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一朵小茉莉
2018-01-24日向更
◎ 日向更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爸不是万能的,是在新加坡。
那天晚上很晚了,我和他下楼买烟,不巧的是711的值班店员是个讲英语都带口音的印度裔小哥。我在冷柜拿牛奶,回头看见他在很认真很努力地跟店员沟通。他说了很多遍“Fire”,还生动地做点火的姿势,但店员都急到要拨火警电话了也没明白他的意思。
结账的时候,我替他买到了打火机。我想我还是高估了我们国家八十年代的英语教育水平,我爸掌握的全部英语词汇大概如下:Yes,No,ThankU,Fire,Beer,Cigarette……不过我爸好像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曾经有一天脑子一热,一个人背着包靠着这几个词就去俄罗斯玩了。
第二天我们去环球影城,玩那个号称全世界最高的双轨过山车。排队到一半,我爸说:“算了,你去玩吧,全是小孩子,我和你妈去周围转转。”我说:“好,那出口见。”紧接着我惊喜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除了讲英语以外还有第二件我爸不会的事—不敢坐过山车。
后来我从过山车上下来,看见我爸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等我。我问:“你怎么这么热?”我爸说:“没事没事,走,我们去玩变形金刚。”晚上我妈悄悄给我讲:“你爸看你一直不出来以为你走丢了,你手机又在我包里,他不会英语,结果这附近一个讲中文的都没有,他着急惨了。”我又觉得我爸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我排队太久他都怕我一个人不安全。
小学二年级开始写作文。第一篇习作是命题作文《我》,第二篇是《我的爸爸》。第一篇文章的开头我写:“我今年9岁,有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我爸爸。”第二篇的开头我写:“我的爸爸总是在睡觉,我觉得他好像一只大懒猪。”我妈读了以后说:“不行不行,你这里要改,谁会形容自己的爸爸是‘猪’。”于是我用橡皮把那行字擦掉,改成:“我的爸爸总是在工作,像一只勤勤恳恳的老牛。”老师在这个比喻句下面画上波浪线,表示写得好。
不过那时候我爸爸的生活根本不像作文里写得那么单调。他有时候在办公室通宵画图,有时候在外面打牌到很晚才回家,有时候带我妈唱哥跳舞,有时候周末去踢球看演唱会,有时候去旅游。我想我爸的生活真丰富啊,除了我占的比重比较小以外,其他项目可以说是丰富多彩了。
突然有一天,或者也不是突如其来的这一天,而是到某一个节点我感觉到,我爸开始参与到我生活里来了。周末也不出去玩了,因为礼拜周五要接我放学,周六要辅导我奥数,周日要送我返校。
他开始看我的成绩单,认认真真替我分析试卷,陪我去参加比赛,秋季运动会的时候开着车来给我们班送饮料,从不缺席一次家长座谈,我在学校犯事儿了他恭恭敬敬地去给老师道歉再转头跟我说“没事没事,下次干坏事别再那么蠢了,怎么尽逮你一个人了”。
大概当爸爸也是一项挺难的事业,不可能一次做好,需要慢慢学习。
我读高中的时候,我爸斩钉截铁地跟我说:“随便你以后去哪里读书。去北京去香港,去美国去月球,都随便你。反正不能留在成都。我什么东西都不会给你留!年轻人就要像我当年一样自己闯荡,在父母身边永远长不大。”后来我考到广州,他送我去报到,把两个箱子放在我宿舍,“拜拜”都懒得讲就走了。
前几天我和他讲电话,他说:“我在想要不要再买个便宜点儿的车给你占个号,成都限号是迟早的,这样你以后回来买车才方便。”我说:“我觉得大城市还是不错,以后留在北京、广州啊都挺好的。”没想到他说:“留在大城市有什么好的,我觉得成都就挺好,工作轻松,离家又近。”我和我妈笑他:“他这个人真的经常改变主意,两三年前的话和现在根本不一样。”我妈就说:“年龄大了,心态也会变化,爸爸这是舍不得你啦。”我想舍不得就舍不得吧,成都也挺好,那我以后就回成都去吧。
我爸这个人,和别的闷头在书房做设计的工程师不大一样,他真的特别健谈,特别多话。我们在一起,一般是他讲话的时候比较多。从我高数不及格讲到台湾,从麻将讲到南北朝关系,给他个话题他可以站在时代广场发表自由演讲5小时。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偶尔他生日或者父亲节,我给他打电话,说“爸爸我爱你”,他就只说一句“好,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比如他送我去广州,安检之前我很亲昵地抱抱他,他也只说一句“注意安全,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其实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经常跟我妈亲亲讲讲我爱你,偶尔觉得于心有愧,也想给他表示表示,但他不像我妈,不太擅长回应我这些东西。有一回我在客厅坐地上看电视,半夜他喝多了回来,蹲下来就用胡子扎我的脸:“你是爸爸唯一的女儿。”他身上酒气特别大,我愤怒地一把推开他,说:“行了,知道了,快点儿去洗澡。”
父亲节那天起床刷朋友圈,看到他先转发一条链接,点开是朱自清的《背影》,又转发一首歌,歌名是《父亲》,还评论说“真是想删除父亲节这个节日”。我想我爸还挺淘气的,一定是拐弯抹角地批评我没有祝他父亲节快乐。下午看到作家止庵发微博,“父亲节。父亲去世二十年时,我曾写:我现在的岁数距离他的享年,已经不到二十年了。如今又过去三年,那么所差的就更少了。不过我有时梦见他,梦里我们就像此刻还在一起似的,醒了我想,二十多年真是太遥远了。”
我误会我爸了,他不是怪我没有祝他节日快乐—他也想他的爸爸了。我以前和我爸聊过信仰,我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缺乏信仰。”他说:“我只有一个信仰,就是我的爸爸。”
我的爷爷2008年5月过世,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我爸哭。葬礼上他一如既往笑着招待宾客,守灵时他跪在那里,道士念他爸爸的生平,他不发出声音,只是跪在那里哭。我写这些时,回忆起这些细节,觉得了解了爸爸一点儿。对他这样传统的男人来讲直接地表露“爱”和“脆弱”不知道比在异国学会讲“是,不是,谢谢你,火,香烟,啤酒”的英文难多少倍,但这不代表他缺乏这些感情。
爸爸也会想爸爸。
大多数时候妈妈好像做得要出色一些,可能是因为在怀胎十月的期间她们就做好了当一个妈妈的准备。当爸爸的准备要长得多,也许若干年后的某一日,他们才真正学会如何去做好一个爸爸。我试着去理解这些被时间解构的漫长过程。
上周在贵州,深夜喝酒喝得七荤八素。大家突然聊起了自己的爸爸。就在那一瞬间,我一个念头冒出来—他是我唯一的爸爸。这一瞬间很奇妙,我猜想那个夜晚用胡子扎我脸的爸爸也是被这样的念头击中的。我羡慕过很多人的爸爸。有的爸爸比我爸爸脾气好,有的爸爸会帮自己的女儿参考指甲的配色,有的爸爸比我爸爸帅。但“要是那个人是我的爸爸就好了”这样的念头,从来没有出现过,哪怕一次也没有。我相信我爸爸也是。有的女儿比我长得漂亮,有的女儿比我成绩好,有的女儿比我聪明,有的女儿比我乖巧。我普通叛逆五行欠打,但我的爸爸,从来都只会夸合照里的我“漂亮”。
爸爸是巨人,我是站在爸爸肩膀上看世界的牛顿。爸爸是挺直脊梁的猛虎,我是爸爸弯下腰捡拾起来捧在手心的小茉莉。嗯,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