、铺着石条的平坦官道上,他看到两侧有很多茶馆,但是沿途村子里超过一半的民居都在太平天国时期被毁掉了,至今也未重建。祁门产茶区的两个特征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第一,当地很久前就开始流通西班牙的加罗拉银元(Carolus Dollars,俗称“本洋”)。李希霍芬与祁门的地方官聊了聊,发现他虽然之前与欧洲人见过面并交谈过,但是并不真正了解当地的经济,因为祁门茶叶表面上看是被广东人买走了,实则他们只是买办,背后的买主都是“上海的欧洲人”。第二,当地几乎只种植茶树,少见其他作物[29]。他所观察到的第二点,也可与一份1876年左右的资料相互印证:“(祁门)居民皆以茶业为唯一衣食之资,此外绝少其他产业,故经济生活,完全为茶业所支配”[30]。

地处新安江上游的屯溪镇,1843年以后一直是皖南茶区主要的外运通道,经济地位很重要。李希霍芬1869年10月22日抵达屯溪后,对茶叶转运的细节进行了详细记录:

屯溪镇是绿茶的交易中心。每年自产地婺源被运至此、由大茶商们收购的茶叶足有三四千筐(每筐60斤)。茶农们把三五斤一包的茶叶带来,以每斤300文的价格卖给茶商,再由其在此分类包装。茶叶生意竞争激烈。这里的茶叶要走水路运往宁波,所以江里停泊着很多船;一般每艘能装70到120筐茶叶,但具体能装多少取决于船的大小和水深,水位低的时候不能装太多。这里的茶叶贸易全都用加罗拉银元结算,所以加罗拉银元是本地唯一的通行货币,墨西哥银元在此完全无法使用。根据水位和船只多少,一般一个银元可以运送2至5筐茶叶。回程时,船上会装盐、糖、咸鱼。有时也从上游带木头下来,也顺便带客人,所以大点的船都设有三到四张床位。屯溪到杭州要九天……每人1200文[31]。

中国产茶区的茶叶贸易一般都是用欧洲商人们的货币,这是李希霍芬早就知道的事实[32];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所带的墨西哥鹰洋居然不能用于直接交易,需要先行兑换。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屯溪绿茶交易的高度专业化。正如其他史料所载,经新安江“运至杭州转往上海的绿茶,几乎全部是在屯溪装运的”,“屯溪及其附近人口稠密之区,可以说事实上是依靠茶叶的对外贸易为生的”[33]。从屯溪沿钱塘江下来,在距杭州30里的一个叫Ni Kiau村的茶叶集散地逗留时,李希霍芬还记录了更多关于屯溪至杭州茶路的细节:茶船丰水期从屯溪顺流下来大概需要五天,但每百艘船里就有三到四艘会撞上岩石而翻船,因此每条船上都有商行的代表人员随行——如果不幸翻船了,这个人就会带着从河里救回来的茶叶回到屯溪,在那对损失进行评估,当然,损失由茶商而不是船家承担[34]。

浙江的产茶区里,李希霍芬主要考察了宁波、舟山一带和东阳县周边。他认为,宁波处于中国东部的中心地带,人们在生活上完全能自给自足,但贸易并不发达,原因就是太平天国对经济造成了重创,至今仍在慢慢恢复。好在目前贸易权掌握在中国人手中,可以出口茶叶和丝绸,不过丝绸产量低,是因为桑树都被太平军砍掉了[35]。1868年11月底由镇海去舟山主岛的路上,李希霍芬观察到两侧海岛上种植着大量的茶树、橘子和棉花;舟山主岛上“有稻米、茶叶、桑树、棉花、橘子和其他很多作物”,但“山丘和草地却未被充分利用”,因此他说“中国人的商品经济远远落后于农业生产的水平”[36]。在东阳与嵊县交界的三木岭,李希霍芬欣喜地见到许多新拓展的茶园,还近距离观察了茶农们采茶、制茶的全过程:有人负责把采下的茶叶送回家,有人负责挑出混进去的叶梗,有人负责用锅炒茶。他称赞说“祖孙三代各司其职,这是你所能见到最美的家庭劳作场景”,并对罗伯特·福琼的有关说法提出了质疑,后者认为该地区“最好的茶园都在山脚下”[37]。

太平天国时期浙、皖、赣的产茶区所遭受了严重的破坏,令李希霍芬“触目惊心”,时时予以记录。其中,对破坏的程度最为形象和直观的一段描述来自1871年8月23日,他从上海给父母寄的信:

以前我曾把(浙江和安徽的)这片产茶区叫做“中国的花园”……在植物最茂盛的季节,我翻山越岭,深入其间体会它……其茂盛程度不逊热带……除此外,该地区一片荒凉,因为太平天国摧毁了一切,也把人杀光了。如果你们不亲眼来看看,绝对无法体会差不多十年前这里死了多少人……我不指望你们会相信,也知道别人会说我是夸大其词……我过去也不相信,有人说太平天国动乱害死了三千万人,那时我只当是可笑的夸张;但如今我坚信,这一数字远远不够。我看到该地区许多以前的大城市,活下来的人仅有百分之三……村庄也是一样,成千上万的村落都成了废墟……[38]

李希霍芬是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学者,他对每日的开销、行进里程、所会见人物的姓名等信息都会一丝不苟地进行记录,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说法具有很高的真实度,即太平天国时期对原先最为富庶的长江下游产茶区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这是中国的巨大不幸。但他同时也认为,中国人在茶叶产销方面的总体状况是在一天天变好。1869年1月12日,李希霍芬抵达之前被古伯察(Évariste Régis Huc,1813-1860)认为有“八百万居民”的武汉三镇。他认为该数字“有点夸张”,但该地区的商业依然很繁荣,尤其是汉口,称得上是“中华帝国的贸易重镇”;而且,中国人在做生意方面正在胜过欧洲人。他站在欧洲商人的立场对此进行了分析:1860至1864年间,中国人还没认识到和外国人做生意的奥秘,欧洲人用船带来他们的货物,卖给中国人,就能取得贸易顺差。但“中国人太精明了”,他们先是搭外国船在长江上把自己的货物流转,后来又在上海和汉口开商号自己做进口贸易,以价格优势渐渐把外国人的生意抢走了。外国人现在能做的主要就是出口中国茶叶,即使是这样,也要面临竞争——中国茶商越来越往上海集中,甚至成立了专门的行业委员会,以寻求利润最大化。李希霍芬深深地替欧洲人感到担忧:“如此下去,中国人到欧洲和美国开店做生意的日子也就不远了……”[39]此外《日记》里还有一些涉及其他地区茶叶产销的资料,比如在四川,李希霍芬注意到名山县专门为西藏市场生产大量砖茶,该地区的茶树高大且叶色很深,采下来的茶叶都要被运往打箭炉进行加工,等等[40]。

余论

需要指出,就政治意图与殖民立场而言,李希霍芬在考察过程中对中国并不友善,但他与罗伯特·福琼之流的茶叶大盗还是有本质区别。虽然茶叶产销起初并非李希霍芬计划中的主要考察对象,但从《日记》的内容可以看出,随着对中国社会经济状况的了解逐渐加深,他也开始对茶投以越来越多的关注;在从旁观者的角度审视晚清的社会痈疽,并思考“中国应怎样完成蜕变”的问题时,他也会将茶业作为重要因素代入。1870年5月,在完成了一次广州至北京的南北向穿越之后,他详细总结了北方贫穷衰败、南方相对富裕而且还在发展的原因。除去北方在环境破坏、人口压力、鸦片成瘾、交通系统凋敝等方面的明显劣势外,他认为南北最重要的差距在贸易上:北方的情形以山西为代表,传统的制针业已经在英国针的冲击下完全崩溃,武器和钢铁制造业也会随着外国产品的输入而进一步衰败。南方以江西为代表,虽然棉纺业也受到洋货的冲击,但外国市场对茶叶的需求却在逐年增加,如果抓住机会,南方的出口贸易额还能大幅提升。换句话说,只要不出战乱等意外,南方的经济会继续变好,而北方则需要彻底的改革,如修建铁路、发展煤矿,利用廉价的劳力和原料与外国竞争,占领太平洋地区的市场等[41]。这些观点,直至今日应仍有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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