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今夜有雪
2018-01-24周朝军
周朝军
一
我叫周朝军,男,28岁,文学期刊编辑,写小说,已婚。
二十四岁那年的夏天以后,有三座城市,我此生再不敢去:鄂西北小城十堰、古都西安、春城昆明。
二零零八年五月,在鄂西北小城十堰,在人民路30号 H医学院,我爱上了一位姑娘。她读护理,我读临床。我们是彼此的初恋。
我从小寄养在外婆家,从小学到大学,父母对我鲜有金钱上的支持,而她呢,十岁就没了母亲,父亲续娶后对她也是无暇顾及。在 H医学院,我们都是真正的穷学生。我们没有一起游过山玩过水,没有看过电影,没有吃过西餐,甚至连生日也没有过过。当周围的同学人手一部智能手机的时候,我们才刚刚从各自的兄长那里接过他们替换下来的黑白屏诺基亚。但我们是如此地深爱着对方,我们无休止地在校园里走着,聊着,我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一起上理论课,一起上实验课,也一起逃课。我们一起在三堰天桥上看车水马龙,看男男女女、形形色色、是是非非,看夜空下的小城如何得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我们兜里揣着五十元就能在商场里逛上一整天,我们吃七块钱一碗的兰州拉面,不加蛋也不加肉,我们玩只有小学生才玩的游戏机,买高中生都不会买的地摊货。我们天天见面,但写给彼此的书信、情诗却抄满了十几个硬皮笔记本。我们在寒、暑假到来后迟迟不愿离校,离校后每一天的话费比平时一周都要多。我们哭过,笑过,疯过,从形态楼到解剖学实验室,从运动场到南、北区食堂,从图书馆到学子会馆,从汇德公寓到汇文公寓,从情人坡到天使路,我们的笑声、泪水洒满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毕业当月,我们带着从亲朋好友处凑来的七千块钱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想象,北上西安。我们住在建国路四巷一个破旧的家属楼里,每月租金一千块。我们第一次真正生活在了一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前所未有的美好。
然而现实并没有按照我们的想象照本宣科的推进。护理学本科生在跑了十几次人才市场之后沦落为一家私人美容机构的激光脱毛技师,而我却马不停蹄地先后八次被炒了鱿鱼。生活向我们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但相比昨日我们依旧感到了幸福。我们走遍了从钟楼到东门的大街小巷,光顾了建国路附近所有的小吃摊,我们新买的断码衣服好几件都超过了一百块。我们奢侈地看过三五次打折电影,破天荒过了一次生日,我们理直气壮地进了西餐店,在看了一眼最小份的牛排标价后厚着脸皮点了两碗中式臊子面。我们红着脸走出西餐厅,步行八公里回到建国路,她说散步有助消化,我说省下四块公交车费。在西安,我们依旧很穷,我们也依旧深爱着彼此。
四年后,当我在广州的夏天里又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一段大学同学转发给我的六秒钟小视频里,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哼唱着歌曲《成都》。我哭了。我看见了二零一三年夏天的西安,看见我和她一起手牵手走向建国路的尽头……我说,要是真的没钱吃饭了,我就去钟楼卖唱吧,我会弹吉他,我会唱许巍。她撒娇式地说,你教我弹吉他吧,我去唱,你在家安心写作吧……然而,就是在西安,在我们最不可能背叛彼此的时候,我背叛了她。四年后的今天,不知是哪个男孩在教她弹吉他,也不知是哪个男孩在听她唱《成都》,只是她依旧不知道二零一三年西安的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真正的我是多么的无耻。
二零一三年的西安第一次飘起雪花的时候,我以一个负罪之身狼狈地逃离,逃回了我的山东老家。半年后的又一个夏天,我们在一次次抱头痛哭之后,选择放手。我三次送她去车站,又三次从候车室里含泪将她接回。她第四次前往车站的时候,我在床上瑟缩着,嚎啕大哭。我说昆明的风很大,带上这件披肩吧。她说,我要你给我披上,我要你擦干眼泪,笑着看我离开……
还有不到二十天,我的妻子就要生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了,而我却因为另一个女人落泪了。我知道,是该做一次赎罪了,是时候和前一个自己说再见了。
二十四岁那年的夏天以后,有三座城市,我此生再不敢去。那么好吧,就让故事从西安开始吧……
二
毕业西漂,一无所有,花花世界里,我趔趄在西安街头。几个月来,我怀揣着文字江山,马不停蹄地先后把五个老板炒了鱿鱼。如果不是木青对我不离不弃,我想我早就饿死在西安街头,成全了某只丧家之犬。木青说尊严是吃饱了以后才需要的东西,可我实在无法容忍那个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的家伙对我的文案指手画脚。
离上班还有一小时,我搂着木青在床上起腻。兴许是她看出我又动了辞职的念头,虽不情愿,却很配合地滑进了被窝。木青熟练地退下我的短裤,朱唇轻启,在这燥热的夏日里赐予我透骨的清凉。“把我逼急了,大不了再辞职。”我一边呻唤着,一边喃喃自语。木青舌灿莲花,我满足得攥紧了拳头,恍惚间,有泪水滴落在我的小腹。我便也没了兴致,腰间一紧,完事大吉。木青从被窝里滑出来,拭了泪,漱口、补妆,没有催我起床就出了门。木青走后,空气里女人的气息依旧浓冽,我躺在木青刚刚躺过的地方,细嗅着生活的味道。一刻钟后,我套上木青给我新买的那件playboy断码 T恤,下了床。公司还欠我半个月工资,我不能便宜了那帮孙子。
从建国门到大雁塔,公交两块,地铁三块,打的十五块,我摆摆手拦下一辆的士,脸不红,心不跳。站在公司大门口,光洁如镜的大理石晃得我眼晕,在大理石的倒影里,我看见自己进不敢进退又不甘心,样子可怜又猥琐。我用力想了一下木青,又想了一下木青,再想了一下木青,人就到了财务部门口。隔着门缝,我看见财务经理一边揉搓着前台小姐的屁股,一边泰然自若地和她认真讨论着公司最新的考核办法。一天前这个女人还在向我讲述着他与丈夫之间的恩爱故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别人的盘中餐。上周公司聚餐时她的手曾三次掠过我的大腿,如果还有第四次,我不知道会不会将她堵在厕所里。财务经理和前台小姐关于考核办法的讨论始终没有实质性进展,于是全公司最有担当的两位劳模将以肢体语言为主的讨论开辟到了宽大的办公桌上。我知道,如果我此时推门而入,并且足够无赖,兴许能拿到双份工资或者直接加入他们的“讨论”。可还没等我敲门,五大三粗地保安就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我拎到了街上,然后“咕咚”一声将我推了个狗抢屎。
我擦掉嘴角的血,爬起来,摸摸兜里仅有的几个钢镚儿,没摸到一丝活下去的理由。我顺手抄起一块碎砖头,二话不说就想往那肥仔头上扣。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饿昏了头,砖头还没来得及扔出去,就直接滑落在地。左脚瞬间鲜红一片,血汩汩地流,我没有叫。七月中旬的阳光烤得我脊背发烫,我抬头看了一眼躲在天上幸灾乐祸的太阳,看见木青的脸就躲在太阳里。她在对我笑,那笑容比此刻的太阳温暖百倍。可是木青怎么能在太阳里呢,她怎么能对我笑呢,出租屋里的我们已经有两周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我流泪了。我操你妈的生活,操你妈的理想……我一边骂一边向建国路跑去,街上的行人像看一个傻逼一样看着我。
我跑过广济街,跑过骡马市,跑过建国路张公馆对面的宣传栏,宣传栏上贴着本省最新的公考信息和尚未清理干净的香港二奶重金求子广告。这些都没能让我停下脚步,让我停下来的是散布在宣传栏前的三五个漂亮姑娘,她们修长的小腿、飘逸的长发丝毫不能抹杀木青在我心中的地位,但却真实地提醒着我的男人属性。我用最短的时间擦掉眼泪,然后以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贴进人群,那泰然自若的神态远胜讨论公司业务时的财务经理和前台小姐。单纯从视角经验判断,人群中最高的那位姑娘足足比我高了半个头。如果我没有看错,她不仅是最高的一位,而且是最有姿色的一位。一向对高个女孩缺乏抵抗力的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脑海里迅速闪过几十帧白花花肉淋淋的画面。我想,即便她脱掉高跟鞋,也总要比我高上那么三五公分。我猜她八成毕业于本地某所艺术院校,最不济也得是个野模。为了看清她的脸,我极不情愿地挤到前排,和她并排站立着。我的右眼在眼镜后面滴溜溜乱转,左眼认真地注视着前方。想不到中学时期偷窥班里姑娘时练就的本领时隔多年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我一点点地往后挪,企图重新占据刚才的身位,却发现适才的有利位置早已被一位身型猥琐的瘦矮个霸占了。姑娘和她的两位女伴正紧盯着一道高数题,脸上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被揩油。我伸长脖子瞄了一眼题目,然后轻描淡写地报出一个数字,一群人就齐刷刷地看向了我,当然也包括旁边这位高出我半个头的姑娘。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曾经是一位三好学生,并且决定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姑娘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知道博取姑娘欢心的时候到了。我示意姑娘注意身后,姑娘转过身去,先是看见一顶小型帐篷,继而看见我的脚踩在帐篷上,然后帐篷消失……我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从一个变态男到英雄的角色转换,而在同一时间里,木青刚刚拒绝了一个本地中产阶级青年的示爱,并利用午饭时间回住处把我昨晚换下的内衣洗净晾晒了起来。
三
北岛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我的卑鄙帮我赢得了姑娘的信任,也赢得了一顿午饭。我和姑娘面对面坐在一家面馆里,她说她叫艾丽莎,大家都管她叫小艾,虽然我比她小六岁,但也可以这么叫她。小艾一米七六的个子,双乳以下全是腿,白天是各种街头小报的封面模特,晚上在健身房里教瑜伽。我觉得小艾的身材和气质都像个野模,可嘴上却说,小艾,你看着像个明星,你比范冰冰、李冰冰、白冰冰、夏冰冰都漂亮。小艾脸一红,说,有吗?我说有啊,当然有。她说,别老看着我,你吃啊。我说我不吃,我已经饱了。她说你还没吃,咋就饱了。我说秀色可餐啊,看看你,我就饱了。小艾脸又红了,说我这是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口啊。我说不对,面是你请的,狼也是你请的。小艾就笑了。小艾的笑容和木青看我时如出一辙,而我讨女孩欢心的话,时隔五年竟也毫无新意。
面吃完了,小艾很认真地看着我问,你是那种数、理、化、史、地、生样样精通的学生,对不对?你咋知道,我说。小艾说你镜片那么厚,总不能是打游戏打的吧。我说打游戏只会让视力越来越好,我是学了人体力学专业后才近视的,学这门课程需要看很多岛国文艺片,这种片比较适合两个人一起看,可是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看,长此以往,就近视了。
“人体力学属于运动学或者体育教育之类的学科范畴吗?”
“不对,人体力学属于医学的范畴。”
“那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就是很多人痛恨又垂涎的那个职业。”
“公务员?”
“对。”
“公务员队伍需要医学专业吗?”
“嗯……需……要,需要的,比如……比如卫生局。”我这谎撒得有点心虚。
“卫生局的公务员很难考的,你笔试多少分?”
“难考吗?我没啥概念啊,裸考一次性上岸,”这倒是实话,我对公考确实没啥概念,只能凭借对百分制的直观感受随口报出一个不高不低的分数,“笔试——80分吧,也不是很高。”
“天啊,你这么厉害,怪不得刚才那么难的数学题,你一下子就答对了。80分啊,我有点崇拜你了。”小艾惊讶地直拍桌子,双乳随之乱颤。
“笔试时候我迟到了20分钟,不然拿个85分应该没有问题。”在女人面前,我吹起牛来有点收不住。
“哇哇哇,原来我遇见大神了!”
“我觉得你和我弟弟长得挺像的,”小艾突然眼前一亮,“他大专毕业三年,参加了十多次公考,从陕西到广西,从贵阳到沈阳,只要能报上名通过资格审查的他都考了,可是一次面试也没进,你成绩这么好,又上岸了,拉我弟弟一把,怎么样?”小艾说这些的时候,身体前倾,嘴吧微微嘟起,明显是在向我撒娇。我说过,我对高个子的女人缺乏抵抗力,更别说是像小艾这样不仅高挑而且漂亮的女人。
“这有点扯吧,走不通的。”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已经答应了七八成。小艾说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其他的事都包在我身上。我说,你确定,包在你身——上?小艾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人家把你当英雄,你咋十分钟不到就成人渣了呢!小艾骂得对,从走出校门的那一刻起,之于木青,我已是一个实打实的人渣。
认识小艾之后的半个月,我们一起吃过三次“海底捞”,看过三次电影,在兴庆公园的长椅上长聊过三次。每次去见小艾,我都事先洗澡、洗脸、洗头,刷牙、刷鞋、刷存在,然后花十五块钱让楼下理发店的“小马哥”把我的头发拾掇地像被狗舔过一样,只为了日后有了钱能够在一次次地刷银行卡、刷信用卡之后,在小艾面前理直气壮地刷一次房卡。
我频繁地“加班”不仅没有让木青产生丝毫怀疑,而且还让她觉得生活重新美好了起来。在全西安六家连锁店五十多个激光脱毛技师里,木青连续五周业绩排名前三,比同时入职的八个女孩提前两个月转了正,工资当月就涨了八百六十多块。木青高兴的不行,刚拿到转正工资,就跑到南门外一家旧书店把我觊觎已久的一套价格不怎么亲民的绝版书买了回来,还在回来的路上买了大块的牛羊肉、猪排骨,说要给我好好地补一补。饱餐完土豆炖牛肉,木青催着我试穿她给我新买的阿迪运动鞋。这些年,我穿烂的阿迪鞋有十几双了,全都是贴牌货,这次不一样,鞋子一上脚,我就知道是正品,有点心疼。我穿上了真的阿迪达斯,可木青脚上那双花了四十块从天桥上买来的粉色凉鞋已经穿了三年了,这双高性价比的地摊货在修鞋师傅那里都已经混成了熟脸儿。我怂恿木青也给自己换双鞋,木青像没听见似的,系上围裙拿起碗筷又进了厨房。这一刻,我真想和小艾断绝来往。
木青在QQ上留言说下班后一起去看《致青春》的时候,我和小艾刚刚看完《致青春》从影院里出来。天黑了,小艾不想回家,小艾想上城墙。月亮从云彩里往外钻,我们从建国门附近的一个豁口下往城墙上钻。月亮很圆,夜长安很美,小艾比夜长安更美。月亮从云彩里钻出来的时候,小艾哭了。小艾想起了她的初恋。他属于那种女孩子见了都喜欢的男生,阳光帅气,有点儿陆毅的意思,篮球打得棒极了,扣篮的时候总有一大帮女生为他尖叫。他们坐同一节车厢去扬州,她的行李很多,行李箱很重。隔着几十个座位,他从车厢另一头穿过来,轻轻一举就帮她把行李放到了行李架上。车厢里热得不行,她拿水给他喝,他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光了一瓶。她又递给他一瓶,他接过水,坐在了她对面的空位上。他们面对面坐着,火车开起来的时候,他们聊了起来。他们聊了各自的学校、专业,聊了他们的童年,少年,聊了他们的同学、老师,聊了他们喜欢的书、看过的电影,聊了他们的未来和理想,车快到站的时候,他们还聊了他们理想中伴侣的样子。他们互相留了电话,也留了QQ和微信。才下车不到半个钟头,他们就又在微信上聊了起来。因为和他聊天,她错过了最后一班公交。因为和她聊天,他在便利店买东西找零时收了五十元假币。但他们一点都不在意。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就爬起来奔向了对方。他们来不及想异地恋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就把自己交给了彼此。之后的几年里,他们无数次往返在西安——扬州的铁轨上,最频繁的时候,她一周内去了扬州两次。他们爱得太苦太累了,空间的距离把他们折磨得失去了爱的能力,直到有一天,他们把对方重新放下。
小艾讲这些的时候,我就站在小艾旁边。月亮又一次钻进云彩里的时候,小艾哭完了。小艾说,周小三儿,你那么坏,应该不是单身吧。我想都没想就说,比你还惨,从入学军训开始谈,到毕业合影那天分手,出了校门大家都认钱,我这么穷,哪里有人搭理我,站在你面前的是一条纯种的单身狗。小艾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似有所思地说,其实你挺帅的,就是……矮了点。我的流氓劲被小艾百分之五十的夸赞勾了起来,于是很不要脸地说,身高不妨碍接吻,你要是不信,咱们现在就可以试试。小艾说你滚,我的择偶条件里第一条就是必须比我高,你连第一关都过不了。我泡妞的经典台词才刚开了头,兜里的手机就振了起来。我知道是木青在催我回家。我爱木青,但此刻的我,心里只有小艾。
四
立秋那天,我刚刚喝下木青为我熬的鸡汤,就在电话里对木青说单位派我去武汉出差,没等她接话,我就坐进了小艾那辆鲜红的polo里。蕾丝短裙,肉色丝袜,一百一十公分的大长腿,狭小而密闭的空间,从西安到宜川的三个半小时车程里,我至少有过一百次犯罪的冲动。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人君子,也为了挽回自己在小艾心中的美好形象,更为了让小艾相信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已经上岸的卫生局公务员,随着路标上地名的变换,我也适时地卖弄着自己的文、史、地知识。虽然我此前连一套公考试题也没做过,但小艾那崇拜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俨然就是一个考霸。
“你怎么啥都知道,比我这个陕西人还了解陕西。”
“毛毛雨啦。”
“你上学时候是不是觉得学习是一件特轻松的事儿?”
“当然。”
“说实话,我有点嫉妒你们这种人,成天不是泡妞就是打游戏,一考试就是全年级前十,老天对你们太好了。”
“就那么回事儿吧,很难吗?”谁都能感受到我说这句话时语气是多么的欠扁。
“考试时候悠着点,考得太好也不行,太好别人会不相信是我弟弟应有的水平。他考了三年,最高一次,在湖南,行测69,申论72,好不容易进了面试,笔试成绩比第一名又差了七八分,面试直接弃权了。”
“80分以下,我很难做到的喔。”我不要脸起来真是要命。
“嘚瑟吧你就,越捧你你就越肿。”
小艾一脚油门,我的头“咣当”一声就撞在了靠背上。谋杀啊你,我右手摸着后脑勺直叫唤。你的手往哪放呢?小艾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左手已经爬上了小艾的大腿。小艾恶狠狠地说,你们这些臭男人,见了女人都一个德性。小艾这么一说,我这才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了,红着脸把手放回了兜里,老实得像个孩子。小艾纤细的手指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和变速箱,柔顺的长发因为车速的提升随风飞舞,我又一次感觉到,相比于木青,我更喜欢小艾。
车到宜川的时候,天刚刚擦黑,小艾怕人多嘴杂,我刚从车里钻出来,就被她直接塞进了考点附近的一家宾馆。我说我饿了,小艾就扔给我一堆面包和饮料。我说小艾你真抠,我为了你弟弟的远大前程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你就给我吃这个。小艾说你说过的,秀色可餐,你已经餐了三个半小时了,要是还不饱,我再让你餐半个钟头。自己挖的坑自己跳,我低头啃面包不再说话。小艾洗了把脸,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公文袋丢在我面前。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装的是准考证、身份证和其他一干考试用品。只是我没想到的是,除此之外,小艾还丢给我一份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公考模拟题。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在这套卷子上表演得像自己吹嘘的那样无所不能,即便我人到了宜川,此次宜川之行也恐怕要就此终结。
“你先将就一下吧,考完我带你吃大餐。要是成了,我把我一年的工资都给你。身份证有两张,假的放在左边兜里,真的放在右边兜里,进场的时候掏左边兜,进了场再放回去。进场后,如果监考老师查身份证,有扫描仪的时候掏右边兜,没扫描仪的话就还是掏左边兜。巡视人员一般都有扫描仪,他们来了就掏右边。”小艾站着,我坐着,小艾的声音和身体一样居高临下,好像是她在帮我而不是我在帮她。
“我擦,套路很深啊。”我拿过两张身份证和准考证,两下一比较,就全明白了。左边兜里的身份证头像是把我和小艾弟弟两个人合成了一个人,像他,也像我,不像他,也不像我。右边兜里的身份证是真的,猛一看,小艾弟弟长得还真和我有几分想象。更巧合的是,小艾的弟弟和我还是同年同月生,生日只差了三天。只可惜,小艾可以修掉我浓黑的连心眉却修不掉我的双眼皮,即便是一个瞎子也可以看得出,我比小艾的弟弟至少帅了三个段位。小艾刻意不提卷子的事,可是我知道该有的套路终究是躲不过,英雄还是狗熊不过是俩钟头的事。我把身份证丢在一边,拿起笔和卷子,小艾也知趣地坐在一旁,不再说话。勉强做完二十个题目,心下已是叫苦不迭,悔不该蹚这次浑水,丢人都丢到了陕北。不知是小艾自己没了耐心还是她一向喜欢以小见大,才半个钟头,小艾就开始拿着标准答案核对我刚刚答完的题目了。小艾突然把卷子丢进了垃圾桶,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说,好了,别做了,吃饭吧。看小艾的反应,我猜,我过关了,于是心下狂喜,庆幸自己走了狗屎运。小艾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给我,我心安理得地接过来,不用想也知道里面是这次代考的订金。
小艾给我订的是标间,粉色的窗帘和床单,让我有点想入非非,满以为晚上会发生点什么,于是就风卷残云地吞下一堆面包,然后火急火燎地冲进了洗澡间,水还没放热,就又猴急猴急地冲了出来。我冲小艾谄媚地笑,小艾就“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可惜这“咣当”一声来自隔壁。没错,小艾住在了我的隔壁。我套上裤衩站在走廊里敲隔壁的门,我说小艾,咱能省就省点吧,住一晚上一百多呢,你要是不放心你拿根绳把我捆上。小艾说你滚,你滚,你快滚。小艾说了三次滚,我就开始怀疑自己刚刚的判断了,于是立马滚回自己房间,从垃圾桶里把搓成一团的卷子和答案一点点展开。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答完的三十二个题目,全部正确,这已经不是学霸能够做到的了,这简直是激发了小宇宙。如此惊人的表演之后,我真想理直气壮地一脚踹开隔壁的房门,将小艾就地正法。整个晚上,我一想到小艾此刻正与我头顶头睡在隔壁的床上,我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以至于在第二天的行测考场上,我至少打了五十个哈欠。
虽然有了昨晚骄人的成绩作为后盾,但真上了考场,公考的题量和难度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两个小时十六个页码一百四十道涵盖语、数、外、史、地、生、理、化,连天文、地理、阴阳、五行以及女性排卵期与安全期计算法也不放过的考题,一套卷子做下来怎么着也得少活十岁,而且还得时不时防备着巡视小组的抽查,打心眼里后悔上了小艾的贼船。收卷铃一响,小艾那辆红polo就停在了考场入口。还没来得及从考试的状态里回过神来,我就又被小艾一把摁进了副驾驶座上。小艾的放肆让我再一次想把她就地正法,但一看到她的大长腿,一股臭男人的谄媚相立马就出现在了我的脸上。小艾问我考得如何,我想都没想就说,好得不得了,保底80。小艾立马就笑了,说我不会亏待你的,我带你去你最想去的地方。小艾说完把油门往死里踩,我说小艾你慢点。快吗,不快吧,来时候就这个速度啊。看得出小艾是真高兴,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她《行测》最后的材料分析题我压根就没看。等红灯的时候,小艾又丢给我一个信封,“这是辛苦费,如果事儿成了,乘以十。”我把信封放在一边,流氓劲儿就上来了,“钱我不要,要不肉偿了吧?”小艾瞥了我一眼,说,好啊,你等着,咱找个合适的地方。听小艾这么说,我登时就支起了小帐篷。
离开西安仅一天,木青给我发了几十条微信,嘱咐我出差期间注意休息不要太操劳,说武汉有我喜欢吃的热干面,有空可以尝尝,说东湖附近有家旧书店,那里可能有我喜欢的书……几十条嘘寒问暖的微信,让我无地自容,可我却一条也没有回。
五
小艾没撒谎,小艾真要给我肉偿了。红灯还有十多秒,小艾一脚油门下去,在单行道上逆行两三公里,直接把我扔在了“罗门皇宫”——宜川最大的洗浴中心门口。小艾怎么把我摁到车里的,又怎么把我从车里扯出来,没等我站稳,一沓“毛爷爷”就摔在了我脸上,“去吧,赶紧去,里面什么口音的鸡都有,索马里的都有,什么时候钱花完了,什么时候出来,我在门口候着你!”
如果带我来这里的不是小艾,我真想进去会一会索马里口音的鸡,但是此刻,我必须承认,我的心里只有小艾。我弯腰捡地上的钱,小艾因为生气而起伏的胸部在阳光的投射下愈发汹涌澎湃,我自下而上看着小艾,那谄媚的笑比阳光还要灿烂,但小艾却自上而下地骂了一句“恶心”。我把钞票重新塞回小艾兜里,然后可怜兮兮地爬回副驾驶座上,再一次老实地像个孩子。
为博小艾一笑,在回西安的路上,我穷尽了自己二十多年来所有的知识储备和最好笑的段子,但小艾一个不屑的眼神立即就宣布了我的徒劳。在三个多小时的返程途中,小艾一言不发,我却如坐针毡。在晚十点的长安街头,小艾将我和一个装满钞票的信封一起丢下车后,扬长而去。双脚重新站定在大差市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的手机也离开飞行模式重新工作,36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木青。在这座有四百万人口的古城里,真正爱我关心我死活的人依旧是木青。秋风乍起,我觉得有些冷。
建国四巷的夜市和往日一样冷清,从酒肉饕餮后的残羹冷炙间穿过,脚步踉跄地爬上煤炭家属院那栋熟悉的破楼,然后心虚地打开402室那扇丝毫不防盗的防盗门,然后轻手轻脚地进门,换鞋,开灯。空气里弥漫着由鼻涕和泪水主导的绝望气息,唯一一个卧室里,水蓝色床单上空空如也。在床尾靠近窗户的位置,木青光着脚,瑟缩成一团,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我俯身抱住木青,她瘦弱的身躯在我怀里不停战栗。
“木青,你怎么了?”我低声说,不敢看木青的脸。
“你又辞职了。”木青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绝望。
“没事,我很快会找到更好的工作的,我打算去私人医院做文案,我有医师资格证,又能写,他们没有理由不要我,说不定年底我就能混个部门经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撒起谎来,已经脸不红心不跳了。
“我们只剩下六百块钱了……”木青无助地看着我,仿佛世界末日就在明天。
“没事,你不是后天就要发工资了吗,暂时紧巴一点,等我找到工作就好了。”我真没想到我们已经穷到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地步。
“周朝军,我们不能在这样下去了!”木青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没事,真的,等我找到工作,咱们两个人,两份工资,没问题的。”我继续做出一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被开除了……”
“开除了?怎么可能,你工作那么认真,你的业绩是最好的,怎么回事?”
“我打你电话没人接,我去你单位,人家说你早就辞职了,我请假找你,经理不批假,我偷偷跑出来,从东门到骡马市,从骡马市到玉祥门,只要是咱们去过的地方我都去了,就是找不见你……经理说我不用回去了……我都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木青被炒鱿鱼了,这意味着我们俩已经到了露宿街头的地步。我搀起木青,从兜里掏出小艾留下的“考务费”。木青疑惑地眼神告诉我,我需要一个谎言来让这笔来路不明的钱财充满正能量。
白居易很早就曰过,“长安居,大不易。”为了能在长安住下去,我和木青一起分头行动,她往南,我往北,我们重新找工作。那半个月,我们各自至少参加了二三十次面试,在各大人才市场混成了熟脸儿。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此刻的贫穷让我们爱得更深。我们一起看《致青春》,一起逛超市,一起吃海底捞,一起做饭、洗碗,一起在城墙根下遛弯,一起回忆我们的大学生活,总之我们前所未有的幸福。很快,我和木青都找到了工作,木青在南门外一家美容医院继续做激光脱毛,我在骡马市的莆田系妇产医院做文案。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天重复着一天,蓝天之下并无新事,直到我再次接到小艾的电话。
六
当小艾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弟弟艾丽伟以高出第二名13分的成绩进入面试的时候,木青刚刚在陈忠实的老家灞桥区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培训。小艾在电话里激动地哇哇直叫,连续五遍说艾丽伟进了今年宜川公安的面试,因为笔试成绩遥遥领先,已经通过私人关系打听到同一岗位的后两名早已无心面试。也就是说小青年儿艾丽伟已经是一名准公安了,大盖帽已经有一半戴在了头上。小艾不会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我比她惊讶一百倍。小艾约我周末一起爬山,我说好。我爱木青,但我无法拒绝小艾。小艾是毒药,可我却甘心服毒。
天气很好,我也很好,小艾依旧很漂亮。我不知道小艾要把我带去哪里,更不想问,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开心。依旧是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相比于宜川之行的一言不发,此时的小艾简直就是个话痨,不仅是个话痨,还是个满是风尘味的话痨,无论是聊天的内容还是尺度,都活像一个“老司机”,小艾变了。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我在小艾面前开始表现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我一边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小艾脖子以下的部位,一边偷偷吞咽着口水。兴许是识破了我的小伎俩,小艾一路上不断用肢体语言和充满性意味的词语撩拨着我,险些扒下我伪君子的面具。
在秦岭北麓一条不知名的小道上,小艾说热,然后停车,继而当着我的面开始换衣服。如此的咄咄逼人,如此的嚣张,此情此境,如不就地正法,我就活像自己微信表情包里的一个表情——
可小艾对我的折磨才刚刚开始。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小艾用几十种不同的语调反复问我,“周朝军,你是不是很想上我?”一万个大写的“想”字在我的心头飘过,可到了嘴边却成了,“小艾,我想上你一辈子,而不是一阵子……”不知是因为这个答案既猥琐又虚伪,还是因为这个答案本身就是错的,听了我的回答,小艾嚎啕大哭。
从秦岭回到西安,小艾再没有联系过我。木青不在的时候,我无数次拨打小艾的电话,却一次也没有打通,心情随着天气一点点变凉。瑜伽、模特,关于小艾我只知道这些,我像一个盲流一样徘徊在西安街头,向所有路过的带有瑜伽或者野模气质的人打听小艾,到我看见的所有与瑜伽或者摄影有关的店面里找寻小艾。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小艾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七
秋天离开的时候,我学会了喝酒。在东大街那些不起眼的小酒馆里,我一点点养肥了自己的酒量。原本一瓶啤酒就能撂倒,现在咚咚咚一斤白酒闷下去,我照样能数得清西安城里有多少座门楼。
那个周末的傍晚,在长乐坊,我醉了酒,倒在一家叫“忆长安”的小酒馆门口,吐得一塌糊涂。木青一次次给我打电话,我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接不通。长安街头车水马龙,古城人民像围观一只死狗一样围观我。浩荡的夜色里,除了木青,我想不会有第二个人在意我的死活。
天擦黑的时候,一辆红polo停在了路边。记不清小艾是怎么把我弄上车的,我极力控制着自己,可还是吐在了车上。在后宰门附近,小艾停下车,把死猪一样臭烘烘的我拖出来,再一点一点拖进电梯。在小艾的单身公寓里,我吐了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卫生间里传来小艾洗澡的声音,莲蓬头哗啦啦响个不停。
酒醒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房间里的灯依旧亮着,小艾坐在客厅的瑜伽垫上,双目紧闭,神态安详。我知道,小艾是楼下健身房里业绩最好的瑜伽教练,当然,也是最漂亮的一个。我熄了灯,重新躺倒在沙发上,没有叫小艾。天亮的时候,小艾不见了。早饭放在桌上,一大杯牛奶,一个苹果,两块面包。旁边的纸条上有小艾的留言:
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不是个好女人。这次回西安仅仅是收拾行李,没想到会遇见你,也算有缘,可惜“缘”字后面没有份。走前关好水电和房门,不要找我,更不要到宜川找我。再见。
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回到住处的时候,木青没有问我为何夜不归宿,只是看着我,淡淡地叮嘱,“少喝点吧,你才二十三岁。”我没有说话,深吸一口气,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八
我怎么也想不到,又一次见到小艾会是在我工作的医院。西安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穿着木青从网上为我淘来的唐狮羽绒服,坐在企划经理对面阐述着我最新的产科营销方案,手机里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就响了起来,很是应景。“对不起,我不该打搅你的,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了……”是小艾,这个声音已经刻在了我骨子里。
“这是一个很俗的故事,你想听吗?”在妇科候诊大厅,小艾啜泣着说。
“别哭,说吧,有什么事,咱们一起面对。”我的声音坚定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怀孕了……大概……两个月了。”小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完了这句话,而我却淡定地像是早已料到一般,没有任何表情,“我……祝福你们,好事儿。”
“他不见了……”
“谁?”
“就是他……我说过的。”
“你们不是……不是早就分开了吗?”我已经无法掩饰内心的震惊。
“前段时间,咱们从宜川回来后,他也回来了。”
“你怀孕了……那他怎么就跑了?”
“他结过婚了……”
“那……你怎么打算的?”
“我怕,我想你陪我,陪我一起,把孩子拿掉……”
小艾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木青又一次在微信上告诉我,她不想在西安飘下去了,她想跟我回老家,想嫁给我,然后生一堆孩子。
天越来越冷,我往小艾住处跑得越来越勤,回建国路的次数越来越少。小艾的身体一天天好转,木青回老家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强烈。在建国路四巷,木青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给我揉肩捏腿。我吃完木青做的饭,穿着木青给我洗的衣服,出现在后宰门小艾的住处,我来给小艾洗衣服,给小艾做饭。小艾给家人打电话的时候,我也会在旁边插上几句。原来的小青年儿艾丽伟现在的艾丽伟警官问我是不是小艾的男朋友,小艾看着我,笑着说,人家都说卫生局的干部都不卫生,这样的姐夫,你敢要吗?我的脸就红了,只是这脸红的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虽是寒冬腊月小艾却依旧穿着短裙,白皙而修长的小腿晾在沙发上,让人眼晕。那天是木青的生日,吃午饭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就振个不停。我背起包,向小艾告别。小艾头一次没有起身送我,开门的时候,小艾说,“留下吧,给你买了洗漱用品,很久了。”手机振得我心乱,我知道,木青在等我。我转身看了看沙发上的小艾,此刻,小艾是一桌山珍海味,而我却像个犹豫不决的吃货。
第一次把小艾按在沙发上炮火连天的时候,我和木青来西安还不到半年。我们在床上做,在沙发上做,在厨房做,在阳台上做,在车上做,甚至在城墙上做。我们常常来不及脱彼此的衣服,往往我一进门,小艾的裙子就落了地。在小艾身上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像个男人。
从小艾身上下来的时候,木青已经在和平门外的一家西餐厅里等了我五个小时。木青没有骂我,不仅没有骂我,她还从我们两人的QQ空间相册里挑选了几百张我们恋爱以来的合影,花半个月时间把这些照片做成了视频,现在,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像我展示着她这半个月来的成果。背景音乐是许巍的《时光》,我哭了。我不知道木青有没有察觉到小艾的存在,她从没有盘问过我为何总是彻夜加班,只是一味地告诉我,她想跟我回老家。
在木青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的家人打算在下周末赶往我家商议我俩的订婚事宜的当天晚上,小艾也枕在我腿上在电话里和她母亲敲定了我们订婚的时间,良辰也是下周末。小艾说她什么也不要,只要我跟她回家,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就算订了。我说日子太赶,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我要准备两只公鸡,两只母鸡,四条鱼,六十斤猪肉,八十斤牛肉和一头羊,另外最少还要三万一千八百块聘礼。小艾说不要,不要,土不土啊,我有你就够了。我知道,是时候该说出真相了。我说小艾,我对不起你……小艾用热烈的吻堵住我的嘴……小艾,我真对不起你……真没事,只要咱们能在一起,我真得什么都不要,你就是我的黄金屋,就是我的千钟粟。我说,小艾,谢谢你,我……我爱你。小艾俯身在我肩头,幸福得像个孩子。小艾说,亲爱的,我怀孕了,你要当爸爸了……
除夕夜,西安暴雪。
我在微信上向小艾告了别,然后关掉手机,和木青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K字头的绿皮火车要二十一个钟头才能到我的老家山东临沂。离下车还有半小时,我打开手机,无数个未接电话和短信涌了进来。小艾说她买了高铁票,然后换乘三个小时汽车,已经先我一步到达,小艾说她正在出站口外等我,山东的雪比西安更大,小艾说她把自己站成了一个雪人,她要亲口问我到底要回哪个家。零下十度的齐鲁大地银装素裹,我却出了一身的汗。
我给母亲打电话,让她不必过来接我们。母亲说今年冬天的雪好大,一家人都已在出站口等我们,身旁接站的高个子姑娘,顶了一身的雪。我挂断电话,侧身看了看上铺的木青,却见她正俯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长吁一口气,等着悬在头顶的剑落下来,木青却喊了一声我的乳名,从怀里掏出一包用体温捂热的牛奶,递给我,“车里冷,喝点牛奶暖和下吧。”我接过牛奶,转身背向她,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牛奶喝完的时候,头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各位旅客,临沂站,马上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