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的话语缺失与话语重塑
2018-01-23◎王猛
◎王 猛
近年来,农民素质低,农村脏、乱、差成为人们对农村和农民的基本评价,农村需要改革、农业需要变革、农民需要改造成为大部分人对农村、农业和农民的普遍看法。为此,学术界和舆论界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纷纷提出了农村改革、农业变革应该遵循的方式和路径。然而,“应该怎么样”只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从发展目标的角度做出的判断,不应该成为农村问题探讨的首要问题,更不应该成为农村政策制定的标准。反之,“是什么样,可能会怎么样”才是站在局内人的立场,立足于农业发展的基础做出的判断,应该被我们所重视。然而,在农业、农村“是什么样,可能会怎么样”的问题上,最应具有发言权的农民却由于经济条件差、参政热情低等因素的影响而难以在国家政策的知悉、行政管理的参与、发展规划的决策等方面表达内心想法和思想意志,缺少提出自己愿望和诉求的勇气和信心。而这种农民话语的缺失往往会影响农村政策的实际效果,致使很多看似好的农村政策“办了坏事”。
基于此,本文聚焦于农民话语的缺失,提出以下问题:农民话语缺失的原因是什么?农民话语缺失造成了什么后果?如何解决农民话语缺失的问题?
一、农民话语缺失的原因
农民话语缺失的原因多种多样,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现实的原因。总结而言,主要包括农民的经济基础过于薄弱、农民的参政热情不足、农民对农村文化的认同感较低等几个方面。
1.经济条件的滞后阻碍农民话语的表达
经济基础是行使参政权的重要保障,高水平的政治参与总是与较高水平的发展相对应。相反,经济基础的薄弱、经济条件的落后必然造成话语权的缺失,损害人们参政的热情。尽管中国农村发展近年来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农民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但城乡差距较大的现实尚未改变,农村交通不便、信息闭塞、通讯落后的现状没有真正改善。而这种硬件和软件的滞后往往成为农民获取信息、掌握情报的障碍,成为农民表述心声的阻扰。
其次,受家庭收入、生活条件所限,很多农民只能为了生存而奔波,因而无法关注权力与权利。事实证明,越是经济发达的农村,农民参与政治的热情越高,维权意识也更强,参与政治的方式也更为合理。反之,在衣食住行难以保障的农村里,农民参与政治的热情较低,实际提出诉求的情况也较少。虽然当某些政策或事件触及农民的切身利益时,农民也会表达要求和希望,但他们采取的方式往往较为极端,提出的诉求也往往缺乏理性的思考。
最后,农村经济发展的滞后、农民生活水平的低下使农民受教育的程度较低,从而影响了农民关注问题的深度和广度,进而束缚了他们话语表达的能力。话语的表达往往以一定的文化素养为基础,以一定的文化知识为前提。只有具备充足的文化素质和文化知识,才能充分地理解国家的大政方针,切实地掌握法律常识,理性地按照制度、规则行使话语权。然而,中国70万个行政村中,村干部的受教育程度大多为初中;4.8亿农村劳动力中,小学文化水平和文盲的比例超过了40%。而且,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人往往外出打工或搬至城镇,很少真正关注农村的问题,关心农村的发展,从而使农民的话语进一步缺失。
2.政治上的边缘化使农民难以发声
话语表达需要路径,声音传递需要媒介,没有路径和平台的结果必然是农民的话语无人倾听,农民的话语无法发出。当前,政府主要通过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政治协商制度、信访制度、媒体报道等方式获取农民的想法和声音,其中最主要的方式当属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然而,后革命时代的农民在逐渐远离经济中心的同时也逐渐远离了政治中心,从而使农民在政治上处于了边缘化的窘境,难以与政府对话。例如,历届人民代表大会中农民代表的比例远低于城市人的代表,地方选举中农村代表的比例甚至难以超过20%。这种情况既削弱了农民参与政治的积极性,也限制了政府机构对农民意愿的掌握程度。
另外,农民在政治上的边缘化还表现在农民组织的缺乏。政治学的理论显示,实力强劲的利益集团往往通过一定的方式获得公权力的支持,进而左右制度的演进方向。所以农民只有拥有自己的组织,在自己的组织获得公权力的支持后,才能使政策、法规顾及到自身的利益。然而,目前的中国农民中还没有这种强有力的利益集团,没有形成和其它组织可以博弈的农民组织。而缺乏组织的结果就是农民的声音难以给决策部门形成压力,在竞争中难以对抗具有强势力量的利益集团,从而使农民的权力和利益难以得到保护,进一步限制了农民话语表达的可能性。
3.文化认同感的降低加重农民的话语缺失
农村凋零不仅指农村经济的落后,还指农村文化的衰败。作为城市文化入侵乡村文化的结果,我们发现农村人际关系逐渐功利化,人情变成了人们竞相敛财的工具,农村习俗、农村建筑越来越趋于城市化。例如,传统节日往往被年轻人当作封建历史的残留而予以轻视,承载着农村文化的建筑往往被当作落后的标志而被唾弃。更严重的是,在文化继承方面,农村文化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这一方面是农村居民尤其年轻人大量离开农村后农村人口急剧减少所致;另一方面是因为推崇城市文化的时代潮流让农民难以对自身的文化产生自信和认同。对自身文化、自我身份没有认同感和自信心的人当然没有勇气、没有热情去诉说自我的愿望和要求。相反,对城市人身份和城市文化的崇尚会进一步增强城市人的话语权。这样,城市文化由外向内的侵蚀,加上农村文化认同危机的影响,农民话语逐渐被城市人话语所覆盖。可见,农民话语的缺失除了城乡经济差异的原因以外,背后还深藏着严重的农村文化的认同危机。
二、农民话语缺失的后果
农民话语的缺失导致了农村的进一步萧条,引发了资源流失、文化萧条、政策失利等多重问题的出现。如此,农村萧条与农民话语缺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
1.农村资源流失
农民话语的缺失加剧了城市对农村资源的掠夺。可以说,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城市发展是以牺牲农村自然资源以及农村劳动力资源为代价的。近年来,很多地方的职能部门为了保护城市环境,不顾农民的反对,或是以欺骗的手段换取农民的同意,把很多污染企业搬迁到农村,从而进一步加快了农村自然环境被破坏的速度,加重了农民利益被损害的程度。
而农村资源的流失不仅表现在城市对农村资源的侵占和抢夺上,还表现在农村干部私自贩卖农村资源等方面。如很多村干部为了谋求自身利益,亦或是为了招商引资,在没有经过充分讨论甚至在乡民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将农村资源低价出售给企业或个人,造成了农村资源的大量流失。尽管国家三令五申地强调此类事件会出现严重后果,并对有关责任人予以处分以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然而在追求私利和私益面前,很多乡村干部依旧失去原则、丧失底线,置农民利益、农村发展于不顾。所以除落实法律和制度以外,必须发挥农民参与农村、农业管理的积极性,调动农民献言献策、监督政策执行的积极性。
此外,农民话语的缺失还导致了农村劳动力资源的短缺,加速了农村的衰败,限制了农业的发展。诸如媒体报道的那样,现在中国的农村里剩下的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而缺少青壮年劳动力,出现了“乡无郎”的局面。固然,城市就业机会多、教育资源丰富、交通方便、就医便利等因素是农民前赴后继涌入城市的重要原因,但话语权缺失造成的农民地位卑微更是农民对农村生活、农民身份不能认同的症结所在。
2.政策实施难以取得良好效果
农民话语的缺失时常使政府政策的实施效果不尽人意。首先,在政策制定的环节上,农民话语的缺失往往使农民的利益诉求难以体现,农民的真实意愿难以表达。如此,在有限的资源面前,农民的利益只能排在其他利益之后,可以说从开始便注定了成为牺牲品的命运。其次,在实施过程中,很多农村政策往往偏离最初设定的目标,致使农民不能成为真正的受益者。政策的实施并不是简单的命令执行,而是政策制定者、政策执行者和政策目标在内的多方主体相互博弈的过程。然而,农民话语的缺失却让农民在政策利益分配时经常处于被动状态,甚至处于被掠夺的境地。如此一来,政策实施的目标就会偏离政策制定的出发点,农村政策无法取得最初设定的效果。例如,在确定农村低保对象时,村委会往往采取主观判断、轮流坐庄、社区提名等做法。然而,这些做法背离了“低保保贫困”的原则,造成了“关系保”“人情保”“应保却未保”等情况的大量出现。
3.农村文化被轻视
农民话语的缺失造成了农村习俗被轻视、农村文艺被忽视等后果的出现。因为农村文化传承的载体是农民话语的主体,所以当农民话语缺失时,农村文化传承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减少,农民对自身文化的认同感就会大大降低。近年来,农村的民间习俗或消失或简化的现象引起了民俗研究者的高度重视。为了挽救民间艺术、民间习俗,研究者们奔走于乡村田间,努力收集即将消失的民间文化。他们或者为民间文化申请文化遗产保护,或者向世人宣传原生态文化的意义,力图从文化价值的角度吸引世人关注农村文化。然而,研究者对民间文化的呼吁呐喊并非意味着农民对自己文化的重视,文化价值与经济价值的脱节难以真正吸引农民的眼球。相反,正是因为农民对自身文化不认同,所以他们很难提出保护农村文化的诉求。而这种对自身文化的不认同感则进一步导致了农村文化的没落,致使很多农村文化面临消亡的危机。
当然,农民话语缺失造成的农村文化被轻视的现象更多表现在新生代农民身上。这些新生代的农民因为从小很少听到长辈赞美农村文化、重视农村文化的话语,所以对农村的世俗人情、风俗习惯、文化艺术很难产生浓厚的兴趣。在城市文化代表时尚主流的当下社会,年轻人大多崇尚城市人的生活方式,羡慕城市人的价值观念。如此,新生代农民宣扬农村文化的话语缺失必然进一步造成农村文化的衰败。
三、农民话语的重塑
农民的话语重塑不仅包括事关农民利益的话语维护、话语塑造,还包括农民权利意识的培养和实践。所以保障与塑造农民的话语既需要自上而下的政策推进,也需要自下而上的积极响应。
1.统筹城乡发展
只有农村经济切实获得发展才能留住农村劳动力,才能树立农民的自信,让农民表达自己的意愿。而农村经济的发展需要统筹城乡发展的步伐,完善农村的公共服务体系,保障农民生产、生活的需求。其中,统筹城乡发展,着力点要放在建设现代农业、繁荣农村经济、增加农民收入三个方面。在统筹城乡发展的目标体系中,要把农民增收、农村发展、农业进步放在核心位置,坚决制止以城乡统筹为幌子攫取农村资源和财富等情况的出现,坚决遏制以牺牲农村利益为代价换取城市发展等悲剧的重演。
作为统筹城乡发展的主要途径之一,城镇化在实际推进的过程中存在着“粗糙”和“不完全”的特点。“粗糙”指的是为了追求表面的城镇化率而忽略农村固有文化和民俗风情的现象。“不完全”指的是农民的生活条件达到了城镇人的生活水平而思想观念却难以跟上的情况。由此看来,在城镇化的过程中,必须把粗糙的城镇化向系统的城镇化、把不完全的城镇化向全面的城镇化转变才行。当农民的生活条件得到切实提高、农民的文化素质得到真正提升时,农民为自身利益发声的可能性就会增大,农民维护自身话语权的力量就会增强。
2.完善人民代表选举制度
尽管2010年修改后的《选举法》实现了直接选举中城乡居民按相同人口比例选举人大代表的办法,但在间接选举中,选举单位在获得上级人大分配的代表名额后,必须对代表成员的年龄结构、职业结构、知识结构以及性别、身份、民族等加以细化,才能充分有效地体现农民代表的意义和价值。
然而,在实际的城乡人民代表的组成中,官员比群众多、党员比非党员多、企业家比农民多、男性比女性多的现象屡见不鲜;农民代表“官方化”、基层人民代表大会变形为下级向上级汇报工作的大会的情况多有出现。而且,在实际选举中,还存在很多农民并不了解自己的代表,不清楚候选人的道德品质、工作能力和行为方式,而只能按照官方公布的政绩多少、职位高低、年龄大小来草率选举候选人的情况。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基层选举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大大折扣,农民参政的积极性大大受损。可见,现有的地方选举实践与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要求的平等理念存在脱节的问题,必须通过调整人大代表的结构、增强人大代表的代表性、细化人大选举制度的细则来解决。
3.鼓励建立农会组织
农民组织是增强农民在利益博弈过程中话语权的有效手段,是在多个国家实践后获得的宝贵经验。农民有了自己的组织以后,就可以随时向人民代表大会提出合理的要求,向政府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愿望,并在与其他利益集团发生对立或冲突中有效维护自身的利益。
其实,早在清朝末年,我国就已经有了农民组织的雏形——农务会和全国农务联合会,其主要任务是创办农桑学校和农业试验场、改进农业技术、介绍新式农具等。解放后,农会作为土地改革的执行机构也曾经存在过一段时间,但土改完成后却不知何故悄然退出了历史舞台。目前,中国农民尚没有像工会、妇联那种代表其自身利益的组织,没有真正替农民说话的团体。事实证明,要想实现农民富裕、农业发达,必须让农民建立自己的组织,激发农民被忽视、被压制的话语权,让农民自己决定农村、农业、农民的前途。
4.积极建设和引导农村文化建设
因为只有对自身的文化拥有自信,才会乐意维护自己的文化,才敢于对抗不合理的规定以及其他利益团体,所以农民话语权的重塑必须建立在农民对农村文化认同的基础之上,必须依托在农村文化建设的成果之上。
农村文化建设必须解决靠谁建设和拿什么建设的问题。因为农村文化根植于当地人的生产生活方式,所以农村文化发展的动力除依靠外界供给外,更要依靠农民自发的努力。由此可见,农村发展必须坚持农民是农村文化建设之主体的原则,保证农村文化建设立足于农民日常的生产、生活之上。也就是说,农村文化建设必须在尊重传承农村文化的基础上,依托农民的生产生活方式,朝着符合时代潮流的方向发展才行。当农民对自身文化的认同感进一步增强、农民文化素质进一步提高时,农民话语重塑的进程就会向前大大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