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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与正:中西进攻战斗理念及其哲学根源的比较

2018-01-23粟盛玉

孙子研究 2018年2期

粟盛玉

进攻战斗是战争中最直接、最主动的进取行为,具有高度的自觉能动性,受到指挥员思维活动的巨大影响。一旦进行比较,我们可以发现中国与西方在进攻战斗的传统理念和思维方式上存在着明显区别,如果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就是奇与正的区别。奇正是中国兵学中非常重要的一对范畴,但基本未得到过精确的、共识性的定义。在经典兵学文献中,它们大多时候是一对意蕴型的形容词,用以描述两种相反的行动方式。“正”主要指这样一种行动方式:它注重提升和积聚战争实力,主张以决心和强力与敌方进行直接对抗,以彻底消灭或击垮敌方力量。与之相对;“奇”则注重机动与应变的能力,主张利用时间与空间维度中敌我双方实力的消长趋势,主动制造不确定性,在变化中寻找己方具有优势的瞬间,以实现特定的战斗目的。

一、中西进攻战斗理念的比较

对于战斗尤其是进攻战斗,中国古代军事家都明显偏好“奇”的方式,甚至形成了一种出奇制胜、不奇不胜的进攻传统。《道德经》明确主张:“以正治国,以奇用兵。”①(春秋)老子:《道德经》,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4年,第214页。《孙子兵法》提出:“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孙子·势》)《武经总要》说:“两敌相向,列阵以战,而不用奇者,未有不败亡也,故兵不奇则不胜。”②(清)纪昀、永瑢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七二六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01页。与中国不同,西方军事思想传统虽未直接使用“正”的概念,却推崇一种与之相对应的直接的进攻作战方式。美国当代军事历史学家汉森总结说:“展开杀戮的战争理念,或者说为了彻底摧毁敌人而进行的面对面战斗,看起来更像是西方所特有的战争模式,欧洲以外的军队对此十分陌生,他们往往偏好仪式性的战斗,或者强调依靠骗术与消耗战来获取胜利。”①(美)维克托·戴维斯·汉森(V. D. Hanson):《杀戮与文化:强权兴起的决定性战役》,傅翀、吴昕欣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32页。

(一)全胜与歼灭:进攻目的的比较

对于进攻战斗的目的,中国之“奇”体现为一种高度的实用主义,试图在极为宽泛的进攻行动备选集合里——包括谋略、诡诈、外交、决战、攻城、用间等——寻找到一种成本最低、效用最大的取胜之道。重要的只有胜利,除此之外,歼敌和杀戮不是目的而只是手段,并且是应当慎用甚至避免使用的手段。《孙子兵法》将这种目标概括为:“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孙子·谋攻》)并据此提出了那句著名的论断:“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子·谋攻》)这种全胜思想被一代代中国军事家、思想家不断地重申和阐释,并逐步细化出一整套以全胜为目的的进攻作战方法体系,包括如何巧妙地选择进攻手段、进攻时机、进攻对象等,以最大限度地实现“不战而胜,不攻而得,甲兵不劳而天下服”②(战国)荀况:《荀子》,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71页。的局面。

但在很长时间里,“全胜”和“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样的中国式进攻目的,基本没有进入过西方军事家的视野。西方对于进攻内涵的理解十分狭窄,仅限于正规军使用暴力手段的直接攻击。与中国相比,他们观念中武力摧毁与其他非武力手段的关系正好是颠倒过来的:先以武力的进攻行动摧毁或击垮敌人,然后再在此基础上进行外交或其他博弈活动,通过决定性战斗歼灭敌军事力量是一切胜利的前提。所以西方式的进攻战斗通常只有一个简单明了的目标——歼灭敌人。正如克劳塞维茨所言:“无论如何,消灭敌人武装或打垮敌人,始终都是战争行为的唯一目标。”③(德)卡尔·冯·克劳塞维茨(Carl Von Clausewitz):《战争论》,王小军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页。

(二)谋略与强力:进攻策略的比较

巧妙使用谋略和诡诈是中国传统进攻战斗的核心策略。《孙子兵法》开篇不久即明确指出:“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孙子·计》)《六韬·文伐篇》用整篇的篇幅系统论述了十二种用权谋和诡诈主动瓦解敌人的方法。《三十六计》更是彻底地对计谋进行细致入微的讨论。在这种思想氛围的熏陶下,范蠡、张良、诸葛亮、谢安、刘基……一大批以设计和使用谋略为专长的文人站到了军事活动的中心位置,并在中国军事文化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中占据着崇高地位。直到今天,浓郁的谋略文化还深深影响着各行各业里中国人的思维。

西方人相信,在战争中最基本的原则就是一条——强胜弱败。所以他们在进攻作战里关注的不是谋略而是强力,要解决的首要问题不是如何精心设计一套诡诈的进攻方案,而是如何通过优化技术、战术、组织、精神等要素来增强己方军事力量。虽然西方军事文献中也有一些对谋略的讨论,但很少达到一般理论的层面。如古罗马军事家弗龙蒂努斯的名著《谋略》,主要是些经验原则和战例的简单罗列,十分粗线条,既不全面也不深入。更多西方军事家直接断定谋略及诡诈是无益乃至有害的。例如,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第三篇第10章专门论述了“诡诈”。但在整章讨论里,除了对概念的追溯与界定外,他基本上都是在强调诡诈的弊大于利,在不断限制诡诈的适用范围。他写道:“长时间让大量的兵力装模作样欺骗对方是很危险的,这样做很可能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而在决定性地点上这些兵力也无法正常运作,因此多半会得不偿失……诡诈在不妨碍必要的感情力量——往往是有妨害的——所进行的运作不会有多大的危害。但是对于一个统帅而言,具有准确而果断的判断比诡诈更为重要和更为有用。”①(德)卡尔·冯·克劳塞维茨(Carl Von Clausewitz):《战争论》,王小军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3页。

(三)迂回与冲击:进攻方式的比较

在进攻方式上,中国的“奇”体现在努力避免主力的正面交锋,更多地使用正面佯动、牵制,侧翼迂回、包抄的战法。唐代思想家李筌对奇正这对范畴就进行了进攻方式层面的阐释:“当敌为正,傍出为奇。将三军,无奇兵,未可与人争利。”②(春秋)孙武撰、(三国)曹操等注、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09页。“傍出”也就是迂回。纵览中国战争史,迂回战法在大大小小的进攻战斗中使用频繁,被历代兵家推崇。例如,秦国攻赵的长平之战,秦军正面佯败诱敌深入,侧翼两路迂回出击切断赵军退路,最终实现围歼;韩信进攻陈余的井陉之战,韩信背水列阵,利用地形牵制住敌主力,同时派两千奇兵迂回奔入敌空城,实现以弱胜强;抗美援朝作战中,志愿军穿插迂回三所里,及时封堵住敌军逃跑退路。更深一层看,这种迂回的、回避正面冲突的处事哲学已深深根植进我们的文化基因,从方方面面塑造着我们——上至国家战略,下到人际交往——的行为模式。

在西方军队那里,迂回的进攻方式远没有那么重要。“西方人笃信在原地直面敌人的冲击式作战是唯一能够决定胜负的战争方式。”③(美)维克托·戴维斯·汉森(V. D. Hanson):《杀戮与文化:强权兴起的决定性战役》,傅翀、吴昕欣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47页。法国当代著名汉学家弗朗索瓦·于连对中西军队的惯用进攻方式进行了深入对比,并总结道:“希腊人绝对会反对‘侧面’关系的种种策略,他们等待的是两军相接的暴力冲突后的胜利或失败的结果。希腊人靠的是军力的较量,而中国人则靠的是迂回的战略:力的逼压与克敌的艺术相对立。”④(法)弗朗索瓦·于连(Francoio Jullien):《迂回与进入》,杜小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31页。西方历史上的重要战役,如马拉松战役、高加米拉战役、坎尼会战⑤在坎尼会战中,迦太基将领汉尼拔也使用了骑兵对罗马军队的侧翼和后背进行冲击并完成合围,但这些骑兵从未完全脱离战斗,需要与被配置在两翼的罗马骑兵直接交锋。这种进攻方式不属于典型的迂回,只能被视作夹击或钳击。长平之战中的秦军或井陉之战里的汉军与之不同,其迂回部队完全与敌脱离接触,迂回并插入敌薄弱的后方纵深是其唯一目的。、普瓦捷会战,交战双方主要采用的都是冲击作战。即便进入热兵器时代,18世纪构筑密集火枪阵型的线列步兵(Line Infantry),“一战”中直接较量火力的阵地战,都是对冲击式进攻的直接继承。

二、中西进攻战斗理念在哲学根源上的差异

中西进攻战斗理念的差异是由什么原因造成的?如果考察整个冷兵器时代及热兵器时代初期中西方军队的主要武器装备和组织样式,会发现二者虽然在一些军事技术的突破和军队组织的变革上并非同步,但不存在长期的质的区别。这就使此前讨论的双方理念层面的差异显得更加突兀和难以理解。但若将对比深入到两种文化的底层思维,可以发现中西进攻战斗理念的差异其实是中西方哲学体系的根本差异在军事思想领域里的呈现和展开。作为道的哲学,对作为术的进攻战斗理念,对作为物质实践的进攻行动,均施加了强大的反作用。

(一)存在论差异:存在同一于思维与存在同一于价值

存在论(Ontology)又被称作本体论,是探寻和领悟世界本源的学问。西方存在论很多时候表现为一种存在与思维的合一,即从思维中的演绎出发,衍生出一整座解释世界的本体论大厦。这种存在论思路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他将“数”作为世界的本原,认为万物都是数,并通过一种神秘主义的方式将世界表征为抽象的数理公式。巴门尼德进一步将世界本原提升到绝对概念的层面,认为“能被思维者和能存在者是同一的”。①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31页。他由此展开了一套基于逻辑的形而上学,凭借高度的思辨能力从纯粹逻辑推理的角度来论证本体。此后,柏拉图的“理念”、中世纪经院哲学的“上帝”、近代笛卡尔的“思维”与“广延”、莱布尼茨的“单子”都是在逻辑思维内部构建世界本源的努力。黑格尔更是通过“绝对精神”统领下的辩证法,描绘出整个宇宙辩证运动的宏伟图景。

与西方不同,中国哲学在存在论上表现为存在与价值的合一。除名家外,中国哲学极少讨论思维或逻辑,而是以人及围绕人展开的伦理价值规范为主题,并逐步将这种价值的规定性无限放大,最终辐射到视野所及的整个宇宙,使之泛化为解释宇宙本源的存在论法则。相较于西方基于逻辑的形而上学,这可以说是一种基于道德的形而上学。如阴阳家就通过五行学说将人与自然界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对应起来,并发展出一套“天人感应论”,人尤其是帝王如果行为不端就会造成自然界的异常现象。西汉大儒董仲舒在其道德本体论巨著《春秋繁露》中指出:“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喜气也,故生;秋,怒气也,故杀;夏,乐气也,故养;冬,哀气也,故藏。四者天人同有之,有其理而一用之。与天同者大治,与天异者大乱。”②(汉)董仲舒:《春秋繁露》,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0年,第457页。在这种存在论的影响下,中国古人深信,自然、伦理、政治、社会的运行都可在人的内在德行中找到依据。

这种存在论差异对中西进攻战斗理念的影响十分巨大。在西方,从毕达哥拉斯和欧几里得开始,思维、逻辑、公理就获得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在此存在论基础上形成的世界观,充满了对纯粹思维信条的笃信。这些信条优先于外在经验世界,无需证明,也不可证伪,如古希腊的命运、中世纪的上帝、近代的自由。在西方的各种军事思想体系中,也总能找到高度抽象且不可动摇的原则。关于进攻战斗,这种原则至上的思维模式也体现得淋漓尽致:“只要西方人光明正大地与他们的对手较量火力,那么随后引发的杀戮行为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对于西方人而言,真正暴行的衡量标准并不在于尸体的多少,而在于士兵们以怎样的方式死去,以及他们是被何种战争模式所杀死。”③(美)维克托·戴维斯·汉森(V. D. Hanson):《杀戮与文化:强权兴起的决定性战役》,傅翀、吴昕欣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47页。西方人仿佛只在乎进攻方式,而不在乎生命本身;只跪拜在原则脚下,而无处安放人的位置。他们理想的进攻战斗形式是威严的、神圣的、堂堂正正进行杀戮的。

中国人难以理解西方那种“堂堂正正”却又了无人性的战斗形式。在中国哲学的存在论地基上,人占据着中心位置。重要的不是某个抽象教条,而是现实的、大写的人。孔子说:“天地之性人为贵。”①(唐)李隆基注、(宋)邢昺疏:《孝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3页。老子站在人的立场上反思战争:“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杀人之众,以哀悲位之。战胜,以丧礼处之。”②(春秋)老子:《道德经》,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4年,第116页。即使是军事胜利,在生命的灭亡面前也应该表现出悲哀。人及人的现实需求决定了中国战争活动的目的、强度和评价标准。在战争目的上,与西方宗教战争频发不同,中国战争史上很少有因信仰或原则发动的战争。军事进攻,要么是出于农耕文明占有土地与人口的现实需求,要么是为了以战止战,维护社会秩序。《司马法·仁本篇》就指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③思妃:《中国古代兵书通解》,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07页。在战争强度上,避免不必要的杀戮,减少人口损失。除了战国末期等少数时段,中华文明内部极少出现大规模的战场杀戮,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近代。战争中的人口损失主要来自因破坏农业生产而导致的饥荒,直接死于战场的相对有限。相较西方,从伯罗奔尼撒战争到“凡尔登绞肉机”,其惨烈程度绝不可同日而语。在战争评价上,讲究道义。这种道义不同于西方“上帝的神圣旨意”或“不可侵犯的权利”这样的抽象原则,而是一个充满主体性的现实且具体的主张。如孙子对“道”的定义:“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孙子·计》)《六韬·文师篇》也界定了“道”与“义”:“与人同忧同乐,同好同恶者,义也,义之所在,天下赴之。凡人恶死而乐生,好德而归利,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归之。”④思妃:《中国古代兵书通解》,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18页。这里的道义均出于对现实的人的关怀,反过来又得到现实的人的认同与归附。暴力只是手段,人才是唯一目的——秉持这种理念的中国军事家自觉选择了间接的、低消耗的、奇谋式的进攻模式。

(二)认识论差异:主客分立与天人合一

认识论(Epistemology)也称作知识论,它研究认识的性质、范围、前提和基础,以及知识的一般可靠性问题,简言之,讨论人的认识何以可能。古希腊的智者学派最早开始怀疑认识实在的可能性,导出认识论的开端。柏拉图设定了一个独立于可感世界的“理念”世界,并认为后者才能带来真正的知识。他试图回答下列基本问题:什么是知识?知识从何而来?我们通常认为自己已有的知识中究竟有多少真正可靠?感官能否提供知识?虽然柏拉图还没有明确提出主体与客体的概念,但问题的提出已经隐隐然对二者做出了区分——一方是知识来源的对象,一方是获取知识的人。人与世界出现了质上的分立。到近代,笛卡尔通过“我思故我在”的设定,将主体与客体的对立以系统的理论形态确立下来。休谟与贝克莱进一步拉大了主客体间的鸿沟,使两者失去了结合的可能。虽然此后经过从康德到海德格尔等哲学家近两百年的弥合,主客分立的认识论框架不仅未从根本上改变,反倒随着西方工业文明一道逐步获得了世界的认可。

中国传统认识论的基本框架可概括为天人合一。因为不存在主客两体的分离,人与外在世界是同质的,属于一个统一的整体,所以中国哲学从来不认为外在世界的存在有任何存疑,认识的发生是先在的、自然而然的。冯友兰先生总结到:“为什么在中国哲学里,知识论从来没有发展起来。我看见我面前的桌子,它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它是仅仅在我心中的一个观念还是占有客观的空间,中国哲学家们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这样的知识论问题在中国哲学(除开佛学,它来自印度)里是找不到的,因为知识论问题的提出,只有在强调区别主观和客观的时候。而在审美连续体中没有这样的区别。在审美连续体中认识者和被认识的是一个整体。”①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涂又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5-26页。

这种认识论的差异决定了中西方对于战争、对于敌人或进攻对象的认识有着本质不同。在西方主客分立的认识结构里,认识及实践活动所作用的对象是与主体对立的、异质的存在,是彻底的他者。在英语中,“客体”(Object)一词本身就有对立、反抗的意思。建立在这种认识论基础上的西方军事理论,总是将敌我关系的对立绝对化。他们眼中的进攻对象不是有主体性的人,而是客体,是必须用暴力手段克服和解决的异己物。西方军队在进攻中几乎完全排除掉了道德、礼仪和人道因素,将暴力视作决定性的手段。如近代欧洲人对美洲和非洲的殖民战争,殖民者从未将他们的作战对象当作人来看待,要么无情杀戮,要么贩为奴隶。当时西方已经拥有领先世界的文明水平,他们的杀戮与古代蒙古帝国、北欧维京人纯粹出于未开化的杀戮不同,可以说是出于其认识论的局限。这种认识结构带来的更重要影响是,西方人眼中的敌我关系总是零和的、不可调和的,全胜思想难以被其理解。著名的“修昔底德陷阱”,霍布斯设想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均出于这种思维。今天的西方大国也依然停留在这种零和思维里,歼灭与强力自然将成为其军事信条。

在中国天人合一的认识结构里,天地万物都统摄在主体性之中,我与世界、与他人并无根本差别,是同质的存在。在敌我关系上也是如此,交战双方是在同质的基础上发生冲突,同一性是根本,冲突性处于从属地位。我与敌人之间不是主体与客体的冷漠对峙,而是在同一中寻求当前矛盾的解决,一方消灭另一方是矛盾解决最极端也是最不可取的方式。在这种认知前提下,全胜不仅可能,而且应当是进攻行动的首选。另一方面,全胜思想经过中国各派思想家的进一步发挥,逐步演化成对暴力的排斥。除了法家,中国历代主要思想流派都明确拒斥倚仗强力。儒家推崇修持仁德的王道,反对倚仗强力的霸道;墨家主张非攻;道家更是直接追求柔弱:“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②(春秋)老子:《道德经》,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4年,第285页。这种对暴力的抵触不仅影响了各时期治国者的宏观战略,还向下影响了军事指导思想直到战术层面。在进攻战斗中就表现为对正面进攻、以暴制暴的回避,对谋略、出奇制胜、迂回的进攻方式、心理和舆论攻势的依赖。

(三)逻辑学差异: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

逻辑学(Logic)是研究思维规律的学问,最初产生于对命题和判断确定性的追求。在西方,它成形于智者与柏拉图的归谬思辨,在亚里士多德的《分析篇》中真正凝结成了一个具有严格形式的系统理论,形成了以三段论为核心的演绎法,即一套由大前提、小前提推导出必然结论的形式规则。近代,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建立了以“三表法”为核心的归纳逻辑,莱布尼茨发展出了具有纯粹形式的数理逻辑。经过上千年的发展,西方形式逻辑体系已经高度成熟和完备,并以数学的形态表现出来,成为近现代科学方法的标配。形式逻辑不考察内容的真伪,只追求命题间关系的绝对可靠;它是决定论的,充分的前提可以导出唯一确定的结果,任何结果都有确定的、可追溯的原因;它是刚性的,逻辑推论的走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具有逻辑强制性。

中国哲学也讲究逻辑,但更追求内容的真实而非形式的可靠,更关注现实世界中的问题,而不强求理论推导中形式结构的严丝合缝。中国哲人普遍相信,任何一套理论体系都只是对真实世界的近似表达。概念是静止的,无法表达变化;命题是有限的,不能表达无限;逻辑是抽象的,不能把握具体事物。正如《公孙龙子·指物论》所说:“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①(战国)公孙龙著、吴毓江校释:《公孙龙子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6页。所以中国哲学不信任形式逻辑的推演,而是会不断回到变化的、无限的感性世界以校正理论,并通过对感性世界辩证运动的洞察,形成了一套迥异于形式逻辑的辩证逻辑。在辩证逻辑中,命题和其否命题不再明确对立,而是保持着某种辩证的统一。“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②(春秋)老子:《道德经》,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4年,第167页。辩证逻辑描绘出的世界是个复杂系统,是非决定论的,充满弹性和不确定性。

逻辑是思维的工具和载体,逻辑学差异导致了中西军事理论的不同面貌,也导致中西方在筹划、指导进攻战斗时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在确定性的形式逻辑里,西方军事家一直在试图用更加精确的方法研究和指导进攻行动,将战术视作纯粹的几何与数学问题,由此推导出进攻战斗中详细、具体的规则。早在古希腊,其重装步兵方阵就已规范了统一的武器规格、战术动作、行进节奏,展现出形式逻辑般的严谨。16世纪90年代,荷兰王子莫里斯把武器的使用过程按逻辑关系分解为若干步骤,每个步骤都规定了统一的口令。18世纪早期,普鲁士军队对武器使用作了更细致的规定,把步枪的装弹、射击过程进一步细化为76个步骤。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使用时钟监控士兵的行进训练,以准确计算每分钟的行走步数。普军的行进标准被定为每分钟75步,训练、行军、作战都要始终遵守这个标准。在形式逻辑一贯性的规定下,西方在进攻战斗指导上秉承精确、规范、可靠的原则,依靠“正”的力量而非“奇”的灵巧。

在中国古代军事家看来,西方的这种作战方式缺少基本的灵活性,既无法应对复杂多变的战场情况,也无法发挥出士兵的能动性。受辩证逻辑影响,中国兵学理论更强调战场的瞬息万变,强调敌人永远不可能按照预定的套路出牌,任何理论推演都只是对现实战斗的粗糙模拟。基于此,中国古代的兵学著述都是总体性、原则性的,很少给出细节上的指导意见。无论是军事理论家还是军事实践家,都对“纸上谈兵”保持着高度警惕。如果说中国进攻战斗有个唯一的准则,那就是没有准则,必须根据变动中的战场情况随机应变。“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虚实》)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毛泽东的战争指导原则“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也强调自主灵活,跳出对手设定的套路。这种变化意识是中国进攻战斗理念的重要特征,是“奇”的重要方面。

三、对两种进攻战斗理念的评估及展望

(一)评估

中西进攻战斗理念间并不存在绝对的优劣差异,不能脱离具体的运用场景来抽象地评判谁好谁坏。中国以“奇”为标志的进攻战斗方式体现出以下优势:第一,灵活多变,能更快地适应战场环境;第二,作战成本相对较低;第三,它是实力较弱一方攻击强敌时的唯一选择,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就是在这种理念的指导下击败了国民党反动派、日本侵略者和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第四,具有更加普遍的对生命的尊重。弱点是:第一,容易忽视作战能力的积累和提升,是导致近代以来中国军事力量严重落后于西方的一个重要原因;第二,“以全为上,以和为贵”若超出限度,不切实际地逃避暴力对抗,易造成军队乃至国家核心利益的损伤。

西方以“正”为标志的进攻战斗方式体现出以下优势:第一,利于在大时间尺度上积累起系统的作战力量,近代以来世界上最具杀伤力的战争系统都出现在西方;第二,利于大规模协作,在今天多军兵种、多维空间的体系对抗中优势尤其明显。弱点是:第一,战争成本高昂;第二,习惯性诉诸武力,缺少弹性与回旋空间,导致西方一直是大型战争的策源地,给人类带来了很多惨痛的记忆。

(二)展望

近代之前,无论是哲学思想还是进攻战斗理念,中西方都在相对独立地发展。鸦片战争后,中西方开始了高频的交流和相互影响。站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展望中西进攻战斗理念及能力的发展趋势,大致可做出如下判断。

在器的层面,即进攻战斗的武器平台和保障系统,中国作为追赶者的身份将长期保持,虽然在某些领域有望短期内实现突破,但整体上与西方还有很大距离。在术的层面,即具体的进攻方式和策略,中西趋同化的趋势将越来越明显,中国军队在不断塑造力量体系,形成直接打击能力,西方军队也在更加重视迂回、谋略及暴力之外的进攻方式,如海湾战争中的“左勾拳行动”、伊拉克战争中的舆论与心理攻势。在道的层面,即底层的思维方式,数千年文化积淀带来的巨大鸿沟绝非短期内可以弥合,我们在战场上依然高度依赖直觉,感知、建模与计算能力十分欠缺,但在打非对称战争,让对手不适应上依然握有主动。如何进一步实现中西兵学、哲学的优势互补,使之共同服务于新时代强国强军的伟大实践,是值得当代兵学研究者不断探索的一项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