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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步笑百步:历史与传说的关系
——以长辛店地名传说为例

2018-01-23施爱东

民俗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新店历史

施爱东

一、长辛店地名来历的传说

说起长辛店,稍微了解中国现代史的人都知道,1923年,这里爆发了震惊世界的京汉铁路工人“二七大罢工”,在中国现代史上具有重要影响。

长辛店大街是永定河西岸一条被称作“千年古镇”的长街。从宛平城过卢沟桥,向南五里就进入了长辛店大街。《北京市丰台区街乡概况》中是这样介绍的:“长辛店是一个古老的村镇。古称泽畔店、长店、新店、常新店……长辛店距永定河古渡口二公里,这里正好是北行客旅打尖过夜的地方。”*丰台区地方志办公室:《北京市丰台区街乡概况》,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43页。人们习惯于用传统相声中的段子来形容长辛店曾经的繁华:“那时,大街上商贾旅客云集,店铺酒肆林立,无论打店歇脚的商客,还是进京赶考的儒生,或是穷困潦倒的乞丐,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混杂其间,人来人往,车马声啸,热闹非凡。”*邱崇禄:《风雨古镇长辛店》,《北京日报》2007年11月25日。

关于长辛店地名的来历,至少有四种“传说”。

传说1:“长辛店是从‘常新店’谐音而得的。明清时期,沿卢沟桥桥东以南至现在的长辛店以北,酒肆林立、车水马龙。这里是京城官员出京和外埠官员进京及各地商人歇脚之地。因为这块地界多大的官都住过,所以店家几乎天天是清水泼街,总给人一种气象一新的感觉,俗称‘客有常来,店要常新’,于是地名也被叫成了‘常新店’。但不管怎么说,‘常新’也只能崭新一段时间,不能永远‘常新’下去,后来就被谐音为‘长辛店’了。”*户力平:《北京地名中的“店”》,《北京晚报》2007年6月28日。

传说2:“明代(也有记载是清代)由长店、新店两个小村落随着南北交流日益扩大,天长日久逐渐连成一片,后衍化为‘长辛店’并保留到今天,寓意商旅长途跋涉,一路艰辛之意。其位置长店在南,新店在北。”*徐鸾、蔡志强:《长辛店大街掠影》,丰台区长辛店文体协会文保分会编印,2013年,第1页。

传说3:长辛店乃因“长行店”谐音而来,“说的直白点是来往客商自然带来的地名,是长行者辛勤、艰苦行到此地,临时吃住的地方。因‘行’字和‘辛’字是谐音,用‘辛’字最贴近,不俗且雅,长辛店沿用至今”*许有:《童年的长辛店,这里可否有你的记忆》,微信公众号“古镇长辛店”,guzhenchangxindian,2017年7月5日。。

传说4:还有人认为“新”就是“变”的意思:“因永定河经常改道,惯称长新店,今天的长辛店名由长新店演化而来”*孙本祥:《中国铁路站名词典》,北京:中国铁道出版社,2003年,第45页。;或者认为“常新”是因为永定河畔水灾频繁,居民反复重建,常建常新的意思。

二、长辛店与泽畔店的误会

为了说明长辛店的确具有千年历史,多数解说都会将长辛店名称的历史上溯到元代的泽畔店。如长辛店镇政府官网称:“追溯它的历史,他本是处在东、西两个小山之间的古老村落,元代时称泽畔店,明代时称新店,从清代至今一直称为长辛店。”*办公室:《长辛店的由来与历史》,北京市丰台区长辛店镇人民政府官网,http://www.cxdz.gov.cn,2016-09-30。这一历史知识不仅写进了《丰台区志》:“(长辛店)元代名泽畔店,后又有长店、新店、常新店等名称。”*北京市丰台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北京市丰台区志》,北京出版社,2001年,第70页。也写进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区大典》:“(长辛店)名称来历:元代称泽畔店,明代形成长店和新店2个村落,清代长店与新店连接,称长新店,后衍化成长辛店。”*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区大典·北京市卷》,中国社会出版社,2013年,第125页。

可是多数长辛店老人都不知道这里曾经叫做泽畔店,那么,这一“历史知识”是通过什么传承下来,或者通过什么渠道挖掘出来的呢?我们发现这一说法最早出现于1986年由丰台地名办编印的《丰台区地名志》:“长辛店,地处两山之间的高地上,南通中原腹地的大道从这里通过,距卢沟渡口五里,正是这道来京的客旅,打尖住宿的地方。元朝曾名‘泽畔店’,可见当初村在水旁。公元1317年(元延祐四年),在卢沟桥、泽畔店、琉璃河并置巡检司。到了明朝,曾名长店、新店。”*邢锦堂(按:堂当为棠)、张霖:《丰台区地名志》上册,北京市丰台区地名办公室编印,1986年,第7页。

《丰台区地名志》的主要编写者邢锦棠*邢锦棠系北京市丰台区教育局离休干部,丰台区著名文史专家。随后专门写过一篇《长辛店地名考》,特地提到了这一知识的由来:“元朝《百官志》载:‘延佑四年(公元1317),卢沟桥、泽畔店、琉璃河并置巡检司。’这里说的‘泽畔店’从地理位置上分析,是长辛店的古称,同时指出了该村就在河畔。”*邢锦棠:《长辛店地名考》,政协北京市丰台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丰台文史资料选编》第3辑,1988年。四年之后,他又写了一篇《南苑、长辛店历史文化介绍》,重复了这一知识生产:“元朝《百官志》载:‘延祐四年(1317)卢沟桥、泽畔店(当为长辛店古称)琉璃河并设巡检司。’泽畔店当即长辛店,并指出在水泽边上。”*邢锦棠:《南苑、长辛店历史文化介绍》,政协北京市丰台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丰台文史资料选编》第5辑,1992年。细心对照,可知后一文比前一文少了“从地理位置上分析”这一句,语气显得比之前更加肯定了。再往后,其他的转引者几乎无一例外地沿袭了“元朝《百官志》载……”的说法,只是略去了邢锦棠“从地理位置上分析”的推测语,直接断为“‘泽畔店’是现今长辛店的古称”*谭宗远:《京南长卷,古镇浓情——长辛店拾贝》,北京市丰台区长辛店街道办事处等编印,2014年,第57页。。

综合目前所见资料,“元朝《百官志》”是将泽畔店断为长辛店的唯一依据。可是,元朝人并没有撰写过一部叫做《百官志》的书,所谓的“元朝《百官志》”当指《元史·百官志》。《元史》并不是元代人写的书,是明代人钩沉元代兴亡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成书于明朝初年,由明代大儒宋濂、王袆主编。

更蹊跷的是,《元史·百官志》并没有这段话。那么,这段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应该是从《日下旧闻考》转抄出来的。《日下旧闻考》有一段一模一样的话,注出“元史百官志”*(清)于敏中等:《日下旧闻考》卷九十二,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558页。。《日下旧闻考》是一部北京史志文献资料集,它在转抄转录的时候,常常对原书有所增删、改写,因此讹误也就在所难免。

那么,既然《元史·百官志》没有这段话,《日下旧闻考》又是从哪里抄出来的呢?我们从“延佑四年”入手,发现《元史·本纪第二十六》有这样一段话:“(十二月)己酉,卢沟桥、泽畔店、琉璃河并置巡检司。”*(明)宋濂等:《元史》本纪第26,阎崇东等校点,岳麓书社,1998年,第323页。《日下旧闻考》将此出处错抄成了“百官志”,今人乃以讹传讹。

巡检司是州县所属治安机构,掌巡捕盗贼奸宄之事,大概相当于今天的派出所。元代巡检司通常为管辖人烟稀少地区的非常设机构,相邻两个巡检司之间至少相隔十数公里,从卢沟桥到琉璃河大约35公里,此属正常,但从卢沟桥到长辛店却不足3公里,这种空间布局是很不合理的。我们很难理解在卢沟桥设了一个巡检司,为什么要在不到3公里的长辛店再设一个巡检司。如果没有更直接的材料,将泽畔店指实为长辛店的推测恐怕难以服人。

那么,在出京的南向通道上,有没有另外一个叫泽畔店的驿镇呢?有!杨少山《古今涿州志要》特别提到过:“据明代嘉靖、清代康熙、乾隆、民国等几部《涿州志》以及《日下旧闻考》记载,明至民国涿州辖域为……南界至新城县泽畔店,北界至良乡县挟河店。”*杨少山:《古今涿州志要》,新华出版社,1990年,第24页。

新城县也是个古地名,大约相当于现在的高碑店市。问题是,泽畔店在高碑店哪个位置呢?我们从一份抗战回忆录可知,泽畔店就在高碑店城外*“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部队北上,其所在团驻扎河北高碑店城外的泽畔店守防。”参见游浩波:《龙飞凤翔——天柱人物录》,政协天柱县第十二届委员会,1997年,第47页。。另据《高碑店市志》上的一张“新城县明之境”地图,泽畔店就在高碑店堡的城北方向*高碑店市志办:《高碑店市志》,新华出版社,1997年,第58页。。打开地图,卢沟桥、琉璃河、高碑店三地几乎就在一条直线上。如果我们以高碑店市政府来定位,就能得到如下数据:卢沟桥到琉璃河镇政府34公里,琉璃河镇政府到高碑店市政府36公里,间隔大致相等。可见从空间布局来看,将巡检司设在高碑店是非常合理的。

现在的问题是,元代时期,高碑店有一个叫泽畔店的重要驿站吗?侯仁之的《北京城市历史地理》以及尹钧科的《北京古代交通》都肯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前者指出:“《大金国志》‘附录二·地理·驿程’详细记载了自淮河岸边的泗州(今江苏盱眙)到金上京的长达4000余里的驿路。若以燕京为中心,向南则经卢沟河铺、良乡、刘李店、涿州、泽畔店……”*侯仁之:《北京城市历史地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第361页。后者更是详细地列出了各驿站之间的间隔路程:“宋人张棣所撰《金虏图经》,详细记载了自泗州(今江苏盱眙)至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阿城)的驿站里程。在5000余里的路途上,共有120处驿站。距今北京较近的驿站是:泽畔店(在涿州西南)至涿州30里,涿州至刘李店30里,刘李店至良乡30里,良乡至卢沟河铺30里,卢沟河铺至燕京30里……”*尹钧科:《北京古代交通》,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62页。其中的刘李店就是琉璃河。

按这条路线,从卢沟桥出发,60里到琉璃河,再60里到泽畔店,与今天的地图基本吻合,在这三个点上分别设置一个巡检司是完全符合常理的。可见,在北京南下的交通史上,泽畔店远比长辛店历史悠久。大约到了明清时期,长辛店的驿站地位才逐渐上升,渐与泽畔店齐肩,尹钧科的《北京古代交通》罗列了一份“清代顺天府境递铺一览表”,其中宛平县的长新铺与涿州的泽畔店铺就是并列的递铺单位。

不满于明初《元史》编纂工作的草率,柯劭忞在重修《新元史》的时候,大概意识到了“卢沟桥、泽畔店、琉璃河并置巡检司”在排列顺序上的不妥,这段话被他重述为:“延祐四年,卢沟桥、琉璃河、泽畔店并置巡检司。”*柯劭忞:《新元史》卷61,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486页。按照这个修订后的“新元史”,泽畔店就不容易误会为长辛店了。

三、长辛店大街的开辟

“泽畔说”是肯定靠不住了,那么,“常新说”“长行说”或者“长店新店合并说”是否就靠得住呢?

嘉靖十五年(1536年)吏部尚书李时撰写的《敕建永济桥记》*万历二十一年刻本《顺天府志》卷6《艺文志·碑刻》,或沈榜《宛署杂记》卷20《志遗一·敕谕》。,应该是长辛店历史上最重要的一篇文献。仔细阅读再加以实地勘察就会发现,长辛店大街的开辟史就记录在这里。

“桥记”中首先说明,嘉靖帝要修宫殿和皇陵,需要将西山的石料运往京城,中途必须经过“新店义河”,需要修路建桥,“特敕工部侍郎甘为霖、锦衣卫指挥使陈寅、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姜润身董工往治之”。这是一支由“交通部副部长”亲自领衔修筑的国家级公路项目,朝廷极其重视。其次说到,诸臣奉命,开通故沙,导浚山泉,“更治路一于新店义河之东”*(明)张元芳:《顺天府志》,万历二十一年刻本,卷6第14页。,乃创石桥,上嘉之,赐名永济。那么,“永济桥”建在什么地方呢?该桥目前尚存,具体位置就在长辛店大街南关西侧,桥面现已埋入地下,桥身走向与大街完全吻合,均为南北走向。

最值得我们注意的还不是桥本身,而是“桥记”中的“更治路一于新店义河之东”。义河就是现在的“九子河”。长辛店大街就在义河的紧东边,是连接着“永济桥”,通向宛平城方向唯一的大路。长辛店大街不仅符合“桥记”中所说的“更治路一于新店义河之东”的所有条件,也是唯一符合以上条件的一条路。

结合上述文献及实地考察,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嘉靖十五年就是长辛店大街的开辟时间。当然,早在长辛店大街开辟之前,长辛店一带就已经有了不少住户,不仅聚集成村,而且还有人开店迎客,有了“新店”村名,否则,“永济桥记”就不会使用“新店义河”来标识永济桥的具体位置。

事实上,“新店”作为村名,至迟在成化十九年(1483年)就已出现。《明实录宪宗实录》:“提督山厂工部尚书万祺奏:彰义门外、义井、新店、赵村、义河一带官路低洼,又因山水骤涨,运车皆为所阻,乞以卢沟桥余工修治,命都督同知白全督工填垫,凡三千余丈。”*《明实录·明宪宗实录》第48册卷240,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1966年,第861页明确点明了出京南下的卢沟桥官路上有一个叫“新店”的村子。但是,这条官路地势低洼,很容易积水,与长辛店人自称“铜帮铁底一条船,历来不怕被水淹”的长辛店大街显然不是一回事。

从上述材料可以看出,早在1483年以前,长辛店一带就已立村,村名“新店”。但是由于地势低洼,常常遭受水灾,行路尚且不便,居住更不适宜,所以一直发展不起来。直到1536年工部侍郎甘为霖领衔修筑石运大道,在义河东边“更治路”,重新开辟了一条新路,也就是现在的长辛店大街,这才迎来了长辛店历史上最大的发展机遇。

《敕建永济桥记》所揭示的长辛店大街的开辟史,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号称“千年古街”的长辛店,却找不到任何早于明代中期的历史遗迹,哪怕一块砖、一片瓦,或者一段墙、一块碑。不过,这段开辟史是多数长辛店人所不愿看到的,因为如果认可这一事实,“千年古街”就变成了“五百年老街”。

四、“长新店”名称始于康熙年间

新路修起来之后,新的“新店村”摆脱了地势低洼,行路不便的地理劣势,很快壮大起来。原来官路上的新店村居民,逐渐聚集到了地势更高的新路两侧,慢慢地形成了一条南北走向的街区。

嘉靖之后,“新店”一名屡屡见于官方志书。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的《宛署杂记》至少有七处提及长辛店,均称做“新店”。

许多文史研究者都认为,明代的“长新店”可能是由“长店”和“新店”两个相邻的小村落随着历史的发展慢慢地连在一起形成的。可这种猜测目前找不到任何文献依据,汗牛充栋的明清文献中,要么是“长店”,要么是“新店”,要么是“长新店”,从未有过“长店”和“新店”同时出现的情况。我们只能说“长店”和“新店”是同一个村的两个不同的名称,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它是两个并列的村庄。

至迟在天启年间,沿着永济桥北边这条新开辟的大路,在这块“新店村”的地盘上,逐渐形成了现在的五里长街,时人又称之为“长店”。据《明实录熹宗实录》记载,天启元年(1621年)十二月:“乙酉,御史李日宣以防御久弛,寇盗公行,议于都门前抵良乡界约五十里,如长店、大井、柳巷、五里店、太平埚等处,五里筑一高墩,盖一小堡,每墩堡宿兵十名。”*《明实录·明熹宗实录》第126册卷17,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1966年,第4064页。《日下旧闻考》认为:“长店当即今长新店,在卢沟桥西五里。”*(明)于敏中等:《日下旧闻考》卷92,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558页。光绪《顺天府志》更进一步指实长店即长新店:“四十五里长新店。《明实录》长店筑墩堡即此。”文下注称:“《明熹宗实录》天启元年长店筑墩堡,宿兵十名。《旧闻考》长店当即长新店。”*(清)张之洞、缪荃孙:《光绪顺天府志》,光绪十二年刻本,卷27第9页。

整个有明一代,卢沟桥一带的治安都还很成问题,“防御久弛,寇盗公行”。己巳岁也即崇祯二年(1629年),桥北村庄数百家“虏焚掠略尽”*(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孙小力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09页。。卢沟桥一带的治安问题这么突出,河西村铺的繁华程度是受限的。在明末小说《梼杌闲评》中,长辛店依然是个“小去处”:“行了一日,来到长店。那长店是个小去处,只有三五家饭店,都下满了,没处宿。”*(明)李清:《梼杌闲评》上,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194页。

清代初年,朝廷加强了对京畿地区的治安管理,长辛店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更加凸显,康熙巡幸畿甸时,至少曾四次驻跸长辛店。长辛店的治安基本得以解决,逐渐成为繁华的重要驿站。

在清初官方文献如《清实录康熙朝实录》中,长辛店主要使用“长店”一名,“新店”之名基本上退出了历史舞台。这是因为当时唤做“新店”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在景泰五年(1454年)成书的《明一统志》中,全国以“新店”为名的邑镇只有4处,可是到了乾隆八年(1743年)的《大清一统志》,全国以“新店”为名的邑镇已经多达39处。康熙年间,北京周边,昌平、通州等地都有叫做“新店”的邑镇,尤其是昌平县治也叫“新店”,这个“新店”比长辛店这个“新店”的重要性和名气都大得多。

各地的“新店”反复出现在不同的官方文献中,极容易造成混乱,执行起来也会有麻烦,所以,康熙时期的重要官方文献一般都将长辛店写作“长店”。自此以后,官方文献中极少见到将长辛店写做“新店”的。

朝廷倾向于用“长店”取代“新店”,可是,民间早已习惯了“新店”的叫法,为了调和这种矛盾,人们采取了一种折衷的办法,干脆把“长店”“新店”合在一起,于是发明了“长新店”一名。如康熙年间宛平知县王养濂主持修纂的《宛平县志》中有四处提到长辛店,既不用“新店”也不用“长店”,均写作“长新店”。

正是从康熙年间开始,“长新店”一名开始出现在了地方文人和往来客官的笔下。到了雍正之后,“长店”逐渐退出朝廷文书,“长新店”逐渐成为主流。从乾隆时期开始,所有官方文献一律使用“长新店”。即使文件中出现“新店”,一般也不再是长辛店了。这种稳定的称呼一直持续到光绪年间。

五、以“辛”代“新”起于“百日维新”失败

“长新店”与“长辛店”之间的替代,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这种突然的变化提示我们,由“长新店”更名“长辛店”,一定是发生了一个不得不改名的事件。

创刊于1872年的《申报》为我们精确定位更名的时间节点提供了可能。我们首先使用“长新店”作为关键词检索《申报》,发现该报在1898年之前几年,几乎每年都有相关报道,1898年当年仍有4条与“长新店”有关的新闻,其最后一条出现在1898年6月9日。*佚名:《宣南鸿雪》,《申报》1898年6月9日。

从《申报》看,“长新店”一名在1899年突然中止。相反,“长辛店”一名的出现恰恰始于1899年,如:“天津访事友人云,由津沽至牛庄一带铁路,现已筑至金州。每日开驶火车,附搭货客,颇觉日长炎炎。其卢汉铁路择地长辛店设立总局,已经营缔造,大兴土木之工,并拟修造洋楼,以备西人栖止。”*佚名:《铁路近闻》,《申报》1899年11月25日。

此后数年间,大凡与长辛店相关的新闻,基本都与卢汉铁路(或京汉铁路)相关。由于铁路是当时最受关注的新闻点,而长辛店又是京汉铁路上最著名的站点,京汉铁路“总局”所在地。所以,“长辛店”一名随着反复出现的铁路新闻迅速成为一种共同知识。从1899年到1949年,《申报》涉及长辛店的报道多达1304条,只有5条使用了“长新店”,其余均为“长辛店”。

根据以上资料,我们基本可以认定改名的时间节点是在1898年下半年至1899年之间。虽然有人认为,在华北地区,许多村名都经历过由“新”到“辛”的衍变*苏明政:《从“新”到“辛”的衍变与地名的派生》,东营市政协学习室:《地名溯源——黄河三角洲“东营”地名的历史形成与民间传说集萃》,石油大学出版社,2004年。。但是,名称改得如此突然而果断,决不可能是自然的衍变,而只能是强悍的外在力量,这种力量只有一种,就是行政或者媒体的力量。问题是,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件,有必要弃“新”就“辛”呢?

这时,我们很容易就会联想到戊戌变法。戊戌变法又称百日维新、戊戌维新、维新变法,变法从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发布《明定国是诏》开始,到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废除新法止,变法一共维持了103天。政变之后,新法、新政都被废止,维新派遭到捕杀,甚至连带“新”字都受到诛连。比如两朝帝师翁同龢乃晚清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就曾因维新失败而大幅删改自己的日记:“翁同龢自戊戌罢归后,为避忌讳,将日记中所载与维新活动有关的人物、事件等作了改动,其中有挖改之处,亦有将整页剪下重新改写之处,此类挖改在手稿中均有明显痕迹。”*李琳:《〈翁同龢日记〉:一个更精良的版本》,《中华读书报》2011年12月21日。

当然,我们没有足够的文献依据说明由“新”改“辛”跟“百日维新”的失败有直接的关系,可以肯定的只是“辛”名之所以能够以紫夺朱,是因为盛宣怀总办的“铁路总公司”将该地站点定名为“长辛店”而不是“长新店”,该站名在1899年卢保铁路通车之后名声大噪。而盛宣怀“向以善于对那拉氏恭维逢迎闻于当时”*刘一峰:《京汉铁路二十五年见闻录》,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文史资料存稿选编》第22辑,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或许正是因为盛宣怀考虑到了长辛店在中国铁路事业上的重要意义,知道慈禧太后前往西陵必经长新店,而慈禧太后又是个特别迷信,禁忌多多的老太婆,为了逢迎慈禧太后的欢心,避免在站名上出现“政治不正确”的词汇,故意将本该为“长新店”的站名改成了“长辛店”。

无论以上猜测是否正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长辛店”取代“长新店”一名的确立,是与卢保铁路(后来成为京汉铁路的一部分)的建成,以及该铁路站点在中国近现代战争史和铁路史上的重要地位相关的。所以说,“长辛店”一名的迅速传播及其影响,既是近现代工业文明对传统中国社会巨大冲击力的表现,也是现代传媒舆论影响力的象征。

六、“历史”是话语霸权,“传说”是矮化标签

通过以上关于长辛店地名来历的知识考古,我们似乎可以断言,当地关于长辛店地名来由的传说,无论是泽畔说,还是常新说、长行说,或者两村合并说,全都是文人墨客的“合理想象”。这些想象的解说被形诸文字,反复转载,广为散播,逐渐成为当地的共同知识,我们可以称之为“地方传说”。

对于传说与历史的关系,主流的传说观认为:“由于传说往往和历史的、实有的事物相联系,所以包含了某种历史的、实在的因素,具有一定的历史性的特点。”*钟敬文:《民间文学概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36页。这一观点是以“历史性”作为标准来讨论传说的可信性,其预设前提就是认为“历史”是实在的、可靠的事实。

我们在许多场合都能看到历史学家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斥责“传说不能代替历史,因为历史需要的是文字的记载和实物的佐证,传说只是在历史上某些人事基础上加以编造后口耳相传而已”*王泰栋:《把历史、传说、戏说区分开来看——也谈徐福东渡》,《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1998年第5期。。

在传说面前,历史无疑更具话语霸权和优越感。历史犹如一个价值坐标,可以用来衡量传说的实在性、可靠性。传说依赖历史而获得身份定位,可是,历史却往往将传说打入冷宫。正如通过本文的历史考证,“泽畔店不是长辛店”的结论彻底否定了已经流传多年的“长辛店古称泽畔店”的说法。“是”与“不是”是两种互相排斥的判断,在这里,历史对传说的打击和排斥是毋庸置疑的。

问题在于,我们在现实中如何区分谁是历史谁是传说?那些既有的解说文本,并不是先天地自带了“历史”或“传说”的标签,标签都是作为评论者的我们给贴上的。正如本文所标示为“传说”的那些“地名来历解说”,在作者的原文中,基本都是自许为“历史”的。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区大典》中的这段话:“(长辛店)名称来历:元代称泽畔店,明代形成长店和新店2个村落,清代长店与新店连接,称长新店,后衍化成长辛店。”*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编:《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区大典·北京市卷》,第125页。按照本文的考辨,这段说明中几乎没有一句是可靠的历史,因此只能归入传说。但这个标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区》作者们决不会接受的,他们是在综合各地史志的基础上精心编纂而成,是言出有据的严肃写作。

那么,“长辛店元代称泽畔店”到底算历史还是传说呢?在邢锦棠先生看来,他的《长辛店地名考》就是一篇严肃的历史考论。虽然他使用的材料是《日下旧闻考》中的二手资料,但资料本身并没有错,《元史》的确有“卢沟桥、泽畔店、琉璃河并置巡检司”这段话,而且在卢沟桥与琉璃河之间,可能的“泽畔之店”似乎也只有长辛店,邢锦棠的推论并非没有道理。无论从史料引用还是逻辑推理上看,我们似乎都应该把《长辛店地名考》视做一篇历史论文,把“长辛店古称泽畔店”视做历史知识。

反过来看,本文上述“以‘辛’代‘新’起于‘百日维新’失败”的推论也不是没有猜想的成分。我们并没有足够的文献依据说明由“新”改“辛”跟“百日维新”的失败有直接的关系,即使“盛宣怀向以善于对那拉氏恭维逢迎闻于当时”的引文依据,也是引文作者刘一峰的个人揣测。从这个角度看,本文的历史考辨与邢锦棠《长辛店地名考》本质上是一样的。要说是历史,大家都是历史;要说是传说,大家都是传说。

所谓历史,也即“过去的事实”(《现代汉语词典》)。但是,历史并不能以事实本来的面目而存在,只能表现为“对过去事实的叙述”。正是在这里,历史和传说有了最关键的共同点,因为传说是“关于某人某事的叙述或某种说法”(《现代汉语词典》)。尽管过去传说主要表现为口头传承,而历史主要表现为书面叙述,但在数字传播的时代,其形态上的差别已经湮灭了。

无论传说还是历史,都是我们对于过去发生的事实的解释、说明,或描述。同一则民间传说,如果被司马迁收入《史记》,就成了历史,如果被干宝收入《搜神记》,就成了传说。即便如此,传说和历史还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在科学昌明的今天,再也没有人认为《史记·高祖本纪》所述刘媪与蛟龙交合而生太祖的故事是真实的历史事件;反之,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思潮的影响下,《搜神记·毛衣女》则被注入了新的“历史使命”,新余市政府不仅组织专家学者落实了仙女下凡地的具体位置,还重构了仙女的具体形象,赋予她贤妻良母的高尚品德。

本文开篇所提及的长辛店名称来历的四种“传说”,每一种都包含着部分的历史真实,或者指向其商旅通衢的特征;或者指向其紧邻永定河,水患无常的特征;或者指向其历史上曾经分别叫做长店和新店的事实。每一种传说都有其内在的历史逻辑,都契合了长辛店大街的部分历史特质,符合现代人对于长辛店大街的怀古想象。而且,这些传说大多出自官方文本,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这可不就是权威发布?可不就是历史知识吗?

事实上,一则故事被视做历史还是传说,往往取决于故事的源流、讲述的方式,以及讲述者的身份、地位等。以“传说1”为例,这是网上流传最广的长辛店得名传说,“百度百科”以及长辛店地方网站都采信了这种解释,这段话最早可能出自知名北京文史专家户力平先生,他2007年发表在《北京晚报》的一篇文章中用了这段话。同是这段话,本文的引文出处注释为“户力平”“北京晚报”,读者会倾向于认为是一种历史知识;但如果引文出处注释为网友“平凡韩雪”的“新浪博客”,读者就会倾向于认为是一种传说。

一般来说,由文史工作者讲述的、以论文或著作形式发表的解说,更容易被人视作历史;由普通群众讲述的、以口述或网帖形式发表的解说,更容易被人视作传说。可是,文史工作者的身份是相对的,户力平、邢锦棠都是知名地方文史专家,他们在当地群众眼里无疑是专家学者,但在职业历史学者眼中却只能算地方文化工作者;他们的历史叙事在当地群众眼里可能是历史知识,但在职业历史学者眼中可能只是传说。同样的职业历史学者,地方历史学者和北京历史学者的身份也有差别,我们经常可以听到北京历史学者嘲笑地方历史学者“地方本位”,言下之意,其知识生产也只可备为一种传说。

历史和传说的分野,更多的是一种话语权的分配,是一种层级压制的关系。当我们标榜自己的叙述是“历史”或“历史研究”,而将对方界定为“传说”或“野史”“一家之言”的时候,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一种竞争、压制的关系。

七、话语威权促成了知识的淘汰和更替

既然历史和传说都只是传说,那历史和传说的分野还有意义吗?当然是有意义的。正如60分和59分并没有实质的区别,但划定一条及格分数线仍然是必要的。

尽管完美的历史叙述并不存在,但历史也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历史是有一定叙事法则的,历史首先必须使人相信,必须基于可靠的史料,做出合乎逻辑的叙述。在没有更多新史料或新证据出现之前,叙述必须基于现有史料,合情合理,令人难以驳斥。正因为这样的叙事法则,历史才具有了高于一般传说的话语权威。

大量的田野调查可以证明,叙述者的文化程度越高,其历史叙述也会更加规范,更具可信性。对于许多文盲,或者头脑不够清晰的老人来说,我们很难指望其历史叙述具有较高的可信性。我曾经向一位百岁老人询问长辛店大街的槐树是哪年栽种的,老人说:“很多年了。”我改问是否记得解放前种的还是解放后种的,老人说:“解放后的生活好。”我再问,老人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尽管后来的调查证明这些槐树的确种于文化大革命期间的1968年,但我对于老人的回答却不敢贸然相信,这并不是因为老人的讲述与事实不符,而是老人的叙事方式让我产生怀疑。

我们常常以为传说是一种人人都可参与的文化创造,呈现为一种开放的叙述姿态,但是,陈泳超在山西洪洞的研究告诉我们,就算是纯粹的“民间传说”,其实也是民俗精英的文化创造;普通村民大多随波逐流,没有明确的责任感,很少参与传说生产。按照当地民俗精英的说法,就算是新生产的传说,也要尊重历史、尊重民俗,体现时代大背景,他们还常常以“不敢乱说”来打击和排斥异已传说。*陈泳超:《规范传说——民俗精英的文艺理论与实践》,《文化遗产》2014年第6期。

不同的叙述者生产了不同的知识,知识与知识并非是平行、并列的,它们之间构成了一种竞争关系。当我们以雄辩的气势将原本已经被视作“历史知识”的“泽畔说”划入到“传说”阵营的时候,就等于否认了“泽畔说”的“历史合法性”。一种可能的结果,假以时日,本文的考证将会逐渐淘汰“长辛店古称泽畔店”的说法。事实上,长辛店的部分政府官员在获悉本文论证之后,已经表态将放弃这一提法。

本文对于长辛店地名来历的考证,是以一种历史研究的面目出现的,但是由于关键史料的缺乏,许多关键的论述仍然需要借助想象来完成。虽然我们为这些想象的历史给出了“合理的解释”,但是合理并不代表事实。世界上有许多合理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不合理的事情却层出不穷。

完全忠于史实的、完美的历史叙述根本上就是不存在的,这一点已经有无数先贤做过精当的论述,这里不再重复。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的历史叙述其实都只是传说。职业历史学者生产的传说当然会更精致、更具说服力,他们不愿意混迹于芸芸传说之间,更愿意区分历史与传说,并且将自己划入历史研究的阵营,将对方划入传说阵营。

尽管纯粹的历史真相是永远不可能抵达的知识彼岸,但无限地向彼岸靠拢依然是我们不断追求的目标。离开彼岸一百步的“传说”固然未达彼岸,离开彼岸五十步的“历史”依然未达彼岸,可是,在传统的话语体系中,五十步却拥有了嘲笑一百步的权力。

尽管五十步和一百步都只是我们想象中差别,合情合理的五十步未必就比假语村言的一百步更接近历史真相。但是,五十步的知识体系总是比一百步的知识体系让我们感觉更踏实、更可靠、更有信心。而所谓的历史建构,正是在这种优胜劣汰的基础上逐步累积而成的。

我们需要多元的传说来丰富我们的生活,但也需要通过历史的话语威权来淘汰那些不具有现实意义的、明显与史实不相吻合的、可能扰乱我们知识系统的传说。我们可以设想,如果出现新的史料,能证明卢沟桥西确有一个“泽畔店”,那么,“长辛店古称泽畔店”这则旧传说就有可能获得新的生命,而本文的长篇大论则必须遭到淘汰,否则,各种互相矛盾的知识不分良莠共存于同一体系,只能导向历史虚无主义。

传统知识论认为历史知识是一种不断累积的文化系统,可事实上,在人类历史上,知识的增长亦如生命的新陈代谢,累积的知识相对于被淘汰的知识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人类的知识体系不可能无限地兼收并蓄,知识与知识之间存在着激烈的竞争,不断地上演着更新和再造。张士闪在小章竹马的叙事研究中发现,“知识从来就是在艺人与乡民的相互磋商之中逐渐塑形”,乡民会不断对既有的家族传统予以追溯和评估,进而采取选择性的遗忘、创新和知识更替,民间知识“不具有结构的永久稳固性,而是徘徊于传承与再造之间,在知识的不断发明与增长的过程中自我更新”*张士闪:《乡民艺术民族志书写中主体意识的现代转变》,《思想战线》2011年02期。。

知识更替的本质就是知识革命,五十步的历史与一百步的传说之间的关系,犹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接一浪地涌向真理的彼岸,历史的后浪涌起,前浪就变成了传说。而彼岸的史实,却如顾颉刚先生所说:“最高的原理原是藏在上帝的柜子里,永不会公布给人类瞧的。”*顾颉刚:《古史辨自序》上册,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47页。

八、历史因传说而完整,因传说而精彩

真实的历史已经被上帝锁进了柜子,强烈的历史欲却又驱使我们不停地试图接近历史、了解历史,于是,我们站在上帝的柜子边上,展开了无穷无尽的再造历史的想象,形成了多元丰富的传说。可是,绝大多数传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被淘汰的命运。一方面是旧传说旧历史不断遭到淘汰,一方面是生生不息的新传说再生产,两种进程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历史建构截然相反的两个面向。

历史是以文字记录和实物考证为依托的,文字缺失的地方,是历史研究望洋兴叹之处,也是传说生产的英雄用武之地。顾颉刚先生很早就注意到了,这里正是“圣贤文化”与“民众文化”的分野之处。“研究圣贤文化时,材料是很丰富的,中国古来的载籍差不多十之八九是属于这一方面的;说到民众文化方面的材料,那真是缺乏极了。”缺乏材料的民众历史依靠什么来构建呢?依靠传说!传说是一种基于既有历史知识,借助想象再造的历史。

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历史欲,会提出各种启发性的历史问题,不断刺激新传说的再生产。在那些没有文字记载和书面历史的领域,民俗精英正好大显身手,他们借助类比、关联、归纳、想象、磨合、矫正等“历史文学化”的创作方式,生产出了无限丰富的传说。那些更精致可信、更契合民众趣味、更适应时代需要的传说会得到更多的认同、更广泛的传播,经过时间的筛洗和沉淀,逐渐达到“文学历史化”的效果,于是,部分传说就成了区域社会的历史知识。

民俗精英一般都会很好地处理新传说与既有权威历史知识之间的微妙关系。那些优秀的传说总是会努力保持其与地方志、族谱、文人著述等文字传统的一致性追求,并且“倾向于将本地区的历史与文明传统演绎得悠久古老,竭力与上古圣贤、神灵怪异发生关联,以贴近‘人杰地灵’的叙事逻辑。或者说,我们看到了地方社会在不断地重新定义和重构自身伟大传统的努力,只不过县志以县境为单元,村落则以村境为指向”*张士闪:《山东村落田野调查文库·总序》,山东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本文最后一节的写作受到张士闪教授该序文启发,特此致谢。。

我们前面已经说到,所有的传说都有历史的特点,同样,所有的历史都有传说的特点。所谓历史与传说的区别,是学术发展不断精细化的结果,是精英阶层为了区分自己的传说和普通老百姓的传说而做出的划分。在绝大多数老百姓眼里,或许根本没有区分的必要,历史就是传说,传说就是历史。正如陈泳超的调查对象李学智老人所说:“传说的生息就是历史真实的延袭,推动生息延袭的动力是一种心的力量,这力量就是人们不愿意忘记自己的祖宗……陈老师,实话对您讲,我的思想叫走亲习俗绑架了,挣也挣不开,脱也脱不掉,您坚持您的疑古观,我坚持我的‘真的有’。反正我总不能忘记我的老祖宗。”*山西洪洞县李学智老人针对陈泳超《背过身去的大娘娘》一书所写的“读后感”,2017年7月7日。

民众一样有寻根溯源的历史欲,有朝花夕拾的浪漫情怀,有塑造伟大传统的崇高追求,可是,由于文字的缺失,精英历史面对民间文化显得束手无策。这种束手无策同样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是无从建构,一方面是无力排斥。所以我们看到,越是偏远的乡村,越是文字缺失的领域,传说越丰富,民众对于传说的执念也越加坚定。从这个意义上说,传说不仅是民众的文学创作,也是民众的历史叙事。

假设我们悬置历史的“真实性”诉求,就会发现:因为有了传说的需求,民众的历史想象力和文学创造力有了用武之地;因为有了传说的存在,我们在精英的历史之外发现了民众的历史;因为有了传说的补充,人类历史变得更加丰富而完整。传说回答了我们对于历史的各种疑问和猜想,将残断的历史联缀成了一幅完整的画卷。传说在历史缺席之处充当了历史的化身,传说为既有的历史骨骼填充了血肉,传说让历史变得更加饱满、更有温度、更具生活气息。

历史给传说留出了足够挥洒的巨大空间,历史的挑剔和淘汰功能,又让那些优秀的传说得以脱颖而出,免于泯然众说。我们无法保证每一项知识生产都是有意义的,研究者们所从事的,就是在不断否定的历史考辨中,以更加丰满的证据和更为科学的认识,一方面不断生产新传说,一方面通过修正、淘汰、更替、覆盖,不断地将一百步外的传说推进到五十步之内,用这种不懈的努力,建设起更丰富多彩、更稳定有效、更富有意义的人类知识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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