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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勇奋斗的十五年》:共产国际的中共历史书写

2018-01-23

苏区研究 2018年5期
关键词:共产国际书写革命

提要:《英勇奋斗的十五年》是米夫为纪念中共成立十五周年而撰写的,是中共纪念史学开创性著作之一。这部著作构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中共历史体系,对中共的成立时间作出定论,对中共历史上的若干重要会议、事件、人物都有所评述。米夫力图将唯物史观贯彻于中共历史的书写中,*重分析中国革命的经济社会根源和民族解放背景,关*中共历史的丰富性和活动主体的广泛性。不过,米夫毕竟是共产国际的负责干部,其潜意识中的优越感,使得这部著作无论在史学观点还是史学思想上,都带有浓郁的共产国际中心论色彩。

历史是客观的,但历史的书写却总是或多或少带有某些主观因素。书写者的政治立场、学术旨趣、个人情感、书写目的等等,都直接影响着历史的书写方式,影响着历史观察的方法、角度与结论,这在政治色彩浓厚的中共历史研究中展现得尤为突出。目前学术界关于早期中共党史史学史的研究,基本上关*的是瞿秋白、陈潭秋等中共理论家的历史书写。值得*意的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共产国际也有关于中共历史的论著。其写作者大多为共产国际的一些负责干部,他们既与中共有着密切联系,又是相对超脱的局外人;既有一定的理论优势,又不自觉地带有某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既有着就近观察中共历史的便利条件,又有着不同的文化系统的独特视角。这些特点,使得共产国际的中共历史书写有其自身特色。1936年米夫所写的《英勇奋斗的十五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十五周年纪念》(以下简称《十五年》)即是这样一部著作。

巴威尔·亚历山大洛维奇·米夫,曾先后担任莫斯科中山大学副校长、校长,共产国际执委会远东局书记,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校长,苏联民族殖民地问题研究所所长。他曾参与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的领导,谙熟中共历史,又有较好的理论素养。作为他者,米夫对中共历史的观察有其独特之处。他对中共历史的书写,更代表了一种独特类型,中共史学史应对其有所记述和反映。目前,学术界似乎没有对这部著作给予足够的*意和系统的研究。[*]代表性著作如周一平的《中共党史史学史》(甘肃人民出版社2001年)、宋学勤的《中共党史学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均未提及该书。本文试图对此作出初步的分析,以求教于学界。

中共诞生后不久,对中共历史的研究即已开始。这些研究大体上分为四种类型:一是比较纯粹的学术研究,最具代表性的是1924年陈公博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所写的硕士论文《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二是总结经验教训的研究,如1927年蔡和森在中共顺直省委会议上所作的报告《党的机会主义史》。三是基于情况介绍或工作汇报而形成的著述,如1926年蔡和森在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期间向中共旅俄支部作的报告《中国共产党史的发展》、1929年底到1930年5月瞿秋白在莫斯科列宁学院作中共历史报告的讲演资料《中国共产党历史概论》。四是为宣传某种理论观点而撰写的著作,如1930年李立三为宣扬其“左”倾观点而写的《党史报告》。这些党史著作的书写者都是中共领导人和理论家。

《十五年》则是共产国际研究和书写中共历史的代表著作,也是中共纪念史学的开创性著作之一。这部著作与陈潭秋的《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十五周年纪念会上的报告提纲》、王明的《为独立、自由、幸福的中国而奋斗——为中共成立十五周年纪念和中共新政策实行一周年而作》、康生的《十五年来的中国共产党》等著作,共同构成了一种新类型的党史著作,即为纪念党的生日而撰写的史学著作。这些著作的标题即已清楚表明写作目的是纪念中共成立十五周年。此前的1934年11月,王明撰写过《十三年来的中国共产党》,但其写作契机是纪念共产国际成立15周年和列宁逝世10周年,而非特意纪念中共诞生13周年,其用意是借叙述中共历史来强调所谓“布尔塞维克化”,即“用斗争的方法去克服党内的总分歧”[*]王明:《十三年来的中国共产党》(1934年11月),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7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243页。。该文又名《中共布尔塞维主义化的道路和列宁主义在中国的胜利》,其写作意图从这个标题也可看出端倪。因此,该文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共纪念史学著作。

《十五年》的写作则缘于共产国际谋划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十五周年。1935年12月23日,米夫和中共驻共产国际执委会代表团提出的1936年第一季度中国工作计划提出,为纪念中共成立15周年,准备出版《中国共产党15周年》(米夫同志)、《民族危机与中国共产党》(王明同志)(即《为独立、自由、幸福的中国而奋斗》——引者*),并准备出版《中共文件集》《中国苏维埃》《中共人物(著名共产主义运动活动家)》等。[*]《米夫和中共驻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代表团提出的1936年第一季度中国工作计划》(1935年12月23日于莫斯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5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73-74页。次年3月5日,在给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处的信中再次提出,为庆祝中共成立十五周年,“6月中,要在中国境内外开展一场广泛的政治运动”。其中,在莫斯科“出版中共15年历史概论和纪念中共成立15周年的提纲”[*]《米夫和中共驻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代表团给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书记处的信》(1936年3月5日于莫斯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5卷,第153页。。3月27日,米夫和中共驻共产国际执委会代表团又建议:纪念工作委托给共产国际执委会宣传部,相关论著应于1936年7月之前出版。[*]《米夫和中共驻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代表团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提交的对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书记处关于中国的形势和中共的任务的指示文件草案的补充意见》(1936年3月27日于莫斯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5卷,第188页。6月23日,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处批准这一计划,责成共产国际执委会宣传部筹备并用中文、英文、法文、日文、西班牙文、安南文和乌尔都文在8月1日前出版“小册子——中共党史概述”[*]《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书记处关于中国共产党成立15周年的决定》(1936年6月23日于莫斯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5卷,第207页。。这个小册子就是米夫的《十五年》。此后,该书的中译本由北方文化出版社约在1937年出版,次年4月再版,发行量共计5000册。1986年9月人民出版社将其收入中国现代革命史丛刊《米夫关于中国革命的言论》。依据人民出版社的版本,2007年中共党史出版社又将其收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7卷。

目前很难确定《十五年》的具体写作时间,根据现有材料,大体上可以推断该文的写作时间应早于1936年7月。2011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陈潭秋文集》辑有《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十五周年纪念会上的报告提纲》,其中说到“关于党的历史的概略,已有王明同志所写的《十三年来的中国共产党》、《七年来的中国共产党》,米夫同志最近写的《奋斗的十五年》”[*]《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十五周年纪念会上的报告提纲》(1936年7月),《陈潭秋文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48页。。很明显,《十五年》的写作出版应早于陈潭秋的报告提纲。《陈潭秋文集》编者判定陈潭秋的报告提纲写于1936年7月,不过没有交待作出这个判断的依据。如果这个判定无误的话,那么可以断定《十五年》应在同年7月前即已出版。

米夫对中共历史的书写可以说是其职务行为,是履行共产国际指导中国革命的职责要求。不过,米夫研究和书写中共历史著作是有着客观条件的。事实上,他对中共历史非常熟稔。众所周知,中共作为共产国际领导下的支部,其重大政治决策均事先向莫斯科请示,很多中共领导还亲自赴莫斯科汇报工作,因此,莫斯科保留有大量中共的文献档案。在共产国际内部,米夫长期负责中国党的工作。他在1928年至1935年任共产国际执委会东方书记处副主任,1935年10月又被任命为共产国际总书记季米特洛夫的中国问题政治助理,协助处理中国问题。[*]《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书记处关于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书记处机关结构的决议》(1935年10月2日于莫斯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5卷,第45页。米夫的工作岗位自然拥有检阅这些文献的种种便利。

更为重要的是,米夫与中共历史上的若干重大事件如中共六大、六届四中全会等,均有着直接的交集。1928年中共六大召开前,共产国际特意成立以布哈林为首的委员会指导中共代表大会工作,米夫是该委员会成员之一。[*]《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政治书记处委员飞行表决记录(摘录)》(1928年6月14日于莫斯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494页。米夫领导东方书记处还为六大起草了党的章程、土地纲领等11份决议草案。[*]《米夫给斯大林、布哈林、皮亚特尼茨基、伏罗希洛夫和加拉罕的信》(1928年6月14日于莫斯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496页。1930年至1931年任共产国际执委会远东局书记期间,米夫直接介入中共党内事务。中共六届四中全会更是在米夫的一手操控下进行的。

米夫对诸多中共领导也是非常熟悉的,其中与有些还有着直接接触。如米夫在20世纪三十年代遥控指挥中央苏区反“围剿”斗争时,就多次谈及毛泽东,并曾积极评价毛泽东的诱敌深入政策。[*]《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政治书记处会议速记记录》(1932年12月11日于莫斯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3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274页。米夫与王明更是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正是在米夫的干预下,王明在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上成为中共的实际负责人。此后,王明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更是与米夫有着工作上的深度联系。

米夫的工作岗位、工作经历,都使得他个人的人生经历与中共历史纠葛在一起,甚至可以说他本人就是中共历史的重要亲历者、参与者。因此,米夫书写中共历史既有客观可能,也有某种优势。不过,共产国际与中共的领导和被领导关系,又使得米夫在书写中共历史时又不自觉地带有某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和语气。

《十五年》涉及中共建党以来的十五年历史,覆盖政治、经济、军事、组织诸方面,内容丰富,有述有议,建构起一个相对完整的党史框架。其煌煌数万言,虽存在某些谬误,但也取得了相当的史学成就,不乏可圈可点之处。其对史料的剪裁、史实的把握、人物的臧否、书写体系的建构等,都反映了米夫作为共产国际负责干部的某些独特思考和特别用意。

其一,关于中共历史书写框架。《十五年》共七章:“半殖民地的中国”“欧战后的中国中国共产党之产生”“中国革命第一阶段中的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第二阶段中的中国共产党”“新革命高潮前的中国共产党”“新的革命高涨与为建立苏维埃的斗争”“中国共产党为抗日救国统一战线而斗争”。这就构建出一个较完整的中共历史叙述体系,其中隐含着中共历史阶段的划分。

值得*意的是,米夫将1919年到1925年视为中共产生的阶段。尽管米夫没有说明其划分依据,但从此前王明的著述中或许可窥端倪。王明在1934年《十三年来的中国共产党》中,将1919年到1925年称为“中国共产党发展底第一个时期,包括从中国共产党产生到变为真正群众政党的时期”,这是中共“在政治上和组织上逐渐形成和巩固的时期”,“是革命力量准备作当前决战而预先总动员底时期”[*]《十三年来的中国共产党》(1934年11月),《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7卷,第244页。。这可能也是米夫作出同样划分的理由。

后续四个阶段划分依据的是斯大林的相关论述。1927年,斯大林在《国际形势和保卫苏联》的演说中,把中国革命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全民族联合战线的革命,即广州时期;第二个阶段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即武汉时期;第三个阶段是苏维埃革命,“这个革命现在还没有到来,但它是会到来的”[*]《联共(布)中央委员会和中央监察委员会联席全会》(1927年7月29日至8月9日),斯大林:《论反对派》,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645页。。米夫所说的“中国革命第一阶段中的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第二阶段中的中国共产党”“新的革命高涨与为建立苏维埃的斗争”,对应的正是斯大林所说的三个阶段。而“新革命高潮前的中国共产党”阶段,则是斯大林所说的苏维埃革命“还没有到来”的时期。今天看来,《十五年》的这种书写体系和历史阶段划分未必科学。以斯大林的观点为准绳和依据,恰恰折射出当时共产国际内部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风气。

其二,关于中共成立的若干问题。《十五年》从四个方面论述了中共成立的历史背景和社会条件:一是1919年中国在凡尔赛会议(即巴黎和会)上的外交失败和五四运动的发生。二是十月革命为中国的民族解放和社会解放斗争“开辟一个新的纪元”,“使中国无产阶级日益觉醒与团结”,“给了中国革命分子以思想的武器”[*]米夫:《英勇奋斗的15年》(1936年),《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7卷,第274页。以下凡引自该文者,均简称第x页。。三是“中国工人阶级已成为一个强大的势力了[*]第271页。,中国工人运动“有特别长足的进展”,“初期的工人组织亦开始发展起来”[*]第275-276页。。四是新文化运动广泛发展,马克思主义著作的译本风行一时,“马克思主义研究会,苏俄问题讨论会”等等,“到处组织起来了”[*]第276页。。这种分析是全面的也是非常深刻的,从国际背景与国内背景、阶级基础与思想基础的统一中论证了中共产生的必然。

此前,中共内部关于中共成立的时间说法不一。张太雷曾将1920年成立的上海共产党组织称为“中国第一批共产主义小组”[*]张太雷:《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1921年6月10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533页。,而蔡和森、李大钊等人认为上海党组织建立即标志着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周霜梅、刘明钢:《中国共产党成立时间考辨》,《北京日报》2013年6月8日,第18版。《十五年》明确将上海党组织称之为“共产主义的小组”,指出当时各地成立的“小组均带着宣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性质”,“正是在这些小组内,形成了和锻炼了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第一批干部”。1921年7月,中共一大“决定正式成立中国共产党”。[*]第276页。几乎与此同时,陈潭秋在《中共第一次大会的回忆》中也使用了类似的提法。此后几十年间的中共历史著作基本沿用了这种说法。

其三,关于中共历史上的若干重要会议、事件和人物。《十五年》对中共建党以来的诸多重要会议都有所评述,有些评价是比较中肯的。如指出八七会议“撤换了过去机会主义的领导,提出了土地革命的口号作为群众斗争的基本核心,它在中国共产党的发展上,起了历史转变的作用”[*]第307页。。这种评价的基本方面是正确的。但也有些评价存在着片面性。比如对中共二大的历史意义估计不足,没有指出二大提出党的最低纲领的重要性,反而批评“在这一纲领中,以及在第二次代表大会其他决议中,完全反映出党在当时的弱点:尚未充分了解农民问题的伟大意义”[*]第280页。。米夫还盛赞中共六届四中全会“革新了党的领导,揭发了立三路线反列宁主义的实质,同时又坚决排斥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要党走上失败退却道路的企图。四中全会在中共更加布尔什维克化的事业上,起了极大的作用”[*]第319页。。这个评价是完全错误的。事实上,六届四中全会在中共历史上没有起到任何积极作用。

在人物评价方面,引人*目的是对毛泽东的关*。《十五年》先后15次提及毛泽东,并称赞毛泽东和朱德等人在创建中国红军的事业上“有着特别伟大的功绩”,是“智勇双全的军事将领”,是“真正全中国人民所公认的民族英雄”[*]第316-317页。。不过,《十五年》主要将毛泽东作为军事将领加以看待。相形之下,王明则被塑造成反李立三路线的英雄,甚至被称为“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最有威望和最有天才的领袖之一”[*]第319页。。两种评价的微妙差别,反映出毛泽东和王明在共产国际内部的不同形象,也折射出二人在米夫心目中的亲疏之别和分量轻重。

《十五年》还对一些重大历史事件进行了总结。如在分析福建事变时指出:“当时显然还不懂得成立人民反帝统一战线任务的意义。因此,在对于19路军的关系问题上,表示动摇。共产党轻视了中国红军与19路军双方协定的意义,因之也就犯了严重的错误;红军没有积极的行动来给予19路军以及时的应有的帮助,而为着进行反对共同敌人蒋介石的斗争。”[*]第327页。这一评价尽管回避了共产国际的责任,但所总结的经验教训还是比较正确的。此外,对有些历史事件的评述不尽合乎事实。如称长征中“红军在数量上不仅没有减少,而且在坚持到底英勇鏖战中,大大发展了自己的实力,巩固了自己的部队”[*]第328页。。

其四,关于若干重大理论问题。《十五年》探讨了中国革命发生的原因、革命的任务及领导权等问题。米夫深入分析了西方资本主义入侵对中国社会产生的复杂影响,指出,帝国主义“将中国一切经济命脉攫为己有,遂多方阻碍和紊乱中国经济的发展”[*]第271页。,“尽力削弱中国政治的独立,将中国人民化为备受凌辱之半殖民地的奴隶”,“竭力维持和利用中国封建残余的势力”[*]第272页。。同时,米夫又指出“无论其阻碍作用如何,而中国资本主义关系却终于因国际帝国主义之侵入而随着发展起来,中国工人阶级亦随着增长了”[*]第271页。。

在此基础上,米夫进一步指出,“中国革命生长扩大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帝国主义的统治与封建残余的压迫,完全危害着中国底独立发展和扩大民众生存的需要”[*]第293页。。因此,中国革命的任务是:将中国由国际帝国主义压迫之下解放出来,使之达到政治上、经济上的完全独立;解决土地问题,废除地主土地占有制;推翻反动政权,建立工农革命民主专政。米夫强调,要解决所有这些任务,“非巩固无产阶级在革命中的领导权不可”[*]第294页。。

相较于具体史学观点,《十五年》所体现的中共历史书写方法更值得*意。米夫在这部著作中力图贯彻唯物史观,其研究视野比较开阔,研究方法也不乏可取之处。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米夫作为共产国际理论家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方面浸润之深。但共产国际作为中共上级领导机关的优越心态,以及当时奉斯大林言论为圭臬的流弊,都使得这部著作在唯物史观的贯彻上大打折扣。

首先,*重从经济社会的背景下来理解中共的发生发展。按照唯物史观的理解,生产力是社会前进的根本动力。革命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旧的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考察中共领导下的中国革命就不能不研究中国的经济社会状况。《十五年》在这方面做得是不错的。开篇就明确指出,“中国为一半殖民地的国家,其一般状况即以此而定”。[*]第269页。米夫从中国的农业状况、矿产业、纺织业等方面分析了中国经济的极端落后,从而深刻揭示了中国革命的深层依据。在此后的论述中,米夫都*意考察当时中国社会的经济发展状况。在论述30年代革命高涨背景时,米夫指出,外国资本日益积极侵占中国的工业,在实业方面,外国资本到1928年占72%,在五金工业方面,外国资本占90%,而纺纱业到1930年外国资本占80%。南京政府没有能满足民族工业发展的需要,中国工业陷入困境。“在1928-1929年一年当中,许多工业部门的生产都缩减了,甚至有不少企业完全关门停业。”同时,“日益深入的农业危机,对于全部国民经济的恶化,更有极大的影响”,“广大农民群众日益陷于贫困饿死的状态,饥民灾民的数目,日益增加”[*]第313-314页。。这就深刻揭示了中国革命何以能够继续发展并在三十年代初走出低潮。

其次,将中共的历史置于中国民族解放运动的大背景下进行考察。《十五年》第一章就指出,“国际帝国主义之如此凶残的压迫与剥削,结果便引起中国人民之强有力的民族解放运动”,“成千百万民众,便在推翻帝国主义统治与肃清封建残余口号之下而日益团结起来了”。中共是“中国人民民族解放和社会解放最坚定彻底的战士”,当中共走上中国政治斗争舞台,中国的“民族解放运动便特别汹涌澎湃地发展起来了”。在进行这样的分析后,米夫指出:“本书以下各章,就要叙述中国民族革命解放运动在欧战以后发展的经过,以及中国共产党之产生和其发展的简史。”[*]第272页。这就非常明确地将中共的历史置于民族解放运动的宏大背景下加以认识。在这样的认识框架下,《十五年》分析了中国民族解放运动的兴起与中共诞生的必然,论证了中国革命的性质和任务,叙述了国民党在民族解放运动中的表现以及与中共的关系,阐述了抗日战争的民族解放意义以及中共的政策转变。这就把中共历史置于民族解放的大背景下立体地呈现出来了,避免孤立地、平面地书写中共历史。

再次,*重对中共历史人物群体的描写。《十五年》没有浓墨重彩地描写个别中共领袖,而是突出党员群体。其中既论及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苏兆征、陈延年、邓中夏、毛泽东、朱德、李立三、王明等著名人物,也提到贺龙、萧克、徐向前、林彪、彭德怀、徐海东、刘志丹等红军将领。此外,还介绍了中共历史上的普通人物:“在有名的上海抗日防卫战中,孙小宝、傅维钰二同志在闸北前线上,英勇为国捐躯了;在东北反日游击战争中,金伯阳、童长荣、何思美、李斗文(中共党员韩国人)等同志英勇的战死疆场了。”在《十五年》最后还列出了一个多达33人的烈士名单。米夫强调:“成千累万的中国共产党员,真正不愧称为民族英雄,他们始终坚定为民族利益而斗争。”[*]第340页。应该说,这种书写方法较好地贯彻了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充分体现了党的历史是由广大党员创造的。

最后,*意描述中共历史丰富多彩的多方面内容。在有限的字数范围内,《十五年》尽可能地反映出中共历史的多个层面,涉及会议、事件、活动、组织等多方面内容。涉及的会议包括:六次党的全国代表大会、八七会议、六届四中全会、苏维埃全国代表大会等。涉及的工人运动包括:香港海员大罢工、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五卅运动、香港罢工等。相关军事斗争包括:南昌起义、广州起义、苏区反“围剿”斗争、红军西征(即长征)等。相关重大政治事件包括:国共合作、“三二〇”事件、立三路线、苏区建设、福建事变等。值得一提的是,《十五年》非常*意介绍党的组织发展状况,指出:二大时“全国已有4000团员,党在工人中间的影响,日益增长了”[*]第280页。。三大时“党员已增至400人”,“党已开始由小组——由狭隘的宣传团体变成为群众的政党”[*]第282页。。四大时“全国共有党员约1000人”,“青年团员则约有9000人”,“中国共产党在广大劳动群众中的影响,日益发展”[*]第284页。。到中共五大,“党已获得伟大胜利,已成为群众的党,成为全中国政治生活中的强大因素”,党员已“增至57967人”,“中国青年团团员已增至3.5万人”[*]第301页。。党的自身建设是党的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十五年》对中共自身发展历史的记述,尽管具体数据未必准确,但却弥补了此前中共历史书写的缺失。

不过,米夫毕竟是共产国际的负责干部和理论家,组织上的权威性和理论上的优越感,都使得《十五年》的中共历史书写带有某种程度的共产国际中心论色彩。其一,无视或轻视中共在理论上和实践上的独创性发展。《十五年》在论述大革命失败后中共的武装起义时,仅仅介绍南昌起义和广州起义,对秋收起义避而不谈。毛泽东带领秋收起义部队走上井冈山,探索出一条区别于苏俄模式的革命道路,并在理论上加以总结提升,由工农武装割据思想发展为农村包围城市道路理论。这些探索和成果在《十五年》中都没有得到恰当的反映。

其二,以斯大林的思想观点作为研究中共历史的指导。如前所述,米夫对中共历史阶段的划分,其实依据的就是斯大林的中国革命三阶段论。对所谓广州时期、武汉时期、苏维埃时期中国社会阶级关系状况的分析,同样也是依据斯大林的论述。以领袖人物的思想观点作为研究的依据和准绳,缺乏历史研究者、书写者的独立思考。

其三,突出共产国际尤其是斯大林在中共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在行文中大量引用共产国际的决议、文件和斯大林的相关论述,着力突出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指导的正确性。在第三章专门设置“共产国际在中国革命第一阶段中的路线”“共产国际在两条战线上的斗争”两节内容。第四章又辟出一节“斯大林同志与中国革命”,颂扬“斯大林同志在中国革命问题上的著作与言论,乃是对于马克思列宁革命学说宝库的最珍贵的贡献”,声称“不深刻研究斯大林同志关于中国革命问题的一切著作和言论,要想研究中国革命问题是不可能的”[*]第307页。。

其四,遮蔽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在指挥中国革命过程中的错误。在评析“三二〇”事件时,《十五年》丝毫不提及苏联顾问季山嘉的处置失当,而是指责陈独秀等人“不顾共产国际底指示,不向群众预先解释资产阶级叛变的必然性,却曲解统一战线的策略,说这个策略是要把工农的解放斗争,服从资产阶级底利益”[*]第298页。。对于大革命的失败,《十五年》极力推卸共产国际和斯大林的责任,强调“中国共产党当时的领导人陈独秀、彭述之、谭平山等所犯的深刻的右倾机会主义性质的政治错误,乃成为中国革命失败的最主要原因之一”[*]第305页。。米夫还刻意隐瞒自己操纵中共六届四中全会的非组织活动,并遮蔽共产国际在处理福建事变问题上的责任。这些都违背了实事求是原则。

总体来看,《十五年》是一部带有浓厚共产国际色彩的中共历史著作,其特点和缺陷都很鲜明。1937年底,米夫在苏联肃反运动中被指为托派分子遭逮捕,次年被秘密处决。这部著作在中国也就失去了其影响力。相形之下,1938年斯大林亲自审定出版的《联共(布)党史教材》对中共历史书写产生的影响更为久远。不过,《十五年》毕竟代表了中共历史的一种书写方式,这是中共党史史学史所不应遗漏的。其中的得与失,也是今天的中共历史研究者不应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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