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大学生的矛盾心理及其引导
2018-01-23黄希庭
冯 缙 黄希庭
(1西南交通大学心理研究与咨询中心,成都 610097;2西南大学心理学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重庆 400715)
1 前言
“寒门学子”的发展是近年来社会关注的话题。有不少学者和社会人士关心 “寒门再难出贵子”的问题,而该问题背后隐含着对社会阶层流动逐渐僵化,社会不平等问题逐渐扩大的担忧,这涉及到世代贫困问题,即家庭中连续三代或三代以上均为贫困,其贫困至少涉及三代人的代际传递。有研究者指出,教育是打破世代贫困,即贫困的代际传递的最有效的方法之一(Najman,Bor,Ahmadabadi,et al., 2018)。
最近,国家提出“教育扶贫”战略,即通过给贫困地区及贫困家庭学子提供更加公平的教育机会与资源,切断贫困的代际传递,为实现共同富裕服务。教育部印发的《关于做好2018年重点高校招收农村和贫困地区学生工作的通知》要求,加大对贫困家庭学生的政策倾斜,达到有关高校投档要求的建档立卡贫困家庭考生,同等条件下优先录取。关于大学教育回报率的研究发现,在美国,1999年一个大学毕业生的终身收入要比一个高中毕业生高75%,到了2009年,扩大为84%(Carvenale,Rose,& Cheah,2011);在我国,王小军等人利用三轮中国家庭收入调查(CHIP)数据发现,大学的累计回报率从1988年的24.4%增长到1995年的42%,到2002年达到165.1%(Wang, Liu, Zhang, et al., 2013)。 由此可见,增加贫困生的高等教育机会,有助于改变“寒门学子”命运,打破世代贫困,缩小社会贫富差距。
值得一提的是,国内外研究表明,扶贫应当重视心理因素与外部因素结合(傅安国,黄希庭,2018)。为贫困生提供更多高等教育机会是教育政策扶贫,还需配合心理扶贫,推动贫困大学生心理品格成长,才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大量研究表明,贫困大学生的学业成绩和读写能力较其他大学生更低,且无法获得学位的风险更高(Engle& Tinto,2008)。同时,贫困大学生参加社团活动时间、课外与教授交流时间更少,担任校级学生干部概率也更低(高耀,刘志民,方鹏,2011)。除学业与非认知能力较非贫困生不足外,贫困大学生核心自我评价偏低,孤独感较强,且伴有焦虑和抑郁等心理问题(Zhang,Ni,Liu,et al.,2011;谢其利,宛蓉,张睿,江光荣,2016)。针对上述问题,研究者也提出了相应干预策略。尽管上述研究的初衷是为了帮助贫困大学生更好地适应大学生活,并在大学里得到更全面完善的发展,但过多关注贫困生的消极心理特征也容易导致社会上对“寒门学子”产生负面的刻板印象,强化人们对贫困生的偏见和歧视,从而导致或强化贫困生的歧视知觉(perceived discrimination),而歧视知觉对个体发展的阻碍远远大过贫困本身 (Pascoe&Richman, 2009)。
下面仅从贫困生在自我观、价值观和志向上的特点加以述评,并据此提出引导建议,其目的是帮助他们实现向自爱、自立、自信、自省、自强的幸福进取者转化。
2 贫困生矛盾心理特点
2.1 自我观方面:渴求自立自强与内心自卑的矛盾
自我观也叫自我概念,是个体建立的有关自己的特定心理表征。贫困大学生一方面受家庭经济条件的局限,以及曾经落后的基础教育的制约,加之落后文化的长期影响,往往具有基础知识不扎实、兴趣不广泛、自卑心较强的特点。另一方面,内心自卑的贫困生同时也有着较强的自尊心,渴求着被他人认可与尊重。大学阶段是他们实现由自卑向超越自卑阶段的转化,并在此基础上实现社会化,建立积极自我概念的一个重要阶段(俞国良,金光电,1992)。实证研究表明,学业方面,大部分贫困生能够努力拼搏、克服困难,并获得较高成就(Giancola& Kahlenberg,2016);综合素质方面,对贫困生非认知能力的研究发现,尽管贫困生在刚进入大学时非认知能力显著更低,但在大学期间,这一差距随着时间推移不断缩小,直至毕业前他们与非贫困生不再有显著差异(许多多,2017);自我观方面,研究发现,与贫困大学生能力和综合素质提升相伴的,是他们的核心自我评价也显著提高(Wang, Lin, & Zhang, 2013)。 由此可见,多数贫困大学生都能够通过发奋图强以获得他人的认同与尊重,从而超越自卑、建立自信,逆境反而成就了他们自立自强的个性品质。尽管如此,贫困生超越自卑的过程并不容易。引起这种困难的原因主要包括两个方面:成长经历和社会环境。
成长经历方面,对世代贫困的研究表明,家庭教养方式与贫困的代际传递密切相关,恶劣的教养方式会导致个体成年后出现适应障碍以及情绪或行为问题的风险增高(陈京军,范兴华,程晓荣等,2014;段成荣,吕利丹,王宗萍,2014)。我国贫困家庭最突出的亲子教育问题在于留守儿童问题,而且,与城镇留守儿童相比,农村留守儿童面临的问题更加的突出。根据全国人口第六次普查数据,全国留守儿童规模为 6972.75万,全国农村留守儿童为6102.55万。0~17岁留守儿童占儿童比例为25%,农村留守儿童占留守儿童比例为87.52%,农村留守儿童占农村儿童 28.52%,占全国儿童21.88%。其中,最需要父母关爱的学龄前留守儿童在农村学龄儿童占比为38.37%,其规模达到 2342万(段成荣,吕利丹,郭静等,2013)。以小鼠为研究对象的脑神经研究也表明,在妈妈悉心照料下长大的鼠宝宝更加淡定,因为主导应激反应的激素系统:丘脑-垂体-肾上腺轴(HPA) 被调弱 (Liu, Diorio, Tannebaum, et al.,1997)。但是,缺乏母爱的鼠宝宝的大脑海马体细胞的DNA会有更多 “乱码”(Bedrosian,Quayle,Novaresi, et al., 2018),更容易产生随机的基因突变,并更容易出现焦虑、抑郁等情绪问题。我国贫困家庭的儿童和青少年,特别是来自农村贫困家庭的儿童和青少年,通常有或长或短的留守经历。以往研究表明,留守经历对人际适应、情绪调节、自信心等方面影响显著,有留守经历的大学生更加敏感,忍耐力更弱,遇到困难更容易选择放弃(谢其利等,2016)。因此,贫困生超越自卑需要克服更大的心理障碍,我们需要给贫困生更多的支持和关爱。
然而,在社会环境方面,人们对贫困生却有一定的偏见或歧视 (周菲,2015)。2016年的一个网帖“因穿耐克鞋被取消助学金”引起网友热议。作者称,大学时有个同学,打球总穿着开裂发黄的鞋子,家里省吃俭用几个月,给他买了双打四折的耐克鞋。他视如珍宝,每次打完球都要刷一遍才行。后来他的助学金资格被取消了,只因 “贫困生就该有贫困生的样子”,他为此哭了很久。“贫困生就该有贫困生的样子”是对贫困生的刻板印象,刻板印象会强化贫困生的歧视知觉,即个体知觉到的由于自己所属的群体成员身份(如户口身份、种族等)而受到有区别的或不公正的对待(Pascoe& Richman,2009)。当社会支持感低的时候,歧视知觉会降低个体的心理健康水平和自尊(范兴华,方晓义,刘杨等,2013),而贫困大学生歧视知觉较强,社会支持感与心理健康水平偏低(谢其利,宛蓉,张睿等,2016)。由此可见,社会环境对于本来就比较敏感的贫困大学生来说还是冷漠了一些,阻碍了贫困生超越自卑。
2.2 价值观方面:崇尚精神价值与沉迷物质价值的矛盾
价值观是个人对理想生活方式的憧憬,它不但引导着我们追寻自己的理想,还决定人生中的各种选择,通常是充满积极情感色彩的。对贫困地区民众价值观的研究表明,他们总体上重视爱与归属、品格追求和公共利益等精神价值,而个人优先和拜金享乐等物质价值处于从属地位(金盛华,单雯,陆洁雯等,2011)。由此似乎可以推论,来自贫困地区的大学生更偏向追求精神价值。以往研究也表明,贫困大学生通过积极参与并合理安排学业与课外活动,如学生会、社区服务、体育、兼职等活动,提升学科专业水平、社会活动能力以及积极心理品质,进而建立自尊(Rutten, Schuengel, Dirks, et al., 2011),且优秀贫困生的大学参与度是其他大学生的两倍,心理韧性、个人意义感更强(Wu, 2014)。
但是,也有研究者指出,贫困生从贫困地区来到大学之后,更强烈地体会到物质匮乏对生活和学习的影响,这种强烈的体验往往又会导致贫困生对物质利益产生狭隘的理解,从而逐渐开始追求甚至沉迷物质价值,走向“拜金主义”(李丛松,2002)。导致贫困大学生从崇尚精神价值向沉迷物质价值动摇或转移的原因包括两方面:对贫困与挫折的消极认知,自我价值支持资源不足。
一方面,以往研究表明,相对于中小学生,大学生对贫困的体验感更强烈 (Wadsworth& Compas,2002),同时大学生对贫困的认知影响其社会认知发展,且影响力显著高于儿童时期(McLoyd,Kaplan,& Purlell,et al.,2009)。 对贫困和挫折的消极认知,如认为贫困是可耻的、金钱是万能的,陷入对社会不公平的愤懑,等待外界的同情,好逸恶劳等,常常导致贫困生否认曾经的精神追求,转向懈怠、拜金,甚至还可能导致个体产生焦虑、抑郁、偏执、低自尊等心理问题(Zhang, et al., 2011)。 再者,根据自我价值定向理论,个体的自我价值感由两个因素决定:自我价值支持和自我价值定位。自我价值支持资源越多,个体的自我价值感越积极,并会向内表现出更为肯定的自我概念,向外表现出更积极的自尊与自信。但当自我价值支持资源不足时,个体的价值定向,即自我价值的衡量标准,就会出现转移(金盛华等,2011)。而以往研究表明,贫困生的社会支持感偏低、自我认同不足(谢其利等,2016),同时,他们又重视集体的归属感,这往往使得贫困生感到自我价值支持资源的不足,从而导致价值观的动摇或转移。
2.3 志向方面:坚持高目标与得过且过的矛盾
志向是个人实现理想的意愿和决心。一般说来,贫困大学生都有努力学习、争取成才的追求:他们可以通过大学教育改变贫困的命运;还有一部分同学希望成名成家,光宗耀祖;还有一些更高层次的动机,他们不仅仅是为了谋生和个人名利而且立志要用所学知识,献身于社会、祖国和全人类。有研究者指出,需要,特别是高层次的需要,是高成就贫困大学生成才的原动力。他们不时在思想上、行为中构筑理想的自我,对自我在未来社会中的地位、角色、荣誉、成就、尊严等主体本质力量进行构思和设想。这种构思和设想激励着他们顽强追求,积极探究,充满激情地不断由旧我向新我、现实的自我向理想的自我努力进行创造。他们以自己的才干、能力、知识、德行等为基本操作工具进行创造性自我实现活动,以此获得周围人们的接纳、认可和自我发展,以此满足其归属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俞国良,金光电, 2002)。
尽管大部分贫困生都有努力拼搏的动机,但他们最后往往对高目标或理想选择放弃或妥协,选择缺乏激情甚至得过且过的生活。有研究发现,贫困生与非贫困生在就业价值判断上没有显著差异,但在就业行为取向上两个群体还是存在一定的差异,具体表现为:(1)贫困生考研比例明显低于非贫困生,而找工作的比例明显高于非贫困生;(2)在就业地选择上,贫困生在大中城市的选择比例明显低于非贫困生;(3)在职业选择上,贫困生的选择倾向稳定和安全而非兴趣与个人发展 (郭建锋,刘启辉,2005)。国外有研究甚至表明,贫困生辍学风险较非贫困生更高(Engle& Tinto,2006),且获得学位的比例更低(Ho & Wei, 2011)。
导致贫困生放弃理想或志向不高的原因主要有三方面:自卑,经济压力,目光短浅。首先,如前所述,贫困大学生受家庭经济条件的局限,以及曾经落后的基础教育的制约,加之落后文化的长期影响,往往基础知识不扎实、兴趣不广泛,从而产生自卑心理,认为自己的人生不可能有多高的成就,于是给自己制定平庸的目标;其次,随着近十几年来大学学费的大幅上涨和次级劳动力市场就业机会的不断增加,对于那些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来说,大学对他们正逐渐失去吸引力,对“成本—收益”的错误预估,以及在巨大经济的压力下,往往做出自愿或者不自愿的退出选择(Shi et al., 2015);最后,我国贫困生往往来自世代贫困家庭,而这些家庭对人生理想、生活方式等方面的态度往往比较“现实”,比如安于现状、因循守旧、人穷志短等,使个体丧失进取的态度或价值观。
3 如何引导贫困大学生心理成长
3.1 引导贫困大学生心理成长的原则
关爱贫困大学生心理成长的实质就是为了实现教育公平。近几年,“寒门学子”受教育权利和获得公平的高等教育机会不断提升。而教育公平不能停留在权利公平和机会公平,在当下以及今后相当长时期内,需要更加关注高等教育的效果公平,即用爱心发现和唤起贫困大学生的“生命力”,并通过因材施教,让每一个学生都受到卓越教育,实现个人潜能的自由充分发展。学校教育事业是一种公共事业,学校与教师的公共使命就是“为社会公正而教”。从这个意义上说,教师必须学会尊重每一个学生、发现每一个学生,真正树立起“大众主义”的教育信念,即“学校和教师的责任并不在于‘上好课’。学校和教师的责任乃在于:实现每一位学生的学习权,提供学生挑战高水准学习的机会”(钟启泉,2012)。
由此可见,实现贫困大学生教育效果公平与“健全人格”的养成教育是紧密联系的。健全人格的养成教育就是按照受教育者自己设定的人生目标的不断充实自己、发掘自己的潜能,按照自己选择的人生目标不断幸福进取。因此我们认为,引导贫困大学生心理成长的原则应该是,以教育公平为出发点,以培养健全人格的人为目标,通过人性化的教育理念和手段,使贫困大学生成为自爱、自立、自信、自省、自强的幸福进取者(黄希庭,尹天子,2016)。
3.2 引导贫困大学生心理成长的途径与方法
基于上述设想,根据贫困大学生的主要心理矛盾,引导贫困生心理成长的主要途径和方法可以有下列两方面。
3.2.1 打破“寒门子弟”刻板印象,培育亲贫困生的校园文化氛围
根据前文分析,由于成长经历,贫困生超越自卑需要克服更大的心理障碍,我们需要给贫困生更多的支持和关爱。而现实情况却是,社会仍存在对“寒门子弟”固有的刻板印象,如人穷志短、能力不足、孤僻自卑等,甚至当贫困生追求优越时,还会受到他人的冷眼和打击。校园环境影响着贫困大学生正确价值观、积极自我观和远大志向的建立,因此,引导贫困大学生心理成长,首先需要打破对他们的刻板印象,为他们的健康成长营造亲贫困生的校园文化氛围。可以从以下几方面着手:
一是引导校园大环境关注贫困生的积极品质,比如,加强对优秀贫困生先进事迹报道,邀请已取得较高成就的贫困生校友回校与学生交流等。这不仅弱化了对贫困生的刻板印象,同时也为贫困生的成才、成功树立了榜样,有助于减少对贫困生的歧视,提升贫困生的自信心。
二是为贫困生提供更多参与大学生活与能力发展的机会,比如,为贫困生推荐,甚至搭建适合他们能力发挥与发展的平台(如社团、协会、勤工俭学岗位等),加强贫困生对校园生活的融入度。这不仅有助于贫困生潜能的发挥,同时也有助于其他群体对贫困生的认同感。
三是开展高品位的集体活动,营造团结互助的集体环境,使他们与集体一起成长。
3.2.2 开展团体咨询和个别咨询,给贫困生以切实的帮助
现在心理咨询已经在许多高校开展起来了。团体心理咨询通常由一位咨询员主持,多个来谈者(通常6至8人)参加(称为团队成员),咨询员根据问题的相似性组成课题小组,通过共同商讨、引导、训练,解决团体成员的心理问题,目的是提升或改变团体成员的思想、观念、态度和行为。团体心理咨询不只是停留在认知层面,它有许多的情感介入,采用各种直接方法(如脑力激荡技术、自信训练技术、成长小组讨论)来改变团体成员。我们要根据情况引导贫困生参加团体心理咨询的聚会和活动,这不仅有助于他们选择正确的价值观,建立自信,抛弃自卑,养成挫折容忍力,而且还可以在学业、交友、人际关系、升学或择业等人生发展课题与团队成员共同商讨、彼此启发,使他们的社交能力、组织能力、同学情谊、团队意识得到发展,从而使他们的学校生活更加丰富多彩。实践证明,团体咨询既是一种有效的心理治疗,也是一种有效的教育(樊富珉,2005)。
除了团体心理咨询,贫困生个人的深度情绪困扰问题(涉及个人隐私不便让他人知晓)还可以找心理咨询员进行个别咨询(即一对一的咨询)。尽管个别咨询与团体咨询在形式上有不同,其目的都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帮助个人成长、发展和适应社会。因此,引导贫困生根据他们自己的实际需要,参加团体心理咨询和个别心理咨询就会使他们得到切实的帮助,健康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