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梦中见
2018-01-23沈嘉柯
沈嘉柯
你说你很痒,痒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叹气,把手臂伸出来给我看,皮肤上有一些红色的斑痕。你说简直就像很多只蚂蚁在上面爬,让你特别焦躁。
我说是不是太干了,跟空气有关,也跟气候季节有关吧!
我去见你的时候,初春的光线相当猛烈,晒得人浑身发热。离开阳光躲到阴影当中,很快又冷得让人哆嗦。刚好我随身携带着擦皮肤的药膏。我跟你说里面有甘油成分,可以滋润。
你说你已经问过了,是毛细血管不行了,过两天就消失了,再过两天又复发。
我忍不住笑了,把药膏挤出来,在你手腕的皮肤上揉搓。
在你絮絮叨叨的时候,我走神了。
你有一串钥匙,长年累月挂在裤腰带上面。在我很小的时候,你是一家单位的主任。你那一串钥匙里面,有一把可以打开顶楼会议室的大门。
整个单位是五层高的办公楼,楼前长了几十年的椴树,与办公楼一般高,枝枝叶叶都伸到了栏杆里面。会议室里面有一台很大的彩色遥控电视机。
放在20世紀80年代,那可是一个非常稀罕的宝贝。当时在播放《西游记》,我迷得不行,每天晚上准时拉着你打开会议室的门。石头里面蹦出一个猴子,后来又遇到一头猪,发生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有时候开会开到很晚,你下班以后在洗澡,我已经等不及了,直接拿着你的钥匙,一个人去看电视。
看着看着,你也来了,我们就一起看。你说话声音特别洪亮,比其他人要高出很多。距离你半米以内,几乎可以感觉到你胸腔的颤动共鸣。直到这个春天,再次见到你时,你的声音变小了,你也不怎么敢吹风,怕感冒。
听着你这种洪亮的声音,差不多也有30年了。
多年后我陪你去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进行活体检查,需要从体内取出组织细胞,才能明确诊断。出院的时候,护士长走过来,让你写一下留言本。你用很大的声音说:“我孙子是作家,让他写,还能发表出来呢!他还上电视,上新闻。”
你很高兴,很有信心。
我理解你的虚荣和炫耀,你渴望下一次再来医院治疗复查,会更加被善待,如果我的作家身份,真的有那么一点用处的话。
你得的是癌症,住院部的其他病友都是唉声叹气满面愁容的。你居然笑哈哈的,在其他病房串门子。
你原本想做手术的,但是医生说:“过了80岁年纪,怕下不了手术台,还是保守治疗吧!不过这药的副作用不小。”
你说:“虽然说晚期了,但我自己感觉身体还行,没有什么影响,我坚持打针,坚持吃药。”
我真的挺佩服你的。整个九楼病区,就你声音最大,精神状态一如既往。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你的食量一点也没有减少,照旧两碗饭,三个菜。
你要用的药是进口的特效抗癌药,哪怕是这种军区大型医院,也没有多少储备,采购需要等一段时间。我在网上看到有人出售家里亲人没用完的药,下单买了,之后顶着近40℃高温,等着卖药的人送过来。
这中间你一连打了3个电话,问我有没有拿到药。
我之后告诉你,药买到了,你松了一口气,我也松了一口气。
你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你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身体会那么快衰败。药物副作用很大,你还是坚持治疗。去做复查的时候,体内已经找不到癌细胞,但你的肺被药物损害,咯血了。
你昏昏沉沉,辨识不出最亲的人。
今年是你84岁的生日。我们给你买了蛋糕,但你已经无法吞咽。你的眼神灰蒙晦暗,我父亲和二叔、三叔勉强把你抬到了桌前坐着。我们对你说:“生日快乐!”
你恍若无闻。你真的已经听不到了吗?据说人在大限将至之前,各种感官功能会逐一失去,只有听力一直维持到最后一刻。
你穿着寿衣,躺在新式样的环保棺材盒子里。姑父在旁边签字登记,我目送你进了那道门。门后是电气焚化炉,使你的肉身化为尘埃。你活着,我便不害怕死亡;你死去,我便再也不能假装死亡之遥远。
进去是一道门,出来是一个小小的窗口。
我是你的长孙,带着你的相框等待着。长辈亲属们叮嘱我,千万不要忘记喊魂。
你的骨灰装在一个宫殿形状的瓷器中被送出来。
我们的方言习俗,把爷爷称呼为“爹爹”。我深呼吸一口气,连喊三声:“爹爹,我们回家啦!爹爹,我们回家啦!爹爹,我们回家啦!”
你和已经去世的奶奶并列安葬在乡下老家的屋子后面。再见了,我的祖父,以后,我们梦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