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海上贡道考索*
2018-01-23陈少丰
陈少丰
公元960年,陈桥兵变,赵匡胤黄袍加身,改元建隆,宋取周而代之。朝代更迭略具戏剧性,甚至让远在海外的三佛齐都反应不及。据笔记小说《枫窗小牍》记载:“艺祖受命元年秋,三佛齐来贡,时尚不知皇宋受禅也。”[注](宋)袁褧:《枫窗小牍》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页。《宋史》则记为“(九月)癸卯,三佛齐国遣使贡方物。”[注](元)脱脱:《宋史》卷1,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7页。这是宋朝的第一次朝贡事件,三佛齐本来的朝贡对象是后周,但恰逢朝代更替,便顺手推舟更换了朝贡对象。
然而此时宋承接周之版图,南汉、泉漳、吴越、南唐尚未归顺宋廷。“五岭外郡,遂为刘氏所据”[注]黄兆辉、张菽晖:《南海神庙碑刻集》,《大宋新修南海广利王庙之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25页。,“浙右未归、金陵偏霸”“(泉漳)偏在一隅”[注]《宋史》卷483,《陈洪进传》,第13962页。。南方的港口如广州、泉州、明州、杭州、扬州等还在各个割据政权的掌控之中。直至开宝四年(971),宋军攻克南汉都城广州,宋廷才开始掌控南方港口并设立市舶司管理海外贸易。那么这就引出了一个值得探索的问题:在朝廷掌控广州港之前,宋初从海路而来的各国是从何港口进入宋境的呢?其海上交通路线又是如何?关于这个问题,笔者目力所及,尚未见有专文探讨,不过前人的研究成果却留下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注]代表性成果有李东华:《泉州与我国中古的海上交通》,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登州古港史》编委会:《登州古港史》,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94年;任爽:《南唐史》,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何勇强:《钱氏吴越国论稿》,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年;李庆新:《濒海之地:南海贸易与中外关系史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陈丽华:《唐宋之际登州港的繁荣与福建海上交通的发展》,载《青岛大学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徐晓望:《闽国史略》,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本文将在此基础上,先易后难,由点及线,从终点倒叙起点,考证宋初(960-971)各国来华入贡的海上贡道,试图勾勒出这条略显隐秘的交通线。
一、入宋港口
开宝四年(971)二月,南汉归降,宋朝掌控广州。从建隆元年九月至开宝四年二月期间,有以下海外国家入华朝贡:
三佛齐。除上述建隆元年朝贡外,三佛齐还于建隆二年(961)五月丙寅和十一月、建隆三年(962)三月壬戌和十一月丙子、开宝三年(970)入贡[注]《宋史》卷1,第9页、第11页、第12页;(清)徐松:《宋会要辑稿》,《礼四五之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712页。。
占城。占城于建隆元年十二月壬辰、建隆二年正月庚子、建隆三年九月丙子、乾德四年(966)四月丁酉和九月庚子、乾德五年(967)、开宝元年(968)四月甲辰、开宝二年(969)、开宝三年(970)入贡。[注](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建隆元年十二月壬辰”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9页;《宋史》卷1,第8页、第12页、第23页、第25页;卷489,第14080页;《宋会要辑稿》,《蕃夷七之三》,第9934页;(宋)李攸:《宋朝事实》卷12,《中华野史·宋朝卷(下)》,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3882页。
交趾。交趾于开宝元年八月和开宝三年入贡。[注]《宋朝事实》卷12,第3882页;[越]潘清简:《钦定越史通鉴纲目》正编卷之一,河内:越南国家图书馆,1884年。
高丽。高丽于建隆三年十一月丙子、建隆四年(962)、乾德三年(965)正月乙酉、开宝三年入贡。[注]《宋史》卷1,第12页;卷2,第21页;卷487、第14036页;《宋会要辑稿》,《礼四五之一》,第1712页。
大食。大食于开宝元年二月和十二月乙丑入贡。[注]《宋会要辑稿》,《蕃夷七之三》,第9934页;《宋史》卷2,第28页。
据笔者的不完全统计,这一时期有5个国家来华朝贡,占城9次、三佛齐6次、高丽4次、交趾2次、大食2次,共计23次。
在这些朝贡国中,除了大食国可能从陆路而来外,其余国家(高丽入宋陆路受辽朝阻断、交趾入宋陆路受南汉阻断)均是从海路而来的。那么,各国使团又是从何处登陆进入宋境的呢?
宋初,朝廷拥有的出海口主要集中在山东沿海。所以,海外诸国从选择山东港口登陆入境是合乎情理的。据《文献通考·舆地考·登州》:“三面距海,祖宗时,海中诸国朝贡,皆由登莱。”[注](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17,《舆地考》,“考二四九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这条记载弥足珍贵,由此可知宋初海上诸国是从山东的登州入境而后经莱州进京朝贡的[注]北宋从东京至登州,东北驿路历经京东曹州、济州、郓州、齐州、淄州、青州、潍州、莱州等八州。中途还有广济河水运通道可供选择。正北驿路,历经澶州、濮州,东至郓州,与东北驿路相接。可参见:王文楚:《北宋东京与登州驿路考》,载《中华文史论丛》2012年第1期。。
高丽“正与登、莱、滨、隶相望”[注](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3,《封境》,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7页。,距离较近,所以从登州入境朝贡在情理之中。登州至高丽的航线为“自东牟趣八角海口,……即登舟自芝冈岛顺风泛大海,再宿抵甕津口登陆,行百六十里抵高丽之境曰海州,又百里至阎州,又四十里至白州,又四十里至其国。”[注]《宋史》卷487,第14040-14041页。高丽入华的海上贡道明晰,故本文重点考察南海诸国的海上贡道。
山东“海道至南蕃极远”[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41,“元丰六年十月戊午”条,第8199页。,交通不便,所以这一时期来贡的南海国家数量少。交趾来贡是出于明显的政治和外交目的,开宝三年(970),“辰南汉主鋹拒命,宋遣大将潘美伐之,(交趾)帝闻之惧,遣使如宋通好。”[注][越]潘清简:《钦定越史通鉴纲目》,正编卷之一。而大食、三佛齐、占城是传统贸易强国。
大食“其国雄壮,其地广袤。民俗侈丽,甲于诸番”[注](宋)赵汝适著,杨博文校释:《诸蕃志校释》卷上,《大食国》,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89页。。三佛齐“转易货物,远贾辐凑,故号最盛”[注](宋)朱彧:《萍州可谈》卷2,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151页。。占城是南海贸易重要的中转地,“商舶到其国,即差官摺黑皮为策,书白字,抄物数,监盘上岸,十取其二,外听贸易”[注]《诸蕃志校释》卷上,《占城国》,第9页。。而这三国之所以不惜成本和风险绕道北上登州入宋朝贡,笔者推测是因为宋朝的建立使得中国政权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宋朝大有统一中国之势(后周时期便已初现意图),这三国试图与宋朝建立良好的海外贸易关系,构建海外贸易网络,应对中国政局变化,从而维护海外贸易利益,否则其与南方政权的海外贸易即可从中获利。简而言之,这三国是对“钜宋之有天下”[注]《宋史》卷489,第14097页。形势的应变。
而之前的研究仅仅将“海中诸国”理解为与山东距离较近的高丽和东北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女真)。[注]《登州古港史》,第114页;朱亚非:《古代山东与海外关系史》,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第153页;刘凤鸣:《山东半岛与东方海上丝绸之路》,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7年,第203页;刘大可:《古代山东海上航线开辟与对外交流述略》,载《国家航海》(第六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2月,第83页。但是从宋初的港口格局来分析,这显然是忽略了南海国家,同时也低估了该时期登州在朝贡贸易中的地位。
二、国内贡道
在确定登陆港口后,接下来考证推定南海国家航行至登州的航线问题。首先考证国内贡道问题。要了解这个问题,必须上溯至五代十国时期。
五代十国时期,各个政权之间关系复杂多变,战和不定,对南北海陆交通产生了重要影响。南方通往登州的交通也不例外。
开平三年(909),司马邺“使于两浙。时淮路不通,乘驲者迂回万里,陆行则出荆、襄、潭、桂入岭,自番禺泛海至闽中,达于杭、越。复命则备舟楫,出东海,至于登、莱。而扬州诸步多贼船,过者不敢循岸,必高帆远引海中,谓之‘入阳’,以故多损败。”[注](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卷20,《司马邺传》,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70-271页。
五代初期,吴越钱氏奉中原政权为正朔并与之结盟,长期对抗淮南杨吴和南唐(937年取代杨吴),所以中原使者要从陆路绕道湖北、湖南、岭南,从广州航海至福建,再达于吴越。而结束出使回归中原,则要避开杨吴的水军,不能近海航行而要远离海岸航行抵达登州,风险大增。
此外,吴越还可以通过虔州(今江西赣州)与中原相通。但是到了后梁贞明四年(918),吴国占据虔州,“至是道绝,始自海道出登、莱,抵大梁”[注](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70,“贞明四年十一月”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836-8837页。。
闽国也是如此。“自福建入贡大梁,陆行当由衢、信取饶、池界渡江,取舒、庐、寿渡淮,而后入梁境。然自信、饶至庐、寿皆属杨氏,而朱、杨为世仇,不可得而假道,故航海入贡。今自福州洋过温州洋,取台州洋过天门山入明州象山洋,过涔江,掠洌港,直东北渡大洋抵登、莱岸。”[注]《资治通鉴》卷267,“开平三年九月辛亥”条,第8717页。
由于闽国与吴越在多数时间里和平相处,所以闽国前往登州可“假道”[注]五代十国时期,不相邻的政权之间的朝贡通使能否成行,假道与否十分重要。这其中也有不予假道的例子,如天福六年(941),“唐主遣通事舍人欧阳遇求假道以通契丹,帝不许。”(《资治通鉴》卷282,“天福六年四月辛巳”条,第9221页。)近海航行。但是到了杨吴的海域则要“直东北渡大洋”,不能近岸航行了,风险骤增。此外,泉州也有航线抵达登州。泉州刺史王延彬曾经向后梁朝廷求取“泉州节度使”官职,“密遣使浮海私贡于梁”[注](清)吴仕臣:《十国春秋》卷94,《王延彬传》,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363页。。登州的航线亦向南延伸至广州。“自泉州泛海以趣国都,则不数日至城下矣。”[注]《宋史》卷481,第3924页。
不过到了显德五年(958),陆路交通形势发生了变化。当年三月,淮南之役结束,后周攻取南唐的江北地区,从吴越北境渡江即可到达扬州,再从扬州进入中原。海路绕道登州进入中原不再是唯一的选择。显德四年(957),后周遣尹日就出使吴越,临行前世宗对尹说:“‘朕此行决平江北,卿等还当陆来也。’五年,王师征淮,正月克静海军,而日就等果陆还。”[注](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67,《钱俶传》,北京:中华书局, 2007年,第843页。
巧合的是淮南一通,当年九月,“占城国王释利因德缦使莆诃散来”[注]《新五代史》卷12,第123页。。翌年六月戊子,“占城使莆诃散来”[注]同上。。占城是否从淮南进入开封朝贡呢?宋初,南海国家为何舍弃淮南陆路而是继续选择从登州入贡呢?
南唐与后周及宋朝关系较为紧张,如乾德二年(964),宋廷“禁商旅毋得渡江”[注]《宋史》卷186,第4558页。。此时的南唐虽然名义上已经归顺宋朝,但关系仍然紧张。而且“金陵去周境才隔一水”[注]《资治通鉴》卷294,“显德六年七月丙寅”条,第9603页。,再加上“唐水军锐敏”[注]《资治通鉴》卷293,“显德四年二月乙亥”条,第9564页。,因此扬州处于双方对峙的前沿,由此过路风险太高。况且后周和宋朝在收回淮南后,从浙江北上登州的航线无需再远离海岸航行,可直接选择近岸航行,风险也降低了。所以后周时期占城的两次朝贡选择过路淮南的可能性不大,这也可以从宋初泉漳(945-978)政权进入中原的贡道中得到印证。
显德六年(959),留从效遣使黄禹锡到开封进贡。表文写道“梯航长奉于上京”,“况属贡路未通”[注]《册府元龟》卷232,《僭伪部·称藩》,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768页。。这里的“贡路未通”指的是经淮南进入中原的传统陆路。建隆三年(961),泉漳与吴越关系和睦,留从效“遣使假道吴越入贡”[注]《宋史》卷483,《留从效传》,第13958页。。所借之道应该还是前往登州的过道。宋初,太祖还同意“赐青州荷恩禅寺,充卿本道回图邸务”[注](清)《清源留刘氏族谱》卷2,《诰敕》,1926年抄本,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藏。。泉漳在山东青州设立贸易机构回图邸务,说明其主要的海上交通线还是在山东一带。
通过以上论述可知,五代十国及宋初,存在着一条从南方到登州的海上交通线,路线大致为:广州——泉州——福州——温州——台州——明州——登州。
三、海外贡道
国内海上贡道需要与海外海上贡道相衔接才能实现南海国家入宋朝贡。首先考证衔接点,即南海国家来华的第一个入境港口。关于这个问题,史籍没有明确记载,不妨采取排除法。
先看南汉。广州海外贸易兴盛,“悉聚南海珍宝”[注]《新五代史》卷65,《刘传》,第811页。,但是另一方面又贪得无厌。如长兴元年(930),“汉将梁克贞入占城,取其宝货以归。”[注]《资治通鉴》卷277,“长兴元年十月丙辰”条,第9049页。又如南汉乾和九年(951),刘晟“遣巨舰指挥使暨彦赟以兵入海,掠商人金帛作离宫游猎”[注]《新五代史》卷65,《刘晟传》,第816页。。所以南海诸国的朝贡使团选择从广州入华的可能性不大。最主要的是南汉与宋朝对抗,肯定不允许南海诸国假道进入中原朝贡。正所谓“结连淮海,阻塞梯航”[注](宋)钱俨:《吴越备史》卷2,贞明五年九月条,《四库全书》(电子全文检索系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五代十国时期,南汉长期结盟杨吴和南唐,抗衡中原,一南一北相呼应,不仅阻扰国内南方政权与中原的通使,还阻隔南海诸国往中原进行海外贸易的交通。宋初,南汉依旧对抗宋朝,直至开宝四年(971)广州城破,刘鋹归降。
再看吴越。吴越主要是发展同日本的海外贸易,据不完全统计,从907年至959年,中国商船往来于两国达15次。[注]李金明、廖大珂:《中国古代海外贸易史》,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53页。如936年,日本“太宰府申大唐越州人蒋承勋、季盈张等来着之由”[注][日](佚名):《日本纪略》,国史大系第五卷,东京:经济杂志社,1880年,第821页。。从日本到吴越的航线航程较短,因此吴越的主要贸易对象是日本。而从南海国家到吴越的航线航程较长,如占城“北至广州,便风半月程。东北至两浙一月程”[注]《宋史》卷489,第14077页。,航海风险较大,因此直接从吴越登陆入华的可能性较小。
最后看泉漳。从闽国时期起,泉州的海外贸易就已经大获发展。王审知“招来海中蛮夷商贾”[注]《新五代史》卷68,《王审知传》,第846页。。王延彬任泉州刺史时,“每发蛮舶,无失坠者,时谓之‘招宝侍郎’”[注]《十国春秋》卷94,《王延彬传》,第1363页。。
到了泉漳时期,留从效“招番舶”[注](清)《清源留刘氏族谱》卷2,《鄂国公列传》。。建隆三年(962),留从效去世,陈洪进掌握了政权。泉州的海外贸易继续发展,这从陈洪进上贡给宋廷的巨额海外舶货即可知晓。如开宝元年(968),“陈洪进遣使贡白金千两,乳香、茶药皆万计。”[注]《宋史》卷1,第16页。而乳香“出大食之麻啰拔、施曷、奴发三国深山穷谷中。……以象辇之至于大食,大食以舟载易他货于三佛齐,故香常聚于三佛齐。”[注]《诸蕃志校释》卷下,《乳香》,第163页。一次进贡就有如此数量的乳香说明宋初泉州和大食、三佛齐等国的海外贸易之盛。而此时福建的另外一个重要港口福州已属吴越,海外贸易已远不及泉州。[注]苏基朗:《刺桐梦华录》,李润强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2-33页。
所以,宋初南海诸国把泉州作为入华登陆的第一站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而且泉漳采取的是和睦的海外贸易政策而非南汉带有掠夺性的海外贸易政策。同时,泉漳对宋朝的态度是“上表称藩,贡奉不绝”[注]《宋史》卷483,《留从效传》,第13958页。,吴越对宋也是“倾其国以事贡献”[注]《新五代史》卷67,《钱俶传》,第844页。,因此南海诸国先借道泉州,再借道吴越,最后从登州进入宋朝是完全可行的。
接下来要论证的是五代十国时期及宋初,泉州是否已经开辟通往南海的航线?
李东华认为,五代时期,割据局面改变了福建海上贸易的形态。原来闽商出海贸易例需经过广州往南海,但因为南汉割据广东,所以泉州改变之前的间接往来为直接往来,南海所出产的香药珍宝也大量汇集于泉州。这也是日后宋政府虽未置市舶司于泉州,而闽南商客仍能由泉州直接放洋南去南海的最重要因素。[注]李东华:《泉州与我国中古的海上交通》,第99-100页。
此观点有史料支撑。 开平四年(910),王审知“命员外郎崔□□聘于南海”[注]《十国春秋》卷90,《闽一·太祖世家》,第1310页。。王延钧当政时(933-935),曾经“遣使日南(越南中部)造水晶屏风”[注]《十国春秋》卷94,《王延钧传》,第1360页。以享乐。闽天德二年(944),占城“遣其国相金氏婆罗来道里”[注](宋)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33,《僧寺》,福州:海风出版社,2000年,第529页。。南唐保大年间(943-957),“三佛齐国将军李某,以香货诣本州(漳州)”[注](清)吴宜燮等:乾隆《龙溪县志》卷11,《古迹》,第7a页。。北宋熙宁之前,“泉人贾海外,春去夏返,皆乘风便。熙宁中始变市舶法,往复必使东诣广,不者没其货。”[注](明)解缙:《永乐大典》卷3141,《陈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836页。
由此可推断出,五代十国时期,闽国、闽南乃至泉州就已经开辟了不经广东而直接前往南海的航线,可达三佛齐、占城、交趾(日南)等地。
至于具体航线,史书并未明确记载,或许可以从南宋时期的《岭外代答》和《诸蕃志》中获得一些提示。
占城与交趾。占城“自泉州至本国顺风舟行二十余程”[注]《诸蕃志校释》卷上,《占城国》,第8页。。交趾“舟行约十余程抵占城国”[注]《诸蕃志校释》卷上,《交趾国》,第1页。。其实,“自古交阯七郡,贡献上国,皆自海沿于江,达于淮,逾于洛,至于南河。……五岭外郡,遂为刘氏所据,殆七十年”[注]《大宋新修南海广利王庙之碑》,第25页。。交趾到中原的海路是先到长江再至淮河最后到中原,但后来由于南汉与杨吴、南唐阻隔而无法再走这条传统路线,只能先到占城再抵泉州。
三佛齐与大食。“三佛齐之来也,正北行,舟历上下竺与交洋,乃至中国之境。其欲至广者,入自屯门。欲至泉州者,入自甲子门。大食国之来也,以小舟运而南行,至故临国易大舟而东行,至三佛齐国乃复如三佛齐之入中国。”[注](宋)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卷3,《航海外夷》,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26页。
那么从技术上分析,南海国家是否可以不在南汉控制的广东和海南岛的港口停泊补给而航行至泉州呢?这可以从《正德琼台志》的记载中获得答案。据该书卷5:“(七洲洋山)县东一百里大海中。峰连有七,一名七星山。茂林巢诸鸟,下出淡泉,航海者于此取水采薪。”[注](明)唐胄:《正德琼台志》卷5,《文昌县》,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101页。又据卷6:“(独洲山)一名独珠,在州东南海洋中,风帆半日可到。峰势插天, 周围五十里。有田数亩,鸟兽蕃息,舟多湾泊。”[注](明)唐胄:《正德琼台志》卷6,《万州》,第112页。也就是说南海国家可选择在航路上的一些孤岛停泊、休整、补给,而非从起点不间断航行到终点泉州。
此外略作延伸。开宝四年(971),南唐李煜为了避嫌,“以占城、阇婆、大食国所送礼物来上”[注]《宋史》卷478,《李煜传》,第13858页。。这三国应该也是从泉州入境后,通过陆路到达南唐首都金陵的。因为泉漳不仅臣服于宋,同时名义上还“臣于南唐”[注]《新五代史》卷68,《王延政传》,第854页。。
结 语
综上所述,宋初南海诸国入华的贡道大体可推断为:沿着五代十国时期开辟的南海航线到达泉州,再借道吴越,从福州、温州、台州、明州一路北上,抵达登州,再转陆路进入首都开封。这条海上贡道能够实现的重要前提是泉漳和吴越臣服于宋朝,允许南海诸国借道通行。泉州和登州是两个重要的节点。之前的研究聚焦宋元时期泉州所展现的大港风采,而忽略了在宋初闭塞的海陆交通形势下所起的承接中转作用。之前的研究重视登州在唐宋东北亚海上交通中的显赫地位而导致思维固化,甚至无法想象宋初南海的几个国家会劈波斩浪不远万里地来到登州,进入中原朝贡。
开宝四年(971),宋平南汉。八年(975),收南唐。太平兴国三年(978)四月,泉漳纳土。次月,吴越归地。南方港口尽入宋手,陆路也全线打通,来华从事朝贡贸易和市舶贸易的南海国家无需再北上登州,风险降低,时间缩短,利润增长,因此贸易国家大为增加,频次也迅速上升。“岭南平后,交阯岁入贡,通关市。并海商人遂浮舶贩易外国物,阇婆、三佛齐、渤泥、占城诸国亦岁至朝贡,由是犀象、香药、珍异充溢府库。”[注]《宋史》卷268,《张逊传》,第9222-9223页。“凡大食、古暹、阇婆、占城、勃泥、麻逸、三佛齐诸蕃,并通货易。”[注]《宋史》卷186,第4558页。至此,这条过渡性质的海上贡道就此隐退。由于仅仅存在了11年,历史影响小,几乎被历史湮没了。但其在特殊的历史时期还是发挥了一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