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先主丁宁后,星落秋风五丈原”(中)
2018-01-23董燕翔
文/董燕翔
何谓外交强于内政?诸葛亮一生鞠躬尽瘁,处实效功。这其中,最为彰著者,当属与东吴结下的修好之盟。早在隐遁草庐、纵情山水期间,诸葛亮就以其超强的洞察力拨云睹日、排沙简金,对兵戈抢攘、鸡飞狗走的天下大势做出过精准判断。所以,当刘备前来草堂问计时,诸葛亮便从容不迫,娓娓道出了他对时事格局以及刘备集团未来走向的看法。这就是著名的《隆中对》。《隆中对》中,诸葛亮明确提出,要想兴复汉室,必与篡汉且已基本占据北方的曹操集团对垒。但此时的曹氏集团“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军事、政治均已占得先机。这种情况下,以弱小的刘备集团去与曹氏集团直接争锋当然毫无胜算。不过以当时的形势看,除曹刘两家外,地处江东,还有一支孙权集团。这个集团虽然力量有限,且循故袭常。但如果晓以利害,亲近有加,则可成为对抗强敌的重要援手。因此,“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就是“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的两大支柱国策。可以说,诸葛的这一番宏论,既在启蒙刘备,也是他本人未来理政的基本方略。我们来看孙刘联手的基本进程。
曹操剑锋南指,横扫荆州之时,刘备也曾试图拒敌于国门之外。但长坂一战,高下立见。刘备只得丢盔弃甲,仓皇而逃。刘氏武装也都落荒溃散,无力再战。而曹军则日行三百里长途追击,试图快速解决刘氏集团。眼见情势已是岌岌可危,诸葛亮只好对刘备说:“事急矣,请奉命求救于孙将军。”由此,开启了联孙抗曹战略实施的第一步。利用孙权势力抗击曹操,当然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过此时,驾乘一叶扁舟、孤身前往江东的诸葛非常清楚,败军之将,已经失去与盟方讨价还价的资本。要想载誉而归,身无长物,也就唯有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了。此番前去,明明是乞求救兵,矮人三寸,却偏要迫使孙权放弃尊大,缔结平等盟约,争得视同一律、不分轩轾的效果。这无异于伏虎降龙,戛戛乎其难矣。但天纵英才,诸葛毕竟是诸葛,此等事务,恰恰能够展示他的过人之处。于是,一幅纵横捭阖、波谲云诡的精彩外交画面便向世人展现出来。针对孙权隔岸观火、“观望成败”的心态,诸葛并无求救的说辞。而是单刀直入,采取了激将之法。他说,现今大家都在忙着争夺天下,你孙权却安坐江东,左顾右盼。“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这样下去,大祸临头之日还会远么。为今之计,要么早日与曹操抗衡,要么干脆就去投降曹操好了。舍此,还有其他出路么。孙权听后,当然火冒三丈。“苟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遂事之乎?”按照你说的意思,你们家刘备怎么不投降呢。诸葛趁势便说,我家主公乃“王室之胄,英才盖世”。现在虽然落魄,但抗击逆贼的决心犹在。(不像你,坐拥江东偌大一个地盘,却首鼠两端,惟利是视。)即便不成功,那也是天意。怎么会投降曹操呢。孙权听后被彻底激怒:你们家刘备狼狈至此还要抗衡曹操,我现在兵精粮足,又怎么会“受制于人”呢。激将之下,不知不觉间,孙权便已钻入诸葛之裩袴之中矣。于是,孙刘联盟正式达成。一个不足万人的弱小势力终于与十万之众的集团平起平坐、比量齐观。这才有了随后的赤壁之战,一个三国鼎足之势也最终搭建完成。
但这种结盟只以曹操南侵为前提。大兵压境,两个弱小集团容易抱团取暖。而一旦曹操北归,战事消弭,两家额手相庆之余,相互之间同样会产生利益之争。这其中,围绕荆州地盘的争夺就是两家琴瑟不调、反目成仇的重要死结。而这个死结又造成双方交战有年,伤痕累累,竟自而不共戴天。从蜀国的角度看,这场战争蜀军完败,刘备羞惭而死,关羽、张飞大仇未报,蜀人谈及东吴即睚眦俱裂,刻骨崩心。此种情况下,刚刚接受托孤并执掌国柄的诸葛亮是否还要修复前嫌,确实颇费踌躇。从天下大势计,要想恢复汉室,铲除逆贼,必须孙刘联手,舍此别无他途。但双方硝烟尚未散尽便忽而转为再度修好,一方面国人不能理解,满朝文武也难以苟同。另一方面,孙权又是何等打算也未竟知晓。如果贸然示好,万一遭拒,亦恐有失国体尊严。而已经身为丞相的诸葛亮此时又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亲自驾舟前往说辞。所以究竟如何是好,确实“未知所如”。不过,当尚书邓芝觐见时,诸葛马上有了主意:“吾思之久矣,未得其人耳,今日始得之”。立刻委派邓芝出使东吴。而邓芝也不辱使命,对孙权陈述利害,再度劝说孙权弃魏亲蜀,获得成功,并得到孙权“和合二国,唯有邓芝”的嘉许。从此,孙刘两家便摈弃前嫌,破镜重圆。诸葛的战略筹谋在经历一场危机后,再度步入正轨。
之后,为了确保孙刘联盟持续稳固,诸葛亮专门委任“天下淑德”的费祎“频烦至吴”。费祎作为使节,既能“奉使称旨”,获得朝廷嘉奖,又能使孙权留恋,“恐不能数来也”,表现出极大的外交才华。孙刘联盟也因此更加稳固。这里,有一个小插曲。《三国演义》中,曾有一章“诸葛亮舌战群儒”的重头戏。讲的是诸葛亮到江东后,围绕抗曹还是降曹问题,与孙权群臣舌战争锋的故事。故事十分精彩,也为普通百姓所乐道。可惜,从史书上看,虽然确有其事,但主角却不是诸葛亮,而是源自费祎。费祎到江东后,以诸葛恪为首的江东“才博果辩”之士“论难锋至”,而费祎则“辞顺义笃,据理以答,终不能屈”。情节堪比诸葛亮的“舌战群儒”。《三国演义》作者之所以有意识的张冠李戴,当然是剧情的需要,同时也表现出作者对诸葛亮的深情厚爱。民间也更愿接受由诸葛出演的精湛瞬间。但如此一来,费祎,作为著名的外交家,其声名就很难传世了。
诸葛死后,孙刘联盟继续维系。两家仍然音书不断,使节络绎。及至最后,魏兵压境,城池陷落,成都危在旦夕之际,朝廷还有人劝说刘禅移驾,暂居江东。可见,诸葛亮打下的外交根基是何等的富有成效。
从“外结好孙权”方面看,诸葛亮取得了完全的成功。这为他谋求霸业打下了很好基础。而从“内修政理”方面看,诸葛亮的政绩同样斐然,可圈可点。只是比较而言,仍然留有一些不可忽视的缺憾。
何谓内政强于识人?诸葛亮从永安托孤到最后病死,执掌大权治理蜀国共计11年。应当说,这11年,诸葛的治理是经历了一个从大乱走向大治的过程。以当时看,蜀地原本属于刘焉管辖,但结果却是四处烽烟,混乱不堪。外来户刘璋携本路人马趁乱“晓谕”,取得政权。但刘璋“温仁”,其实就是暗弱,根本把持不住局面。所以,蜀国依旧是人心涣散,一盘散沙。刘备入川,本就是通过恩将仇报、玩弄伎俩获得政权,这种谲而不正的手法自然也会遭来蜀人的怨谤。一时之间,叠加起来的各方势力都对这个新来的外来户把持政权采取敌视或观望态度。这当中,有人就曾公开说,“天下当易代,刘氏祚已尽矣”,“始自汉已来,明官尽言曹,吏言属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开明叫响,刘备恢复汉室的主张根本行不通,天下本就应该归属曹氏集团。可见,人心基本都忿忿不平,怏怏不服。这种情况下,接手这个乱摊子,治理难度可想而知。但诸葛毕竟有“能政理,抑亦管(仲)、萧(何)之亚匹”之才,对于眼前的混乱自有他的妙计。既然简单教化不能服众,那就采取依法治国的办法,通过公平、公开、透明的管理方式取信于民,最终博取人们心悦诚服。所以走马上任后,诸葛立刻立法施度,整理戎旅”,“科教严明,赏罚必信”。不分官民,也不论土著、外籍,有政绩者同样升迁,有舛误者同样贬谪,所有人等一律实行法治管理。通过这种方法,导致“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疆不侵弱,风化肃然也”。推行法治的结果,不仅得到外籍人士的认可,也得到了土著人的青睐。成都人士张裔就曾高度评价说:“公赏不遗远,罚不阿近,爵不可以无功取,刑不可以贵势免,此贤愚之所以佥忘其身者也”。赏罚分明,不分远近。不管贤人还是愚夫都愿舍身许国,忘餐废寝。这样的政权,不正是人们所爱戴的么。一个人治理国家,居然能够达到本国人“咨述亮者,言犹在耳。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敌国人“至汉川,祭亮之庙,令军士不得于亮墓所左右刍牧樵采”的高度,三代以降,又有几人?
只是,诸葛治蜀虽然政绩卓然,深得人心,却也不免瑜不掩瑕,大成若缺。这其中,有些事情如果放任,恐怕诸葛的功业也会功亏一篑。因此,仅就这一点而言,他的理政与竟获全功的外交相比,不免稍显逊色。这里试举三例。
其一为法正案。法正其人原属刘璋帐下,后来转投刘备。这种举动在当时,算是稀疏平常。但他刚遇新主,便对老主人反戈一击,通过献计,最终活捉刘璋,为刘备上位扫清道路。由此,受到了刘备的器重。在刘备那里,诸葛亮办不到的事情,法正就能办到。比如,诸葛亮曾经劝说刘备,不要与孙权为敌。刘备就是不听,坚持要与孙权交战。无奈之下,诸葛感叹道,“法孝直(法正)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也”。这样大红大紫的人,如果品行端正倒也无妨。但偏偏法正属于“睚眦之怨,无不报复”这类人。那些曾经开罪过他的人,无不遭到他的打击。甚至还“擅杀毁伤已者数人”。这当然就触犯了刑律。于是,有人就将此事告到诸葛衙署。按照法理,“擅杀”自然需要偿命,何况杀的还不止一人。但诸葛又是怎样受理此案的呢。诸葛亮说,我们的主公刘备当年地处凶险,几乎半途而废。正是法正“为之辅翼”,才使主公走出低谷,最后获得胜利。有了这等资历,我们又“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言下之意就是法正功劳天大,虽有恣行不法之事,也可法外开恩,由他妄为。显然,这种断案结果有违诸葛本人一贯倡导的“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的治国理念,也会伤及梦寐寻求执法同一、坐待实现“善无微而不输,恶无纤而不贬”者的心。
其二为廖立案。廖立,武陵人,早年追随刘备,不到30岁,就任职长沙太守。按照诸葛的说法,此人乃“楚之良才,当赞兴世业者也”。属于才华横溢、孤标傲世一类人。永安托孤后,廖立排位在诸葛、李严等之后,属于非关键岗位。这让他“常怀怏怏”,非常不快。在他看来,整个蜀国,诸葛之外,只有他能够经纶济世、安邦定国。现在排位居然如此靠后,岂不有失公允。所以,当有人到他家中造访时,廖立就借机发了一通牢骚。他说,刘备与孙权交战本身就不明智,应该把有限兵力投入到与曹氏征战之中。之后,便开始数落一些人。认为这些人或人品、或能力都不足以堪当大任。应该说,从战略层面上讲,廖立对天下大势的分析与诸葛想法不谋而合,可见此人眼光不俗。至于数落他人,属于背后嚼舌,当然不妥。但这也只是私下交谈,空发议论,并未造成实际影响。岂料,造访者把这番话传给了诸葛亮。而诸葛不由分说,便将廖立的“私聊”变成“传播”,以“公言国家不任贤达而任俗吏”等罪名实施公法处置,将其废为庶民。可怜的廖立因言获罪,自身精明强干、一身百为的能力尚未发挥,就落了个“躬率妻子,耕殖自守”的下场。只是,把闭门交谈的内容看做公开宣传,这本身与法不合,带有强加意味。究其原因,实在是因为廖立目空一切,孤芳自赏,惹得诸葛非常反感。故而借“刑法峻急”的执法风格将其处理。但,这对选用人才会有裨益么。
其三为常房案。常房属土著人士,地位较低,在益州做从事。建兴元年,常房听说牂牁太守朱褒准备反叛,就把朱褒手下抓来问询,然后将其杀掉。朱褒得知后,当然大怒。于是率兵直接攻杀常房,并恶人先告状,反诬常房谋反。这种事情,在没有辨明缘由之前,本该做一点调查。弄清孰是孰非后,再施以刑罚。但诸葛却听信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将常房的儿子全部杀掉,并将常房的弟弟流放。想通过这种办法安抚朱褒。谁料,朱褒最后还是反叛了。这起事件的处理,应该说,对诸葛的形象很不利。有人就曾说,“安有妄杀不辜以悦奸慝?”哪有滥杀无辜取悦叛贼的道理。如此理政,百姓如何信服。
上述三例可以看出,纵使诸葛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声教遗言,皆经事综物,公诚之心,形于文墨”,“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但仍不免百密一疏,千虑一失。光芒之下,难掩瑕疵。这其中,法外开恩,会动摇治国根基;刑法峻急,会殃及无端贤达;而偏听偏信,则易造成小人猖獗。哪一处扩而充之,后果都将不堪设想。那么,诸葛何以会做这些与其理念向左的事情呢。一言以蔽之,用人而已。法正有功,支撑国脉,舍不得处置;廖立有怨,难以驾驭,果断而除之;朱褒拥权,扞蔽一方,希冀而用之。说到底,都与用人策略有关。可见,只有了解了诸葛识人、用人的策略,方可解开诸葛用刑失当的谜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