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岂之先生论学书信选首发式上的发言
2018-01-23方光华
□方光华
1987年到西北大学跟随先生念书,一转眼30年就过去了,我也跨过了知天命的门槛。回顾走过的人生历程,我感到在我重要的人生节点,都有先生的指点。如果没有遇到先生,我都不知道我的人生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刚到西北大学,我才22岁。20多岁是一个人人生观形成最关键的时期。我当时对“人生到底有哪些活法”、“支撑人生的支柱到底是什么”抱有极大的兴趣。在先生的指导下,我选择了“本体”概念,开始了对中国思想史的学习。“本体”在西方哲学中有特定的含义,古代西方人认为现象世界是不牢固的,要把握好现象世界,就必须对它进行抽象概括,而抽象所得的理念世界是稳定的,这个理念世界的源泉就是“本体”。中国思想中并没有“本体”这个概念,但对最理想的世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却有丰富的思考,这部分内容使我很着迷。而且中国的思考与西方的思考有所不同,西方的“本体”虽然也有对人应该怎样生活的关切,但它首要的关切是搞清楚我们所面对的世界的本质是什么。而中国的思考与对人应该怎样生活密切相关,世界的本质主要靠人对生活意义的展示。我如饥似渴,非常投入地阅读了儒家、道家和佛教的一些经典。1989年冬天,向先生提交了《佛学与中国古代本体学说》这样的硕士论文。先生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讨论了“本体”一词的含义,以及他关于中国古代本体思想的一些思考,使我深受启发。后来按照先生的指点,我对论文进行了将近15年的修改,2005年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中国古代本体思想史稿》。这本书从学术的角度看,还有许多不足,但它对我的影响却是根本性的。它使我能理解老庄的玄妙和佛教的高远,而在精神上更加接近孔子特别是孟子,它使我有了对人生比较稳定的认识,确立了自我这个主体。30多年来,我没有随波逐流,没有妄求非福,能基本保持本分,保持人格独立,得益于先生对我的思维训练。
完成硕士论文后,先生告诫我要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人不能生活在纯粹的思维里,要回到现实世界之中,要求我就中国近现代学术做点探索。因为近现代与今天离得最近,能更加清晰地看到过去与现在的联系。于是我开始了对近现代历史学的追溯,想理清中国历史学是如何从传统走到现代的。在追溯过程中,我意识到绝大多数学术大师的学术活动与他们对于文化的思考密切相关,学术中包含着对中国文化何去何从的忧思。但对他们之间相互吸收相互启发的关系关注不够。先生提醒我要加以注意,特别对马克思主义史学流派与保守主义、自由主义史学流派的关系要充分关切,又使我受教弥多。写出的博士学位论文1996年在先生主编的《中国近代史学学术史》中出版。博士论文的训练不仅仅是一种学术训练,更关键的是先生指给我一种关于现实世界的思考视角。它使我懂得我们的现实生活的一切是有来源的。表面上看,我们面前的一切都是新的,但这种新是在过去基础上的创新,是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关系的一种摸索。不同的创新表面上尖锐对立,但并不是不可调和。我们如果有更加开放、更加包容的气度,民族的创造活力将会更加充分,民族文化的血脉将会更加流畅。
按照先生的本意,我应该潜心在高校做学术研究。博士毕业后,在先生指导下,我参与了国家九五规划教材《中国历史》6卷本的编著,参与了《中国思想学说史》6卷9册本的撰写,参与了先生主持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历史15讲》、《中国思想文化史》等教材的编写,并积极开展全校性文化素质教育选修课《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学,还对刘师培的思想和学术、侯外庐先生的思想和学术、20世纪的中国文化思潮以及传统观做过一些思考,并指导了几十名硕士生和博士生的学术研究,生活过得充实而有意义。
但先生也鼓励我在高校做点服务工作。2005年冬天,省委教育工委拿出几个工作岗位公开招聘,其中有西北大学副校长一职,先生鼓励我去报考。那年11月,中央十六届五中全会召开,主题是“十一五”规划的指导思想和基本内容。教育工委指定的备考教材还没有来得及把它收进去。先生那会儿在北京,给我打了将近一小时的电话,告诫我一定要注意五中全会,并详细谈了五中全会的基本要点。大约是在那年冬天,我到长安大学的考场,一打开试卷,赫然就有五中全会的试题,还有先生全力推进、我也耳濡目染的高校文化素质教育的论述题。以致有人传说,难怪光华能考上,因为考题是先生出的。其实那年的试题是组织部从中组部的试题库中调出来的。
几经流转,现在我已经离开学校,到西安市人民政府任职。对离开学校搞行政工作,我心理上并不是特别畅快,知道离开学校,就如同树挪了土,花离了苗圃。但组织信任,把为西安人民做事的重任交托给我,好像也没有很充分的理由拒绝。先生在感情上也不接受。先生的意思是搞点教育行政未尝不可,但不必离开学术专门去搞行政工作。但先生非常挂念我,经常询问我的工作情况,特别叮咛我要善于疏导情绪,要能接受工作中遇到的各种困难和挑战。我想要告诉先生的是,校外与校内确实有很大的差别,事物的复杂程度大大增加,不确定性大大增加,但我一直还是以先生教给我的法宝,以不变应万变。孟子说:人难免有各种欲望,但是这些欲望能不能实现,那是有条件的,君子决不能因为这些欲望(也是人性)而刻意追求。人对仁爱、尊严、秩序和理性的渴望,能不能实现,也是有条件的,但君子决不能因为它们难以实现,就忽视了它是最根本的人性。人应当把内在于人的道德意志和理性潜力发挥出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只要把道德意志和理性潜力发挥出来,就一定能为社会做出有意义的贡献。我依然会按照这样的信念去努力工作。
我只是先生无数及门弟子中的一个。在我这样的学生身上,到处都有先生的烙印。不论先生是否意识到,先生在我们心中播下的种子,每天都在生长,不论它们将来会生长成一颗大树,还是一叶小草,它们都会满怀对先生的感恩,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