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话戏画——读许固令脸谱画

□老烈

书橱里摆着—组品字形的泥塑京剧脸谱。上边是蜀将张飞：黑色主调，十字门脸，蝶翅眉，挂黑扎;右边是魏将典韦：黄色主调，三块瓦脸，云纹眉，挂红扎;左边是吴将黄盖：红色主调，六分脸，勾老眉，挂白满。这样，魏蜀吴三国代表调遣集合，黑红黄白几种主色搭配停当，十字门等基本谱式安排齐备。令人越看越爱，不知不觉之间，将军们便在眼前活动起来。但只见，芦花荡里张飞，“草笠芒鞋渔父装”，山膀，碎步，“飞天十三响”;宛城典韦，酩酊大醉，踉踉跄跄;江上黄盖，“烈火更助英雄胆，管叫那八十三万烟灰飞灭火烛天”。这边厢，曹孟德横槊赋诗;那壁里，诸葛亮舌战群儒。三军司命周公瑾，“一盆面酱”蒋子翼，个个蟒袍玉带，轮番登场亮相。《赤壁之战》，《龙凤呈祥》……就连《吕布与貂蝉》也赶忙来情意缠绵一番，金冠锦服，粉黛霞帔，“假作那娇痴姿态俯首弄裙”。

京剧何以如此神妙?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桌两椅便是厅堂楼阁，褶帔袍带无论春夏秋冬。不受时空限制，任你心领神会。《林冲夜奔》，舞台上空无一物，我们却看见他，月黑风寒里，登山涉水，急步荒郊;又听得那，“疏刺刺风吹叶落”，“震山林猿啼虎啸”。《时迁盗甲》，“软跟斗”飞檐走壁，“冒小翻”入主登楼，“珍珠倒卷帘”，盗来雁翎甲，“翻高”落地，悄然无声。而这一切，并无布景道具，全凭身上功夫，把它“演”将出来。《柳荫记》“十八相送”，小桥流水，柳暗花明，祝英台百般隐喻点拨，梁山伯到底莫名其“妙”。而《牡丹亭》里的柳梦梅和杜丽娘，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湖山石后，芍药栏边，“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这就是京剧艺术的写意型、程式化、虚拟性。古今中外哪儿去看这样的“戏”!

中国文化艺术有它自己一套民族的历史的玩意儿，品类不同，精神相通。和京剧特征一样，中国画讲究大写意、大泼墨，强调“意到笔不到”，“似与不似之间”，乃至“计白当黑”，“以无作有”。关山月的—幅《塞北江南天边雁》，从绿树红棉的南海之滨，到长河落日的无垠大漠，山重水复，“咫尺万里”。赖少其为友人书斋题额，横披“—统楼”三字，“一”字摆在那看不见的方格的最上端，下面三分之二全部空白，“虚中见实”，墨气淋浪。就脸谱而言，它本身就是夸张、象征、意趣的产物。舞台楹联有云：“黑脸忠，红脸义，白脸奸悍：老旦庄，正旦重，彩旦风流”。因此，脸谱大家们，郝寿臣有郝派，翁偶虹有翁派，刘曾复有刘派，图式不一，各有千秋。但若不是画脸谱而是创作脸谱画，那就要突破戏曲人物的红白朱紫，抛开亦步亦趋的惟妙惟肖，抓住假象会意的舍形取神，融入历史文化的悲欢离合。从线条重叠交错、色块朦胧氤氲的眉眼口鼻之间，既去“看”，更需“感”。“看”出笔墨彩色以外的纵横三万里，上下五千年，楼船铁柱，玉斧革囊;“感”到精神情绪之中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花前月下，雨丝风片。陈子昂诗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心物交融，主客一统，其此之谓欤!

或许有人会问：这玩意儿美吗?我觉得，看戏、观画、欣赏脸谱的所谓审美，都要去琢磨、品味、把握，有所获，有所动，便是得其美矣。早年间，观众对四大名旦，每人给下了—个字的考语：梅兰芳的象，程砚秋的唱，尚小云的棒，荀慧生的浪。这四个字是对他们的艺术美的高度概括。这美，撩动了观众的心弦，触动了观众的的感情。《霸王别姬》、《贵妃醉酒》虽然已经唱了一两百年，听了—两百年，观众早已耳熟能详，还是百看不厌。这就是美，美的魅力。一次又—次的心得，一次又一次的体会。参观张大千的《荷图》，初则“接天莲叶无穷碧”，清凉之气，扑面而来;继而“映日荷花别样红”，顿生欣欣向荣之感。欣赏脸谱画，那《虞姬》头戴如意冠，珠翠晶莹，金碧陆离，面庞—片虚白，唯余双眉轻锁。但我们从无耳无目的“一片虚白”中，却可听到、看到一曲《中吕·卖花声》：“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于是观画人进入角色，心神专注，流连忘返，看一遍再看一遍，叹一声再叹一声。“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呵!动人的美，美得动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