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
2018-01-23张伟东
张伟东
1
尽管没有爸妈待见,我还是在奶奶的悉心照料下,一天比一天硬实起来。
在我还没断奶的时候,我妈刘小霞跟我爸李二牛就已经闹到非离婚不可的地步了。我身上有一个大我四岁的哥哥。最后,哥哥跟着妈妈走了,我随了奶奶。奶奶疼我,每天拿小铁锅熬大米稀粥喂养我。奶奶的眼睛得了白内障以后,视力几近失明,连衣服都搓不干净了,做饭的时候,米里边经常裹着沙粒子,她也挑不出来,就和米一块儿下锅煮了。有一回,我喝粥的时候不小心咬到了一粒大沙子,硌掉了我两颗小门牙,导致我好长一段时间说话直漏风。慢慢地,我学会走路了,就经常跑到街上去玩儿,和村头的野小子们一块撒尿和泥,摔泡泡。我不知道梳头,也不知道洗脸,浑身上下造得埋埋汰汰的,简直成了小叫花子。我爸李二牛整天不着家,我和奶奶都不知道他在外边忙些什么。
那年夏天,李二牛突然打外面回来了,他身上挎着一个很大的帆布包,他给我带回来好多我从来没见过的小食品。李二牛一进屋就拉起我脏兮兮的小手,问我想妈妈不。我一边嗍拉着他塞我嘴里的棒棒糖,一边频频地点头。我发现李二牛的脸上即刻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盯着我的眼睛,来了句,嗯,想妈妈就好!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我瞪着他说,李二牛,你不是说妈妈丢了么?李二牛回瞪我一眼,他大概是惊讶我直呼他李二牛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奶奶叫他李二牛,妈妈也叫他李二牛,李家堡的人全都叫他李二牛,所以我也叫他李二牛,叫他李二牛是天经地义,是名正言顺,反正打我记事儿起,我就没喊过他一声爸。
李二牛跟我说,你妈妈没丢,她在祝家庄呢,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找她好不好?嗯嗯,我快乐地点点头。妈妈的样子,在我的印象里是模糊的。妈妈带着哥哥走的时候,我还不怎么记事儿呢。但是我很想妈妈,跟别人家的孩子在外边玩耍的时候,他们总有妈妈喊他们回家吃饭,只有我没妈妈喊。想着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我开心得睡不着觉,问奶奶李二牛他怎么突然对我这般好呀?几近失明的奶奶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喟叹着说,傻丫头,是你爸要给你娶新妈了,你新妈不要你,跟你爸谈条件,奶奶的眼睛现在不中用了,也照顾不了你,你爸也只好把你送到你亲妈那儿去了……
天刚麻麻亮,李二牛就把我叫醒了,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忙三迭四地带我去了李家堡小镇的客车站。在窗口,李二牛只给他自己打了一张成人票。上了一辆中巴车,儿童没有单独座位,我就坐李二牛的大腿上,他抱着我,颠簸了差不多小半天,到了祝家庄。下了车,李二牛逢人便打听刘小霞家住哪儿。
李二牛跟做着贼似的,鬼鬼祟祟地来到一户人家的大门外。这户人家是三间崭新的土坯房,院套很大,房前屋后用苞米秸秆围的障子,苞米秸秆一棵紧挨着一棵,夹得十分地紧凑,拿镰刀将梢儿削去,齐梢的茬口一水儿地朝着一个方向,一看就知道是户会过日子的人家。
李二牛犹犹豫豫了好半天,也没敢贸然领我走进人家的院子里去。我猜他大概是怕被这家的男主人撞见吧。李二牛像个探子似的躲在门外的一棵大柳树的后面,脖子像吞了酱杆儿的鸭子一样抻得老长,朝院子里头撒摸着。当确定那个蹲在窗根儿底下忙活的女人就是他的前妻刘小霞之后,李二牛就把我抱起来指给我看,丫头,瞅见了吧,蹲在窗根儿底下洗衣裳的那个人就是你妈妈,现在你慢慢地走进去,就能见到妈妈了。李二牛把我放下来,我就出出溜溜地朝那户人家的大门口跑去。跑了没几步,我慢慢地收住了脚,回头愣愣地说,你咋不跟我一块儿进去呢?李二牛朝我摆摆手,捏着嗓子说,你妈她膈应我,她稀罕你,你过去啊,快去……
李二牛的身子依旧缩在大柳树的背面,只探出脑袋来,瞄着我像只小鸭子一样,一摇一摆地晃进那户人家的院子里去了。
2
低头洗衣服的女人,感觉眼前有个小小的人影儿晃动着,猛一抬头,就瞅见了我。我傻傻地杵在那儿,吓了她一跳。我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她梳了个齐肩的短发,脸盘不大,长着一对小眼睛,和我一样,也是单眼皮儿,眼窝子有点深,整张五官,顶数鼻子还算好看,下巴是尖尖的,消瘦得像被小刀子削过一样,两只胳膊上箍着雪白的套袖,白得扎眼。我张口喊了她一声妈,声音不大,喊得她有些恍惚,她揉了揉眼睛,辨清了我左眉心里藏着的一颗痣,那是我的胎记。她愣怔着问,你是小敏?
嗯嗯,我连连地朝她点头。瞬间,她眼泪就充满了眼眶,一把将我揽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我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剧烈地抖,我仰脸瞅她,她的眼泪仿佛雨后的房檐子水,滴答我脸上,流进我的眼窝里。她的眼泪更像是肥皂水,杀了我的眼睛。有几颗眼泪滴答进我嘴里,我拿舌尖舔了舔,又苦又咸,还有点涩。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问我,小敏,李家堡离祝家庄这么老远,你是咋找到这儿来的?
我回头朝大门外指了指,是李二牛,是他带我来的,他躲在柳树的后面呢。我妈快步走出院子,围着那棵大柳樹踅摸了一圈,又手搭凉棚四下里张望了好半天,也没发现李二牛人影。李二牛应该是在看到我妈抱紧我的那一刻,就转身离开了。
我妈捏了碗纯肉馅儿的馄饨,煮好了,盛进一个大海碗里,端到炕桌上让我吃。刚出锅的馄饨有点烫嘴,吃了不到半碗的工夫,我睃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扛着锄头进了院子,他走路踮着脚,银亮的锄板在他的肩上一颤一颤的,像一截兴奋的蛇头在摆动。我妈慌张着把炕柜门子拉开,凌乱的杂物拿手往柜膛两头塞了塞,中间腾出一个小窝,让我猫在里头别吭声。我妈为啥要把我关进柜子里?难道那个男人会把我掐死不成?要不干吗把我藏起来呢?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两扇柜门儿不怎么合缝,我如缩在洞口的小老鼠一样,贼溜溜的小眼睛透过缝隙窥探着外面的情况。那个男人踮着脚进了屋,一眼就瞄见炕桌上放着的半碗馄饨。他一边拿投湿的毛巾摩挲着脸,一边问,小霞,家里来客啦?我妈说,没来客,就是看你最近干活挺累的,寻思给你做点儿好吃的,改善一下伙食,我这就给你下馄饨去。
馄饨还没煮好,男人背靠着炕柜子坐下歇息。他卷了一根叶子烟叼嘴里,划火柴点着就吧嗒上了。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盯着炕桌上剩下的半碗馄饨,隐约觉察到了今天家里的状况有点不大对头。因为他下地干活不回来,我妈是从来不会一个人先吃饭的,这一点,男人的心里非常有数。他看出我妈今天的举动有些反常,他心里纳闷儿,就拼命地吸那棵叶子烟。辣眼的烟雾像一条条小水蛇,顺着不合牙的柜门缝儿游进来,呛得我憋不住了,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赶紧又憋回去了。男人听到了动静,就转身四下里踅摸。endprint
这会儿,我妈从外屋进来,把热腾腾的一大海碗馄饨端到了男人的下巴颏底下,还催他说,快趁热吃吧,管够儿啊,锅里还有呢。男人没急着吃,疑神疑鬼地问,小霞,你听到没,刚才咋好像有谁咳嗽了一声呢?我妈说,是么,不会吧?我怎么没听到呢?男人说,指定是有人咳嗽了一声,我听得真儿真儿的。我妈说,没准儿是锅台后的耗子偷盐吃■了吧?别大惊小怪的了,快吃吧,再不吃,馄饨就坨了。
我妈以为打个马虎眼,就能搪塞过去了。没想到,男人馄饨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嘤嘤的啜泣声。他先是一怔,随即放下手里的筷子,回身一把拉开柜门儿,我把小脸儿慢慢地仰起来,吃惊地盯着他,他也吃惊地盯着我。他回头跟我妈说,哎呀,这是谁家的淘气孩子,藏猫猫藏到咱家柜子里来了?他像拎小猪崽儿一样把我从柜膛里揪出来,放到屋地上。他扬扬手说,小淘气,外边玩儿吧!我站着不动弹,他朝我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吓得我哇地哭出声来。我妈一把将我抱过去,抖着声音说,祝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孩子是俺闺女!
祝金呆呆地望着我们娘俩,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嘴巴张得老大,能轻松地放进一枚鸡蛋。可能是我妈嫁过来的时候,对以前的事儿有所隐瞒。我妈现在知道纸里包不住火了,就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了。祝金嗔怒道,小霞,这事儿,你咋早不跟我说清楚呢?我妈说,早说了怕你生气,怕你嫌我累赘多,我已经带过来一个了,现在又来了一个,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其实我也没打算把小敏留下来,就寻思让她吃口热乎饭,吃完饭,我就送她回李家堡……
祝金拍了一下桌子,说干吗要送回去,不要送,留下来,我就儿女双全了!听他这么说话,我妈心窝里一热,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滚下来了。我妈让我喊他爸,我犹豫着,长这么大,我都没喊过李二牛爸,现在突然要我管一个跟我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叫爸,我心里本能地不情愿。我妈瞪我,我抿了好几下嘴唇,才勉强地喊出声。虽然我喊的声音有点微弱,也有一点含糊,但是我看到祝金的臉上简直乐开了花。
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我妈发现我的内衣里爬满了虱子。一拨拉头发,里面也藏着虱子。不光有虱子,头发根儿上还紧贴着数不过来的小白点儿点儿。我妈以为是头皮屑,仔细一瞅,全是白花花的虮子,都连串儿了。为了给我刮虮子,我妈翻箱倒柜找出来一把好久不用的牛骨篦子,还拿细丝线在上面■了几道。篦子齿■得太紧了,刮的时候,我能听到发丝在齿子的夹缝里勒得嘶嘶响,忍受不了这种疼法,我就拿两只小手护住脑袋,趴在炕上哭爹喊娘地叫唤。
我妈一生气,把篦子撇了,操起一把裁衣服用的大剪子,嘁哧喀喳就把我的头发贴根儿铰了。然后温了一大洗衣盆的热水打外屋端进来,把我提拎起来放进去,就像给小鸡小鸭子秃撸毛一样,浑身上下给我搓洗个遍。第二天早上,我一醒来,我妈就张罗着给我换上了新的内衣和内裤。祝金瞅瞅我,又瞅瞅我妈,说经你这里里外外一通拾掇,小敏总算是有个女孩儿模样了。我哥指着我的脑袋说,她哪里像个女孩儿,分明就是个小尼姑。我妈说,像小尼姑怕啥,干净利索就中呗,总比埋了咕汰像个小叫花子强多了。
在祝家庄,我妈领我认的头一门亲戚是我的一个表舅。究竟是怎么个表舅,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一见面,我妈就让我喊他表舅。表舅叫李明,是祝家庄的村长。我妈嫁祝金之前,曾带着我哥在他家里住过好长一段日子。怂恿我妈嫁给祝金就是我表舅的主意。当初我妈并不看好这门亲事。一是觉得祝金的年龄比自己大不老少,二是祝金早年患过小儿麻痹,腿脚落下了残疾。李明语重心长地劝我妈说,祝金除了岁数大些,有点犟脾气之外,没有别的毛病。我妈说,他腿脚不利索就是毛病。李明说,没有那么严重,不耽误干活,侍弄庄稼一点儿不力巴,你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身边还带着个孩子,你都绝育了,不能再生了,人家不挑你就不错了。
3
每天早上,瞅见我哥背着书包上学校,我缠着我妈说,我也要去学校里念书。我妈痛快地答应了,然后就领我去了学校。学校老师说我还不够入学的年龄,况且学校里也有规定,必须得是本地户口的孩子才能入学,我妈只好把我领回来。回了家,我满地打滚儿撒赖,还赌气不吃饭,哭着闹着要上学。为了解决我入学的事儿,我妈找到了李明。李明说,这事儿简单,我找找人儿,把小敏的户口从李家堡迁过来就完了。
没想到迁移户口的过程费了好大周折,最后还是没有办成。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李家堡镇派出所的电脑里查不到我的户籍资料。敢情是我妈怀我的时候,违背了计划生育政策。当时超生罚款与新生儿入户捆绑,一直是一些地方通行的土政策,李二牛不愿意缴纳罚款,就没有主动给我上户口,让我沦为了黑户。没有户口,我不能上学,连防疫针也不能打,给我妈愁得不行。我妈又去找李明。李明说孩子想读书是好事,这样吧,我出面找校长通融通融,现在社会就这风气,没有关系,没有人情,有时还真办不成事儿。李明自己掏的腰包,买了两瓶好酒和两条好烟送到校长家里。第二天,我就顺利地入学了。
大概是从我哥考上师范大学那天开始,我跟我妈说,将来我也要念大学,像我哥一样,毕业后当老师,有个稳当的工作,到月拿工资,这辈子生活上我就衣食无忧了。我妈当头泼了我一盆冷水,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没啥用,等我初中毕了业,就给我找婆家。我听不进我妈的劝。我说我的学习成绩不仅在班上拔尖儿,在全校也是名列前茅,考重点高中都不成问题。我妈说,你不成问题,可家里成问题,你哥四年大学念下来要花不少钱,家里条件就这样,供不起两个大学生,你还是趁早断了上高中和读大学的念头吧!我跟她大吵了一架。我说我偏要上高中,我就要念大学,你不花钱供我,我自个儿想办法。我妈质问我,你个小丫头片子,我不信你能有啥办法?我说我找李二牛去,他是我亲爸,虽然我从来没叫过他一声爸,可在法律和血缘上,他都有义务抚养我,我让李二牛给我拿学费总成了吧?我妈说,那成,李二牛要是真能给你拿学费,那敢情好!
趁学校里放暑假的间隙,我回了趟李家堡。在奶奶家里,我见到了李二牛。为了讨好他,我先告了我妈一状,我跟他说,刘小霞重男轻女,有钱供我哥念大学,没钱供我上高中,我都这么大了,你也没怎么管过我,马上我就要上高中了,上完了高中我还想考大学呢。李二牛听出来我话里有话,他先是打了个哏儿,然后说,放心吧闺女,你回去用心念书好了,只要你能考得上,高中大学的学费爸出。我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是大男人,说话要算数,到时候你可得认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