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
2018-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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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写出一部关于辛亥革命的通史依然很困难。但是,最近以省级个案为重点的研究,为这一课题开展全面且令人满意的研究奠定了基础,如冉玫铄(Mary Backus Rankin)对浙江的分析(1971)和路康乐(Edward J. M. Rhoads)对广东研究(1974)。周锡瑞(Joseph W. Esherick)关于中部省份——湖南和湖北(历史上著名的武昌起义于1911年10月在此爆发)——的专论,对最近这一学术研究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增补。
《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阐释出色,资料来源丰富,可能是有关这一课题最成功的研究成果之一。作者熟习一手与二手文献,这些文献来自中国、日本和欧洲几乎所有可能的资源。正是基于此,作者有理由声称,他以全新的视角呈现了迄今为止对两湖的辛亥革命最合理的思考。
令人印象更为深刻的是该书重要且全新的突破——那些引发争论的观点。如同最近其他一些研究辛亥革命的学者一样,周锡瑞追溯了改良运动的发展进程,强调其与革命的重要联系。改良派组织,例如省咨议局,“成了城市改良精英政治权力的制度表达。这种权力将引导精英们在辛亥革命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①Esherick, op.cit., p. 91.但是,周锡瑞还是以一种更为具体的方式论证了他的观点:“改良与革命的关系多种多样……1898年至1900年以挫败为主题,改良者们遭受挫折与失败,为实现他们的目的而转向革命;1901年至1906年以催化为主题,旨在挽救民族危亡而制定的改良措施创建出了新的社会团体……这催化了政治稳定的衰落,促使其陷入更为严重的危机当中。”②Ibid., p. 142.
大体而论,该书最大的优势在于对革命背后一股新社会力量的发现,即对民众的发现。这样一来,作者将以前被学者们忽视的改良运动的最大反对力量作为关注焦点。由于各种新政改革都产生开销,并且比较贫困的阶级常常要为这些只有利于上层阶级的新政付费纳捐,因此,在辛亥革命前夕,发生了“一系列反对新政的民众暴动”。①Ibid., p. 7.周锡瑞也没有忽略一个重要的因素——西方帝国主义。例如,在革命爆发之前,激烈的长沙抢米风潮,具有“反新政与反帝国主义相结合的鲜明特征”。②Ibid., p. 137.
源于反新政和反帝国主义的民众暴乱促成了革命,从而削弱了旧政权。但是,当地城市精英,极力追求社会安定而选择革命,却成为辛亥革命真正的胜利者。他们不仅在革命中幸存了下来,而且还保持了其社会和政治影响力。这样的评估很精准,也部分阐释了革命失败的原因。最后,周锡瑞给出了一个非常精辟的总结:
从这个意义上说,1911年辛亥革命的确确立了一种贯穿于大部分现代时间的趋向:一种由西方化的城市精英统治的趋向。然而,毛泽东并没有延续这种趋向,他将其逆转过来了。③Ibid., p. 259.
然而,像许多其他不错的书一样,这部优秀的研究著作并非无可挑剔。虽然作者使用中文史料的能力大体令人满意,一些翻译也确实巧妙,但是,在处理一些比较晦涩难懂的文章时,他显然有些捉襟见肘。比如,有感于民众暴力给地方绅士带来的重大问题,他将绅士学者王闿运日记当中的一段话译为:“随着目前袭击和盗窃的浪潮,无数人举家搬迁。”由此,作者推论出“富人从农村的混乱中逃离,农村暴力进一步推动了绅士精英城市化的进程”。④Ibid., p. 119.事实上,与此相反,王闿运的这段话应解读为:“目前的盗匪浪潮并不少见,因此,举家远走不明智。”这个例子显示出对单一段落的误读有时会导致矛盾性阐释。
另一处对王闿运日记的引用也值得商榷:
乡人听说应当借钱(来购买和囤积粮食),努力争取获得利息。投一可挣得上千银两。这样,可见粮价上涨的利处。我告诉他(振湘,一个亲戚)增加租金,且命令他动作要快。⑤Ibid., p. 126.
相反,这段话在原文中表明,由于粮食价格高涨,农村人有额外的资金放贷来获取利润。鉴于此,王闿运要求振湘增加租金,原因很简单,就是佃户有能力支付更多的费用。因此,如下表述显然会更好:
听说借钱有利可图,农村人争求着借钱放利;一呼可数千金。
周锡瑞其他一些论述或许可以以一种更加成熟的方式来呈现。
1. 没有必要给出这样生动的描述:“(在19世纪)湖南被视为中国保守主义和排外主义的中心,而在20世纪,它获得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名声。”⑥Ibid., pp. 2—3.要证明湖南一直就是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之间的战场,找例证很容易。
2. 唐才常(1867—1900)的1900年起义是否可以被称为一次革命非常值得怀疑。⑦Ibid., p. 11.将一次试图让皇帝重新掌权的起义贴上革命的标签,似乎具有讽刺意味。
3. 第34页关于改良派转到革命立场的讨论过于简单,应该考虑到改良派从真正的转变到不情愿地参与而采取的一系列“革命”主张。
4. 第54页脚注中,作者评述:“革命联盟这样暗示性的解读具有误导性。1905年,同盟会成立,孙中山提出在名称中包含‘革命’一词的建议被明确否定。因此,译者将其复原,似乎不可取。”事实并非如此。“革命”一词被摒弃,不是因为其他革命者不喜欢,而是因为日本当局不认可。
5. “湖南熟,天下足。”⑧Ibid., p. 125.应解读为“两湖丰收,则天下粮足”。
6. “南京的收复即将到来”应解读为“占领南京似乎指日可待”。因为革命派并没有失去这座城市,因此不存在收复的问题。
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是,作者认为“历来被轻视为‘东洋矮子’的日本”是“清廷之前的附属国”。①Ibid., p. 11.对于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来说,这几乎是常识——日本从来都不是清廷的附属国。令人惊讶的是,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竟然没有引起作者论文导师的注意,在该书稿出版前所进行的严谨的修订过程中也没有注意到。
然而,尽管有些不足之处,周锡瑞的《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对目前的学术研究和理解是一个重要的补充。它是一部有价值的社会历史著作,而且是现有最杰出的社会历史著作之一。
《孔夫子:中国的道德》(Confucio, La morale della Cina,2016)出版
《孔夫子:中国的道德》(Confucio, La morale della Cina,2016)由罗马智慧大学伊莎贝尔·图鲁利(Isabel Turull)教授从西班牙文手稿转写,并翻译成意大利文,之后由意大利汉学家欧金尼奥·罗萨度 (Eugenio Lo Sardo) 先生对其进行简要的注释,并增加一篇长文进行说明。罗萨度先生此前曾在意大利罗马国家档案馆(Archivio di Stato di Roma)工作,对早期入华的意大利籍耶稣会士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 1543—1607)颇有研究。1993年,他编辑出版了该档案馆所藏的《罗明坚中国地图集》(Atlante della Cina di Michele Ruggieri)。此次由他编辑出版的《孔夫子:中国的道德》亦是罗明坚于1590年在马德里拜见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Feilipe II, 1527—1598)时翻译而成。该手稿作为礼物敬献给西班牙国王,并题书名为《论君子之学:在中国被普遍称为四书中的第一部》(Disciplina de los Varones. Libro primero de los que comunemente se dizen en la China los quatro libros)。
《孔夫子:中国的道德》全书分为四个部分:“导言”(Introduzione)、罗萨度的“孔夫子、王和传教士”(Confucio, il re e il missionario)、伊莎贝尔·图鲁利的“有关译自西班牙文的注释”(Nota sulla traduzione dallo spagnolo)和正文“孔夫子”(Confucio)。罗萨度先生在其所写的这篇文章中,主要是重构罗明坚翻译中国《四书》的历史原委,将其置于罗明坚在华传教的历史背景之中,包括其与在亚洲之巡视员范礼安(Alessandro Valignano, 1539—1606)神父、西班牙传教士桑切斯(Alonso Sánchez, 1547—1593)和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的关系。作者认为,儒家思想是中国文化的核心之所在,也是入华之欧洲人理解中国之核心。罗明坚翻译《四书》,并献给西班牙国王,其意便在于此。然而,中国和西方彼此之间仍有很多有待学习和理解之处。该书的正文部分“孔夫子”,并非译自《四书》全文,仅仅是节选部分,包括《大学》《中庸》以及两章《论语》。部分内容下面有罗萨度先生的简单注释。即便这是一部不完整的《四书》,缺少《孟子》,但仍旧是目前所知的早期耶稣会士向西方政治家介绍中国文化的《四书》手稿。(木铎)